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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金阁寺 [日]三岛由纪夫-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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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领头,像是要推开我似地说:
  “我知道了。最近你想干一件毁灭性的事吧?”
  我吃力地支撑着他的视线的力量。但一想到他那种对“毁灭性”
  的理解与我的志向背反甚远,我就又恢复了平静。我的回答丝毫也不结巴了。
  “不……没什么”
  “是吗?你真是个怪人。你这家伙是我迄今见过的人中最怪的一个闪。”
  我知道这句话是冲着我嘴角尚未消失的可爱的微笑而来的,然而我确实预想到他绝对体察不到我心中涌出的感谢的意味。这种确实的预想,使我更加自然地舒展我的微笑。在人世间通常的友情的平面上,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已经决定回老家了吗?”
  “嗯。打算明天回去。过过三富的夏天吧。虽说那里也很寂寞……”
  “最近就不能在学校见面喽。”
  “还说呢,你压根儿就没来上课嘛。”
  话刚落地,柏木连忙解开制服的胸扣,摸了摸里兜。“回老家之前,我想让你高兴高兴,就把它带来了。你不是曾乱出高价把这家伙买来吗。”
  他将四五封信扔在我的书桌上。看见寄信人的名字,我大吃一惊,这时柏木若无其事地说:
  “你不妨读读吧。这是鹤川的遗物。”
  “你同鹤川的关系很亲密吗?”
  “算是吧。我同他是很亲密。不过,他生前很不愿意让人看出他是我的朋友。尽管如此,他惟独对我才说心里话。他过世已经三年了,他的信也可以让人看了。特别是你同他很亲密,我早就打算找个机会单独让你看看。”
  写信日期都是临死前的日子。1947年5月几乎是每天一封,从东京寄给柏木的。他没有给我寄过一封信。这样看来,他回到东京的翌日就每天给柏木写信了。字迹无疑是鹤川的,字体带棱带角,十分稚拙。我不免有点妒忌。鹤川在我面前没有任何虚伪,总是表现出透明的感情,且偶然还说几句柏木的坏话,非难我同柏木的交往,而他自己却一味对我隐瞒与柏木之间这样亲密的交情。
  我按写信日期顺序,开始阅读他写在薄信纸上的小字。文笔之差无法形容,思考也处处停滞,不易读下去。不过,从文章的前后来看,字里行间隐约流露出痛苦的情绪来。读到最后的信时,鹤川的苦痛就鲜明地跃然纸上了。随着一封封读下去,我潸潸泪下。我虽然哭泣,但心中却惊愕于鹤川这种凡庸的苦恼。
  那只不过是一桩随处都会存在的小小的恋爱事件罢了。也只不过是同双亲不允许的对象进行不幸的不请世故的恋爱罢了。大概这是写信的鹤川本人不觉间犯了感情的夸张吧。下面这段话使我愕然。
  “现在回想起来,这桩不幸的恋爱,可能是由于我的不幸的心灵造成的。我天生拥有一颗灰暗的心。我的心似乎未曾懂得悠然的开朗。”
  读完的这最后一封信的结尾,是用激流般的语调来终了的。这时,我才对迄今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疑惑恍然大悟。
  “说不定是……”
  我刚开口,柏木就向我点了点头。
  “是啊。是自杀。我只能这样认为。他家里人为了体面,才搬出死在什么卡车底下的故事来。”
  我愤怒了,结结巴巴地追问柏木:
  “你、你给他写、写回信了吧?”
  “写了。据说是在他死后才送到的。”
  “你写了什么?”
  “只写了‘你别死’几个字。”
  我缄口不言了。
  我一直确信感觉不曾欺骗过我,如今这种确信变得徒劳了。柏木点明了要害:
  “怎么样?读了它,你的人生观是不是改变了?计划是不是要重新修订?”
