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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天际游丝图:曹文轩精选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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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韩子巷就把阿雏叫了来,罚他半天站。    
    算起来,已罚站四次了。第四次罚站时,阿雏看见大狗在办公室门口晃过,眼睛里似乎有点嘲笑的意思。不是韩子巷拿眼盯住,他当时就想让大狗“吃生活”。    
    阿雏恨起“杨老头子”来。    
    杨老头子每天起得绝早,第一件大事就是抓张早过期的破报蹲茅房。这地方称解小便为“解小手”,称解大便为“解大手”,又称之为“出恭”。出恭一般都是坐着出,那凳子叫“恭凳”。杨老头子坐恭凳极有功夫,一坐能坐个把小时。茅房前后都是青翠的竹林,早晨,有鸟立竹梢上叫,其声如水滴落入静潭那般清脆。杨老头子一边愉悦地听,一边翻来覆去“嗅”那最终要做手纸的一角废报,觉得浑身疏通。天天如此,“恭”是出得十分的认真。    
    这天,他照常起早,照常做他的功夫,开头平安无事,中途大概是因为人老便秘,用足气力一蹬脚下的板子,“咔吧”一声,未及明白过来,恭凳的凳脚已断,人“扑通”跌落于粪坑。    
    这事倒也让几个年轻教师乐了好几日。    
    放鸭的老周五路遇杨老头子,也是多嘴,向杨老头子要了根烟抽,就向他耳语:“那天,我在河里放鸭,见阿雏拿把锯子猫在您茅房里。”    
    杨老头子掉头回走,察看了凳腿,果然为锯子所锯,顿时气得乱蹦乱跳,朝韩子巷大吼:“你去教!”    
    阿雏由人看着关押了一天。    
    杨老头子罢教一周,众教师像哄孩子似的,好不容易才把他哄上讲台。从此,杨老头子则以一种老人才有的冷目极讨厌地盯阿雏。


辑二 小说阿雏(2)

    四    
    从此,老周五的鸭一惊一乍,时不时嘎嘎乱叫,扑着双翅在水上仓皇四窜,划无数条白练,像是被什么惊着了。    
    正是鸭踊跃下蛋的日子,这使老周五大伤脑筋。此时的鸭,只能在河坎的芦苇丛里安静地歇着,惊不得。惊了,肛门一松,蛋就都滑脱到水中。以往每天早上老周五要从鸭栏里拾溜尖尖一大柳篮子鸭蛋,乐得从嘴角流哈喇子。这几日早上,只能捡几枚,连篮底都不能被遮住。    
    他断定是黄鼠狼盯住了他的鸭。    
    当阿雏听到他狠狠地向人诉说黄鼠狼的罪恶时,乜他一眼,嘴角一撇,心里阴笑。此事当然是他所为:他抱了一只猫,悄悄潜在芦苇里,瞅准机会,突然地将猫往鸭群里一抛!    
    阿雏不想就此罢休,阿雏从没饶过人。    
    立秋了。此地有个风俗:立秋这天家家要吃瓜。至于为什么要吃瓜,谁也说不出道理,只知道立秋要吃瓜,吃就行。    
    早上,阿雏在河边钓鱼,见老周五搂着一个大西瓜回家去了。等人都下地干活了,阿雏便闪进老周五家。他用小刀在西瓜上挖了个小洞,寻来一把勺,掏那沙沙的红瓤一顿痛吃,直吃得肚皮西瓜一般溜圆。    
    阿雏认定:周五爷特别可恶!    
