尘世的爱神 作者:[德]汉斯-乌尔里希·特莱希尔-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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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这女人将他引入客厅,这里的陈设与她的打扮也很搭调。阿尔伯特不知道这是什么风格,但摆设的家具显然是有风格的,乡气,但精致。深绿色沉重的抛光家具,一只经过细巧民俗工艺镶嵌的柜子,一张好像是雕花的桌子,到处都铺着带花边的天鹅绒罩子。
阿尔伯特局促不安。他从来没拜访过穿这样的衣服,摆这样家具的人家。也许他最好还是把掉毛的皮大衣脱掉,他想了一下,是否应该跟那女人提出来,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已经请他在一张深绿色扶手椅上落座了。他坐下来,与此同时,卡塔琳娜的父亲出现在一扇通向露台和花园的玻璃门旁,这男人没有马上进来,而是到露台上不知干什么去了。过了一会儿,卡塔琳娜的母亲向他喊道:“卡塔琳娜的同学来啦。”
一会儿,这男人走进了客厅,一身猎人的装束,手里拿着一枝枪,身边还跟着一条棕色的猎犬。它立刻发出低沉的吼声,扯动着皮带。“安静点儿,”这男人说,把它拉得离自己近一些。“这就是阿尔伯特呀,”他说,语气很亲热。他想走过来跟阿尔伯特握手,但是那条狗不安分,又呜呜地吼起来,皮带牵动得更厉害了。阿尔伯特想,大概是自己的大衣刺激了它,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把它脱掉。
这时那男人说:“您应该把您这身熊皮扒掉,”并没有什么表情,又说:“我把狗带出去。”说完就出去了。阿尔伯特脱掉大衣,他的确觉得很热。卡塔琳娜的妈妈用手指拎起大衣到前厅去,大衣很重,用手指尖是拎不起来的,这女人只好向大衣的重量屈服,把它搭在胳膊上。她出去以后,阿尔伯特又听见狗的呜呜声,好像叫了几声,终于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卡塔琳娜的父母回到了客厅,她父亲说他已经把狗带到外面去了,今天本来不是拴着它的日子。她母亲请阿尔伯特到咖啡桌边坐坐,卡塔琳娜一会儿就来,请他先吃点东西。
阿尔伯特拿了一块苹果蛋糕,卡塔琳娜的父亲也拿了一块,她母亲不肯吃蛋糕,只喝咖啡。父亲说,听卡塔琳娜讲过一些他的情况,能认识他很高兴,他说他不想兜圈子,还是应该开门见山地让阿尔伯特知道,他和他的妻子对阿尔伯特本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请他以后不要与卡塔琳娜接触,免得对卡塔琳娜今后的学业和职业产生不良影响。他把这些话一口气说完,语气平淡而温和,像是在谈论苹果蛋糕的配料。阿尔伯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了吃蛋糕的胃口。他突然想起威廉·赖希书中的图表。结构像辆装甲车的图表。他却没有装甲车般的构造,觉得自己在哆嗦。他从衣袋里拿出烟草荷包来,卷了一支烟。他抽的是参孙牌。
参孙是能赤手空拳撕裂狮子的巨人。他真想拧断那猎犬的脖子。
他把烟点着的时候,那个母亲起身离开桌子,开了一扇窗。她走出房间,回来时拿了一个烟灰缸,默默地放在阿尔伯特面前。阿尔伯特说了声谢谢,又不说话了。他想到了西班牙,想到了在那里法西斯曾将大铁块挂在反对者的脖子上将他们绞死。他觉得此时自己的脖子上就挂着铁块。已经挂上了。他在这儿每坐一分钟,绞索就紧一分。他知道这是特别难熬的一刻。这关系到他的尊严。但是,被蛀虫咬啮着的克鲁泡特金侯爵殿下,坐在他深爱着的姑娘的家中,维尔茨堡家具制造商的客厅里,该如何卫护他的尊严呢。阿尔伯特想起了草裙,又想起卡塔琳娜的白衬衣,剪裁得像男衬衣一样,天气暖和时,衬衣的钮扣只随随便便地扣着。不能再想下去了,他把精力集中在自己的烟上。一点烟丝沾在他的上唇上。
卡塔琳娜的母亲当然已经发现了烟丝。她这半天没干别的,只是注视着他抽烟。
在他卷烟、抽烟的时候,她就用夹杂着厌恶、戒备和准备干预的眼神紧盯着他。
好像他手里的不是烟,而是手榴弹。她注视着他将烟丝从上唇拿下来,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捻了一会儿,扔进了烟灰缸。阿尔伯特本来可以将烟丝扔在地毯上,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
第四章
“怎么了?”