  鹤川辞世三年后,柏木让我读这几封信,他的用意是非常明显的。我虽然受到如此的冲击,但他少年时躺在茂盛的夏草上,阳光透过叶缝隙流泻下来的斑斑点点地落在他的白衬衫上的情景,并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消褪。鹤川作古了,三年后他这样地变形,托付于他的东西同死一起消失了。这一瞬间,这些东西却反而以另一种现实性复苏了。比起记忆的意义来,我更相信记忆的实质。因为我确信,不信赖它的话,生的本身就势必处在崩溃的状态……柏木俯视着我,他满足于地的手竟敢对精神进行杀戮。
  “怎么样?心里准有什么东西毁掉了吧?我是是忍受不了看到朋友抱着容易毁掉的东西而活着。我的亲切表现,就是只顾把它毁掉。”
  “如果不毁掉呢,你怎么办?”
  “你太稚气了,不要不服输嘛。”柏木嘲笑了,“我想让你知道,认识是能够使这个世界变形的。听明白了吧?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改变任何一个世界。只有认识,才能使世界在不变的情况下,在原来的状态下变形。从认识的眼光来看,世界是永久不变的,而且也是永久变形的。也许你会说这又有什么用呢。但是可以说,为了能够忍受这种生,人类掌握认识的武器。动物就不需要这种玩艺儿,因为动物没有什么忍受生的意识啊。认识就是生的忍受性原封不动地变成人类的武器。尽管如此,那种忍受性丝毫也未能减轻。仅此而且。”
  “你不认为忍受生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啊。除非发疯,或者死去。”
  “让世界变形的,绝不是什么认识嘛。”我情不自禁地冒着差点自白的危险反驳说,“让世界变形的,是行动。只能是行动啊。”
  柏木果然用冰冷的像粘上似的微笑阻止了我。
  “瞧,来了。行动来了。你不觉得你所喜欢的美的东西,是在认识的保护下贪睡的东西吗?记得我曾谈过《南泉斩猫》的那只猫,那只无与伦比的美的猫。两堂的僧侣所以相争,是因为他们认为要在各自的认识中保护、培育猫,让它美美地进入梦乡。南泉和尚是个行动者,他巧妙地把猫斩死,然后扔掉了。后来来了个赵州,他把自己的鞋顶在头上。赵州想说的,就是这样的。他还是懂得美应该是在认识的保护下人梦的东西。其实,各自的认识,所谓各自的认识这种东西是没有的。所谓认识,是人类的海洋,也是人类的原野。它就是人类一般存在的状态。我以为他所想说的,就是这层意思。你现在要以南泉自居吗?……美的东西,你所喜欢的美的东西,是在人类精神中委托于认识的残余部分,残余部分的幻影。就是你所说的‘为了忍受生的另一种办法’的幻影。可以说,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没有的吧。虽然这么说,但是使这种幻影变得强有力的、并尽所能地赋予它以现实性的,仍然是认识啊。对于认识来说,美绝不是慰藉,而是女人、是妻子。不是慰藉。但这决不是慰藉的美,在同认识相结合中也许会产生出某种东西来,也许会产生出无常、梦幻、无可奈何的东西来。总会产生出某种东西来的。人世间称为艺术的,正是这种东西。”
  “美是……”话刚出口,我就结结巴巴,思绪翩跹,毫无规律。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生起了一个疑团:我的结巴,难道不就是从我的美的观念中产生出来的吗?“美……美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怨敌。”
  “你说美是怨敌?”柏木带夸张地瞪大眼睛。他那张红润的脸恢复了往常的哲学式的爽快神色。“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从你的嘴里听到这番话,我也必须重新调整自己的认识光圈了。”
  此后,我们还久久地交换亲切的议论。雨仍下个不停。临回去时,柏本谈了我尚未一睹的三宫和神户港的情形,还叙述了夏天巨轮出港的景象。我唤醒了对舞鹤的往事的回忆。可是,在任何认识和行动恐怕切难以代替轮船出港的喜悦的空想中,我们贫苦学生的意见开始一致起来了。
   