    他蓄了一泡尿,刚想撒去,转眼一瞥空了腹的西瓜,那对短而窄的眼睛恶恶地盯住了它……    
    晚上,老周五拿出做上人的慷慨派头,大声叫,把儿孙们都唤了来,说是请他们吃瓜。一刀劈去,瓜顿成两半,黄汤四溅,流一桌子。    
    老周五气疯了,冲进厨房,抓着砧板和菜刀,冲到巷子里,用刀在砧板上一下一下地狠剁!这是这地方上最恶毒的一种诅咒人的方法,轻易是不用的。据讲,做恶者的灵魂会被剁死。老周五并不像一般人边剁边骂,而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脸色发灰,冰冷,高高的眉棱下,一对微黄的眼珠卵石一般凝着。每刀剁下去,总要在砧板上留一道深深的印痕。有时刀尖入木太深了,竟然要摇动几下方可拔出。    
    阿雏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只将目光从眼梢上射出去,盯着老周五往前挪动的曲腿,用白得发亮的牙齿咬啮着指甲,直把指甲咬成锯齿一般。    
    几天以后,阿雏在一座木桥头与老周五相遇。当时,老周五正把一担粪撂在桥头喘息,打算待积蓄了力量后再挑过桥去。    
    “五爷,我帮你一桶一桶抬过去吧。”    
    这使老周五十分震惊:阿雏也肯帮人忙?阿雏!阿雏帮过谁的忙呀?!    
    “来吧,五爷。”阿雏抓住他的扁担了。    
    “我可独一份呀!”老周五有点受宠若惊了,感动得想哭,“哎!”    
    一桶粪抬过桥去,老周五屁颠颠地欲要转身返回把另一桶抬过来,阿雏却立住不动了,狡猾地一笑:“是你告诉杨老头子的?”    
    老周五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知如何作答,眼眶里净有眼白。    
    “鸭还下那么多蛋吗?”    
    “你……!”    
    “西瓜好吃吗?”    
    扁担抡起来了。    
    阿雏并不躲让,侧身将两只胳膊交叉于胸前,双眼一闭。    
    老周五两脚后跟皆离地面,身体往前倾斜,脖子抻得很长,所有青筋都涨得又粗又黑,如一束管子,血往脑子里涌,那筋便突突地跳,眼角咧眦着,扁担在空中颤颤地:“我劈死你!”    
    阿雏无一丝惧色。    
    只有老周五的喘息声,风箱一般响。    
    “劈呀?怎么不劈呢?”阿雏微闭双目,用脚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扁担落下了,却落在地上,打出一口小坑。    
    阿雏走了,走了十步远,突然把小屁股冲着老周五高高地撅起,继而用手在上面有节奏地拍——这是这地方上表示蔑视和“我怕你个老鬼”的一个专门性动作。    
    老周五本可以将一担粪挑过河的,现在粪桶一头一只,来去不能。他抓着扁担在桥上来回乱走了几趟,然后在桥中间呆呆地站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蹲下,望着河水:“不念他没娘没老子,我不劈死他!他知道这一点,这个坏种知道!”转而愤怒地想,“以为我不敢劈死他吗?不敢?”老周五的眼睛罩了一层泪幕,模糊起来。他这一辈子还未曾被人如此耍弄过。


辑二 小说阿雏(3)

    五    
    阿雏守在路口:这是大狗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大狗从阿雏邪恶的眼睛里看出,阿雏心里起了什么念头。他像只小鸡子,探头探脑张望着往前蹭,见阿雏盘坐在路口,两条小腿发软了。他用求救的目光四下里寻找大人,可已近黄昏,人皆归家,路空空,田野空空。他想往后撤,却见阿雏已站起,一步一步地逼了过来。    
    大狗站住了,小脸黄唧唧的,眼睛里含着乞怜,望着阿雏。    
    “跟着我!”阿雏说。    
    穿过一块块田地,气氛越变越荒凉。一群白嘴鸦从暮空里滑过,发出翅膀磨擦气流的干燥寂寞的声音。暮色渐浓,天色暗淡下来。绿色的田野已在身后,出现于他们面前的是一片荒丘。荒丘上孤独地立着一株长得七丫八杈、扭扭曲曲的老树,天光阴晦,那老树变成黑色影子,竟像一只巨爪。东一座,西一座,荒丘上散落着老坟。    
    大狗寒冷起来,抬头望望天空,想寻一颗星星,然而天只光光的一片蓝。    
    “那天,我站在办公室里,你高兴了!”    
    “我……我没……没有……”    
    “没有?我瞧见你笑了。转过身去!”    
    大狗面对着朦胧莫测、似乎危机四伏的荒丘。    
    阿雏在田埂上坐下:“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    
    “没看见鬼火?我可看见了。蓝色的,有个绿莹莹的外圈,一跳一跳的,你没看见?”    