阿尔伯特听见埃琳娜的声音,怔了怔,才明白过来。仿佛那时的胆怯来到了体内,所有的刺激感都飞逝而去,他一下子就对埃琳娜意兴阑珊起来。她没再说什么,放开他,点了一支烟。阿尔伯特只回答:“没什么,”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坐直身子,其实周围根本看不见什么散步的人。他没话找话地说:“多好啊!,,埃琳娜用怜悯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弄得他脸上泛起了羞臊的红潮。尽管她没有说出Cretino 这个词,阿尔伯特却似乎听见了。也许是麻雀在枝桠问的啾唧,也许是河对岸兽苑里鹭鸶或是驼鸟的低鸣。动物们从怔忡中醒过来,欢快地跑来跑去。
就连那两只像是红棕色的鬣狗,一直伏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像被麻醉了一样睡觉,只露出了背上的毛,此时也立起来嬉闹着。阿尔伯特嫉妒这两只鬣狗,他也嫉妒鹭鸶和驼鸟。对驼鸟的嫉妒轻一些,因为它们身子大,脑袋小,脑细胞也少。
“看啊,对面的鬣狗,”阿尔伯特对埃琳娜说,她撇着嘴唇,却没有把抽了一半的烟从嘴上拿下来,因为她一只手里拿着口红,另一只手举着小镜子。不知什么时候,她停止了拿口红绕着香烟打转的试验,把口红和小镜子放进手提袋里,把烟头扔在碎石子地面上。她一边用鞋跟碾着烟头,一面说,她对鬣狗不感兴趣,对胡狼也没有兴趣,她现在要回家了。一个人。
这句“一个人”是她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的,让阿尔伯特不敢提出别的建议。他说:“行啊。”本来还想再说一遍刚才有多么美好,但是他明白,提这个会让他变成一个傻瓜。再说也并不那么美好。而是很伤感。她的吻在头一秒钟还让他那么幸福,在第二秒钟就让他伤感了。后来也一样。然而这时阿尔伯特也感到,分离让他心情沉重。他想拥抱已经站起身来的埃琳娜,再吻她一下来告别,她却闪开了,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说了一声Poveretto (意大利语,意为“小可怜”),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阿尔伯特看到她快走到滨河路的尽头时又点了一支烟,抽着烟往吕策乌弗方向去了。
她叫他Poveretto ,大概是“可怜的小家伙”或是“可怜的小伙子”的意思,往善意的方面去解释,算是温存的表示。往不那么善意的方向呢,可以翻译成“可怜的傻瓜”。阿尔伯特搞不清楚,埃琳娜是用一声爱称与他告了别,还是侮辱了他。同样,他也不知道,他们在动物园里这一段共处,是一场恋情的开始呢,还是结束。他决定静观其变,不要逼迫埃琳娜。她吻了他,她跟他的关系变得很亲呢,即便方式比较特殊,即便是在公园的长椅上。这超出了他所梦想的。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他高兴不起来。还在回家的路上,他就觉得太阳穴和头盖骨胀痛得厉害,仿佛脑袋里被注进了太多的血。
第二天,他没有到蒙特斯特拉去。他觉得这样不合适。他害怕面对她,不知她会做何反应。他不想再被她叫做Poveretto。第三天,想见她的渴望已经把他推到了酒馆的门口,但是他没有进去。第四天,他几次从蒙特斯特拉门前走过,但是不敢进去。第五天,他向自己招认,像一条野狗一样在酒馆外头逡巡是不光彩的,他决定不去了,而是到体育场去,然后去游泳。他一定要转移注意力,一定要让头盖骨下面淤塞的血液奔流出来。最重要的是,他绝不能让埃琳娜发觉,他已经不能没有她了。