  第九章
  老师总是以恩惠代替垂训。恰恰在应该垂训的时候,却对我施以恩惠。他这样做,大概不是偶然的吧。柏木来取钱的五天后,老师把我唤去,亲手交给我第一学期的学费3400元,以及走读车费350元、书籍文具费550元。按学校规定,学生必须在暑假前缴纳学费。不过,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我万万没想到老师还会给我这笔钱。我本来以为老师既然知道我是不可信赖的,即使有心给我钱,也会把线直接汇给学校的吧。
  老师就是这样把钱交到我的手里,我也比老师更明白,这是他对我的一种虚伪的信赖。老师无言中踢给我的恩惠里,存在他那柔软的桃红色的肌肉似的东西。人世间充满虚伪的肉体,有以信赖对待背叛和以背叛对待信赖的肉体,还有不受任何腐败所侵蚀的肉体,悄然地繁殖于温馨、淡桃色的肉体……
  我又抱着这种近似妄想的恐惧,恍如警官来到由良旅馆时,我突然害怕发觉似的,心里在嘀咕:老师是不是看守了我的计划,给我钱让我错过断然行动的机会呢?我觉得珍惜地掌握着这笔钱的期间,就鼓不起断然行动的勇气。我一定要早日设法找到花掉这笔钱的途径。
  只要是贫苦人,就想不出钱的好用途来。我一定要设法找到这样一种用途,即老师知道后火冒三丈,即刻把我从寺庙赶出去。
  这一天轮到我值班司厨。晚餐后,我在庙厨里洗涮碗感,无意中望了望早已静寂的食堂,只见食堂和庙后的交界处屹立着的被煤烟熏黑的柱子上,贴着一张几乎全变了色的条子。
  阿多古
  小心防火
  祀符
  我心中仿佛看到这张护符封锁着被禁锢的火的苍白影子。昔日显赫一时的东西,如今躲在陈旧的护符后面,呈现出一种苍白、隐隐的病弱的状态。如果说我近来对火的幻想使我泛起了肉欲的感觉,人们会相信吗?如果说我的生的意志全部寄托在火上,肉欲也冲着火,这不是很自然吗?而且,我的这种欲望,造成火的织协姿态,火焰透过黑亮的往于,使我意识到所看到的东西,仿佛经过梳妆打扮,优美得很。它的手、它的脚、它的胸脯都是柔软纤弱的。
  6月18日晚上,我把钱揣在怀里,悄然地从寺庙里出来,向通称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我早就听说那里价格便宜,对寺庙的小和尚也很亲切。五番吁与席克寺的距离徒步得花三四十分钟的光景。
  这是一个温气大的夜晚。天空飘浮着一层薄云,月色朦胧。我穿着草黄色裤子,披着工作服,脚上蹬着木屣。大概数小时后,我还会以同样的装束折回来的吧。但我怎样才能说服自己接受以这种装来变成另一个人的预想呢?
  我的院是为了生而企图焚毁金阁寺的,但我正在做的事却似做好的准备。如同决心自杀的贞操男子在自杀前去寻花问柳一样,我也将要去烟花巷的。放心好了。这种男人的行为就像在公文格式上署个名,即使失去了贞操,他也绝不会变成“另一个人”的。
  这回可以不用害怕屡屡的挫折,不用害怕金阁来阻挡女人和我之间的挫折了。因为我不做任何幻想,我也不想让女人来参与我的人生。我确定我的生在彼方,我到达彼方之前的行动,只不过是履行凄惨的手续罢了。
  我这样自言自语。于是,稿本的话又把我唤醒了。
  “烟花女并非为了爱客才接客。无论是老人、乞丐、独眼还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甚至连麻风病人她们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许会安于这种平等性,买个最初的女人吧。然而,对我来说,这种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这样一个我,都以同样的资格受到欢迎,这是我所不能容忍内。我认为,对我来说,这是可怕的冒渎。”
  对眼前的我来说,想起的这句话是很不愉快的。不管怎样说,结巴还是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的人,所以我与柏木不同,只要相信自己的极其平庸的丑陋就可以了。
  话虽如此,女人会不会凭着这种直感,在我丑陋的额头上,观察到某种天才的犯罪者的象征性的东西呢?”