    大狗把眼睛闭得绝对严实。    
    “这里有鬼,村里的大人都这么说。老周五找鸭还碰到过,几个老鬼,都没面孔,光溜溜的一张板子脸。几个小鬼在坟上跳着玩……你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大狗的声音跑调了,“阿雏哥,我们回……回家吧。”    
    “怕什么,我坐着陪你呢。”    
    大狗壮着胆偷看一下黑荒丘,又赶紧闭上眼睛。    
    夜风在荒丘上吹着,枯索的茅草瑟瑟抖动。一只野鸡在黑暗深处忽地鸣叫起来。这单调的声音,给四周又添了几分荒寂。    
    阿雏大概是累了,不说话了。时间一寸一寸地在荒野上走过。    
    “阿雏哥……”大狗觉得四下里空空的。    
    没人应。    
    “阿雏哥……”大狗觉得黑暗沉重地裹着他。    
    没人应。    
    大狗扭头一看,阿雏早没影了,顿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撒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阿雏!阿雏!”呼喊了两声,觉着没有用处,又叫爹叫娘。恐怖的哭腔在夜空下传播开去……    
    六    
    大狗病了,连发两天高烧,才渐渐好转。    
    照理,大狗老子完全可以抓住阿雏把他揍出一裤兜子屎来。可他自己就是不明白,一见到阿雏那对喜爱盯人眼睛的眼睛,心里就空空地发虚。    
    大狗上学后,不再充当阿雏的尾巴,离他远远的,并且脸上少了以往那种见了他畏畏缩缩的神气,甚至敢拿眼睛瞪他,这使阿雏大为恼火。    
    “明天,该你给我带两只鸡蛋了!”阿雏说。    
    第二天大狗上学时,见了阿雏伸到他面前的手,却往开一拨,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这回轮到阿雏吃惊了,那只伸出去就没空着回过的手,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似的停在那里好一阵。眼见大狗就要踏进教室去,他连跑几步,揪住大狗的衣领,甩了几个浑圆,把他掼倒在地。    
    大狗爬起来,依然笔直地朝前走。    
    阿雏再度把他摔倒。    
    大狗爬起来,鼻孔流着血,一提裤子,还是朝前走,无比坚勇。    
    全体孩子都站立一旁看,一片寂静。    
    阿雏站到大狗面前,拦住去路。    
    大狗眼睛里噙着泪,眼珠灼灼地瞪着阿雏。他把书包掷出三米,没等众孩子反应过来,他已把脑袋往胸前一勾,牛一样对着阿雏冲过去。    
    阿雏一闪,大狗跌趴在地。半天,他慢慢抬起头来,嘴角流着血,歪着脸,狠巴巴地看着阿雏的眼睛。    
    阿雏站定了不动。    
    大狗从地上挣扎起来,再次反扑。这孩子不管不顾了,揪住阿雏的衣服,乱抓乱咬乱踢。    
    最弱小的大狗竟反叛了!    
    那些围观的孩子们激动得脸红红的,心抖抖的,肩挤肩,手拉手,把圈子越缩越小。    
    阿雏恶狠狠一拳,将大狗打翻在两米外的地上。    
    许多老师来了。    
    大狗将脑袋高昂,满面尘埃的脸上两道泪流滚滚直下。    
    许多孩子跟着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这所小学校的全体老师一起走向校长办公室,向韩子巷正式宣布罢教——除非立即开除阿雏!    
    韩子巷走到廊下,望着阿雏,凄惨一笑。良久,他说:“把阿雏的作业簿找出来。”    
    一个老师去了。    
    “把阿雏自己带的凳子搬出教室。”    
    一个孩子去了。    
    他没有再看阿雏……


辑二 小说阿雏(4)

    七    
    阿雏像一个幽灵,村里村外,成天游荡着。    
    跟随他的是无边无际的寂寞。    
    他百无聊赖地倚在柳树下,斜眼瞧一群蚂蚁来来去去,热热闹闹,顿生一股灭杀的欲望。他用瓦片刮起一层浮土,筑成土圩,将那群细腰小生灵全体囿在其中,然后站起,一拉裤带,让裤子一直掉到脚面。他把裤带晾在脖子上,随即,一泡又粗又急的尿一滴不落地全都注入圩中。他也不急着去将裤子提起,欣赏玩味着那些小生灵在水中翻滚挣扎的各种形象。他觉得它们很滑稽,太可笑。    
    他在柳树下似睡非睡地躺了半天,抓根树枝一边把空气抽得咝咝响,一边漫无目标地溜达。    
    不知是谁家准备砌房子,脱了满满一打谷场土坯,正一块块竖在那里晒。阿雏用脚一踢,一块土坯倒下去,压倒了另一块土坯,不一会,大约五十块一行的土坯就都“扑嘟扑嘟”倒了下去。这很有意思,阿雏很开心,又一脚,再一脚,一场的土坯皆趴在了地上。    
    他还是不能快活。    
    他甚至讨厌天上的太阳:“狗娘养的太阳,天天一样地晒人!”    