他骑自行车就可以到达体育场,它就在威尔莫斯多夫夏季游泳场的边上,这几年他经常到这儿来。他可以在这儿训练,训练这个词儿听起来有几分吹牛。说得准确些,他在这儿活动活动,跑上几圈,弯弯腰,做几下俯卧撑,伸展伸展。
收拾起运动包,骑车到体育场,把车子放在联合会餐厅边上,背着包走下看台,走到跑道边上,让他很快活。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健康而结实的人。
他曾经试过几次加入某个协会来做运动。有一段时间他加入了柏林邮政体育协会的拳击训练队。这个协会也接纳非邮政系统的人员。他后来认识到,他之所以想练拳击,是读了太多的海明威的书,又对自己的身体条件认识不足的结果。
在训练的头几个月,他就深刻体会到,在莫阿比特区体育馆里进行体能训练,跑步,做伸展动作,跳绳,那滋味与坐牢也相去不远。他倒是很喜欢打沙袋,不过一开始在这方面也遇到了技术困难。他举臂的姿势不对,击打沙袋的时候,拳头转动的方向也不对,因此,尽管他是戴着拳击手套的,还是引起了指节骨疼痛,后来发展到肩膀和胳膊。但他仍然继续练拳击,在跟一个拳击伙伴进行了头一场比赛之后才罢休。为这场比赛他准备了好几个月。这也是他第一次戴上头盔。头盔一直盖到耳朵,以免耳朵被打得像烂菜花。戴头盔的作用就是他什么都昕不清楚,几乎是半聋地参加了比赛。
他的拳击伙伴是一个真正的邮政职工,是包裹投递员。教练担任起裁判的角色,说了一声:“开始!”第一回合开始。阿尔伯特的战略打算是注意步法,控制好上身的姿势,也包括胳膊的姿势,慢而稳地向对手移动。但对手的想法看来完全不同。阿尔伯特还在中规中矩地摆出一脚前一脚后的步态,同时把胳膊抬到胸部及脸部的前面。形成一个正确的角度,对手就向他直冲过来,二话没说,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脸上。在那个瞬间,阿尔伯特觉得自己差点被打倒了。由痛生怒,阿尔伯特朝对手大吼一声“混蛋”,一脚向他下身踢去。包裹投递员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裁判还没来得及采取措施,阿尔伯特就扬长而去,跑进了更衣室,下定决心再也不练拳击了。由此他深信拳击是一项粗暴而野蛮的运动,是打手、罪犯和包裹投递员的运动。
阿尔伯特再不想与拳击发生什么关系。他决定走一条“温和路线”,上了一家柔道学校,这是由一个在日本生活多年、还娶了一位日本妻子的德国人开办的,他是在日本少数几个获得了段位的德国人之一。但他毕竟没法靠这个头衔吃饭,因此在柏林开了一家柔道学校,来这儿训练的有运动健将,也有阿尔伯特这样的初学者。
阿尔伯特喜欢柔道训练,尤其是摔倒练习。头几个星期里,他除了摔倒投练别的。那时他明白了,原来自己不懂得怎么摔倒,即使摔倒过,那也是错误的。
他倒下时胳膊是屈着的,这样会撞着肘部。在柔道学校里,他学会了伸开胳膊跌倒。还不光是这样呢,不但要伸开胳膊,还要让胳膊平着碰到地面,把胳膊摊平到能感到疼痛的程度。这样可以减小撞伤脊柱的可能性。这就是摔倒练习中所包含的智慧。这样在不危险的时候,可以承受压力,在可能发生骨折或其他情况时,可以减轻压力。在练习了几个星期之后,阿尔伯特能摔得相当好了,好得就像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摔倒过一样。确实他也很少摔倒。事实上,在他这一生中,当真摔倒只有一次。那是他想学会轮滑的时候。当时他重重地摔痛了尾骨,之后再也没玩过轮滑。不过也没当真摔倒过。在这里,在柔道学校,他一直摔得很好,而且越来越好。甚至有点盼着在柔道学校以外的地方摔一跤。但是他没有在柔道学校以外摔倒。后来他再也没有机会在柔道学校以外使一下柔道动作。柔道是为它本身而存在的。理论上讲,人们学它得不到什么。如果能得到的话,那就是段位和开一家柔道学校。