  我又怀抱着一种愚笨的不安。
  我的脚迈不开步了。想烦了,最后连自己也闲不清楚究竟我是为了焚毁金阁才抛弃贞操,还是为了失去贞操才要把金阁焚毁?这时,心里毫无意义地泛起“天步艰难”这个高贵的词组,我念叨着“天步艰难。天步艰难”,一边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弹子房、小酒馆林立的明亮的闹市尽头,开始看见一个角落在黑暗中很有规则地排列着成排的董光灯和微微发白的纸灯笼。
  从寺庙走出来,我总是空想著有为子依然活着,隐居在这一角落里。这种空想给我增添了力量。
  下决心烧金阁以后,我仿佛再次处在少年时代初起对那种崭新的无垢的状态,所以我想也应该再次邂逅人生开始时遇见的人和事。
  从此以后,应该说我是活着的。不可思议的却是一种不吉利的思绪随之与日俱增,仿佛明天就会死到临头。我祷告:但愿在我烧金阁之前,死神能放过我。我决不生病,也没有生病的征兆。然而让我活着的各种条件的调整及其责任,一无遗漏地压在我一人的肩头上,我日益强烈地感觉到它的重量。
  昨B扫除的时候,食指被扫帚的刺地扎伤,连这种小伤痛也成了我不安的缘由。我想起了某诗人□被蔷薇花的刺儿扎伤竟成了死因的故事。当地的凡夫俗子只这一点是绝不会死去的。但我已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不知会招致怎样命运的死。指头的伤,多亏没有化脓,今天按了按伤口,只觉做做作痛。
  □指奥地利待人里尔克(1875--1926),他因指尖被刺儿扎伤,得了破伤风,两个月后死去。
  至于去五番町的事,不消说我是不会做于做卫生上的准备的。前一天,我就到远处的一家不熟悉的药房去买了橡胶制品,那粉末的薄膜带着一种多么无力的、不健康的颜色。昨夜我曾将其中的一个试用了。用老红粉错笔画的调清的佛画、京都观光协会的日历、打开正好是佛顶尊胜陀罗尼这一页禅林日课的经文、肮脏的袜子、起倒戗刺的铺席……这些东西中,我的那个玩意儿像一尊光滑的、灰色的、无眼无鼻的、不吉利的佛像竖立起来了。这种不痛快的姿态,使我联想起至今还流传下来的“罗切”□这种残酷的行为。
  □罗切,即切除阴茎以断淫欲。
  我步入了悬挂着成排纸灯笼的小巷里。
  一百几十栋房子全都是一个样式。据说,在这里只要依靠总头头的张罗,甚至通缉犯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被窝藏起来。总头头一按铃,铃声就传遍各家的青楼,给通缉犯报以危险的信号。
  无论哪户的门口,旁边都开了暗色的格子富,都是二层楼房。古老而沉重的瓦屋顶,都是一般高地排列在陕俄的月光下。家家门口都挂着印有“西阵”白字样的蓝布帘,身着白罩衣的老鸨母侧身从门帘的一头窥视着外面。
  我毫无快乐的观念。我自己仿佛被某种秩序所抛弃,独自离了群,拖着疲惫的脚步,漫步在荒凉的地方。欲望在我心中只露出不悦的脊背,在抱膝蹲着。
  “总之,在这里花钱就是我的义务。”我继续寻思,“总之,在这里把学费花光才好呢。这样一来,就给老师以将我驱逐出寺庙的最好的借口。”
  在这样的想法里,我没有发现什么奇妙的矛盾,但这是出于我的本意的话,我就应爱护老师了。
  大概不到开市的时间,这条街上行人出奇的稀少。我的木履声格外刺耳。老鸨母招呼的早调声,听起来犹如充溢在梅雨时的低垂而潮湿的空气之中。我的脚趾紧紧地夹住松了的木屣带,暗自想道:停战后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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