    不觉中,他已走到宽爷家院门口,往里一瞥,他又瞧到了墙上挂着的那面大铜锣。这几天,他老用眼睛瞟这面铜锣。    
    这里的规矩:锣是不能单敲的,尤其不能急促地单敲。因为这是这地方上的人一起确定下来的报火警的信号。这面锣是过去各家出份子钱铸的,一年四季挂在居于村中心的宽爷家。    
    他从宽爷家院门口走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一天下午,在地里干活的人,忽听村里的大铜锣“咣咣咣”不停顿地响起来了,纷纷扔掉手中的工具。不知谁发一声喊“救火呀!”全体村民都呐喊起来,斜刺里穿过庄稼地,朝村里疾跑。    
    于是,邻近几个村子的铜锣也呼应起来。这里称“失火”为“走水”,因此到处在嚷嚷:“前村走水了!”他们拿着水桶、盆子、铁桶、瓦罐,浩浩荡荡地漫过来,气势磅礴而壮观。    
    这里是芦荡地区,房子皆用芦苇盖就,一家“走水”,周围的村子都得来救的。每个村子里都有一种救火的大型工具,这里的人叫它为“水龙”。一个铜铸的喷水器安放在一个巨大的木桶里,由四个大汉抬着,到了“走水”地点放下,立即会自动地有一条从河边往上递水的队伍排成,水倒进大桶,八个大汉分站两边一递一下揿着水龙上的一根杠杆,杠杆带动活塞,水就从铜管里喷出,能喷出足五十米远。    
    现在,有四架水龙正往这里抬来,无数的人前呼后拥着它们。抬水龙的汉子打着昂扬的号子。    
    四下里一片足音。    
    一群“鼻涕猴”又惊又快活,到处蹦跳:“嗷——!失火啦!失火啦!”像是盼得很久了。    
    阿雏早扔下铜锣,攀到村头那棵老银杏树的枝叶里藏着。他可以俯瞰一切。见人流滚滚,人声鼎沸,鸡飞狗跳,他感到一次被开除后从未有过的满足,一心想在树顶上哼支关于小媳妇什么的歌。    
    “谁家走水?”互相急促地问。    
    谁也说不清谁家走水。不一会儿,就证实了谁家也没有走水。    
    按迷信,水龙来了没喷水是不能抬回去的,必须让它意思一下,证明火已被它所救,不然,什么地方一定还要“走水”的。人们一听说这里并没有“走水”,神经一松弛,全然再没有兴致递水和揿杠杆了。村里的老人们出来作揖,这才一个个老大不快活地排列到水边去。    
    四架水龙开始意思了,对着房屋乱喷。外村人忽然觉着今天被耍弄了,几个揿杠杆的汉子大声嚷:“上水!再上!”管水管的几个,闭着眼睛,任意改变水管方向,有时径直朝人群喷去,于是人抱着头四下里逃散,不是把某家栅栏挤倒了,就是把院门挤坏了。不一会儿,就有许多人被浇成落汤鸡,一些人家的屋里也进了水,巷子里一片水汪汪的。外村人这才肯罢手,全体喉结一上一下地错动,“呼呼”直喘息。    
    村里如同遭了一场洗劫。    
    望望村外被践踏的庄稼地,再望望水淋淋的村子,一个老头用拐棍戳着地:“是谁敲的锣?”    
    没有声音。    
    “是谁敲的锣?!”许多人大声地喊,样子要吃人。    
    从草垛上跳下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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