除了摔倒练习之外,阿尔伯特也很喜欢柔道的礼仪,大家一起跪着,闭上眼睛,保持固定的姿势,凝神静气,等候教练的手势,然后在站起身来之前鞠躬。
问候的仪式,摔倒练习,告别的仪式,这些本来可以让阿尔伯特相当满足了,二人对练时却出了麻烦,因为这种情况下两人的距离非常近,阿尔伯特还从来没像练习柔道时这样如此亲密接触别的男人。特别是在倒在地板上搏斗的时候,两人紧紧缠在一起,脸贴着脸厮斗。阿尔伯特不喜欢跟一个陌生男人脸贴着脸搏斗,或者死死地相互扭结,动弹不得。他也不喜欢被一双男人的腿夹住脖子使劲往下按,感觉到对手的光脚丫压在后脑勺上。
可偏偏是脚。练柔道是要光脚的。老得抵挡对手的光脚,尤其是碰到一位脚法高手的时候。玩柔道的脚法高手的脚就像一般人的手那么灵活。有一次他的对手是一个能用双脚扭伤对方耳朵的家伙,这一招虽然不合规矩,却很有效。阿尔伯特从没想到会有一个陌生男人用脚扭住他的耳朵。他对于柔道的基本思想还没有真正理解,其中有一条就是,为了用一招别腿或是大背胯把对手扔在地上,首先得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只要能让对手动弹不得,不管用什么招数,掐住也好,搂住也好,总归是好的。如果能让他双肩触到垫子,那就更好了。阿尔伯特的大多数对手往往只是一个肩膀触到垫子。假设他能办到,假设他能让他们的一个肩膀触地,他们会闪电般摆脱这个局面,用双脚与阿尔伯特缠斗不休,逼得他双肩触垫为止,或是紧紧夹住他,迫使他动弹不得。在这一生中,阿尔伯特从来没像在柔道学校这样,双肩如此频繁地与地面产生联系。也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地动弹不得。对他而言,柔道学校成了一个学习无法动弹的学校。他在这儿学到的是,大汗淋漓,红头涨脸,完全动弹不得,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抱持中苦苦忍耐。
阿尔伯特转移到了跑道上。在这里,没有人会压住他的脖子,在这里也没有人离他那么近。或者说几乎没有。在体育场上,惟一能接近他的应该是管理员。
阿尔伯特在威尔莫斯多夫体育场锻炼的几个夏季中,管理员从来没有露过面。
这个体育场是免费的,状况不大好,草地没有人修剪,坐椅锈迹斑斑,还有一些干脆不见了。跑道上坑坑洼洼,杂草丛生。然而在体育场的东南角,露台式的看台上,有人种了几排葡萄,成了一个小型的坡地葡萄园。与场馆的其他地方不同,这里得到了精心的照料。尽管阿尔伯特按时到跑道上跑圈儿,却从没见到葡萄园那儿有人。这里显然是没有管理员的。即使这葡萄没什么收成,不适于再加工,这个葡萄园也会给体育场平添几分地中海的氛围,尤其是在夏日的傍晚。
阿尔伯特只需要对城市高速路上的噪音,以及福尔肯贝克街上的卷烟厂飘来的微苦气息不予理睬,便可以幻想着自己不是在威尔莫斯多夫跑步,而是在南方的某个地方。跑完步后,他淌着汗,喘着气,躺在草地上,摊开手脚,仰望着蓝天,让肺里充满体育场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这时候他是快乐的。如果有某个学体育的女大学生,或是联邦保险机构的某个年轻女主管也在这儿跑步,那他就更快乐了。那样,紧邻的垃圾处理场高耸的三个时而被黄雾笼罩的大烟囱都不会破坏他的心情。
有一天,威尔莫斯多夫体育场的草皮被翻新了,阿尔伯特在这里的快乐也随之改变了。随着新草皮而来的是一个新管理员,随着新管理员而来的是一块写着“禁止践踏草地”的牌子和南方之梦的结束。奇怪的是,更换的仅仅是运动场的草皮,其他的都没有变。摇摇欲坠的看台和破烂的凳子还都是老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