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官-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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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了多少,就提议要顾问来填角。
师长口上虽说“不要作孽,不要作孽”,可是到后仍然让这顾问上了桌子。这一来,当地一个“知识阶级”暂时就失踪了。
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完成
第四部分 顾问官第13节 张大相
为人呆笨而又自鸣得意的公子哥儿,凤凰人谑称之为“相”。
城头上咚的响了午炮,张大相从参谋处跑出来,在廊下站定,元气十足的喊:“护兵,护兵!”
一个小苗兵打扮得同行将开差一样,全身应有尽有,背后还拉斜挂了个特别长的大手电,从烧茶处一跃而出,立了个正,“到!”说了忙走过参谋身边去。
两人于是出了衙门,赶回家去吃点心。从中三街过身时,杂货铺主人米老板,恰好刚从邮政局把邮件取回,低下头用小钉锤敲打那棺材形小木箱。一眼瞥见那个小苗兵正从店前过身,知道张大相已下办公厅了,赶快跑出街来追赶财神。
“参谋,参谋,上海货寄到了!德国咪咪洋行的,我正等着你!”
大相听说咪咪洋行货到了,心中异常高兴,就跟着杂货店老板回到店里,站在一堆洋货中看他开箱子。那杂货店主人只有一只眼睛。大相称他为一只虎。
“一只虎,你小心点!”
“知道!我象捧凤凰一样,两只手拿回来的,一只虎不小心还算一只虎?”
开箱时一只虎唯恐碰伤那箱中宝贝,自然十分小心。因此增加了这种工作的困难。有了这个空间,大相的身世、性情可以在这里稍稍叙述一下。
大相是××地方一个官家独生子,年纪二十二岁,六年前客军过境时,大相的家里被派定两万捐款,限三天就得交款。大相父亲一时拿不出,逼迫得吞烟自尽,从此以后,大相就成为家中唯一的男子了。客军开拔了,家中由太太当家了。太太主张搬家下行,一个在当地军队里作军法的亲戚,却为出主意,以为军队欺侮有钱人,是件天下通行的事,不管往哪儿逃皆不是路。如果自己插进队里去,要浑大家浑,就不会再受军队的挟制了。
当家的想主意不错。因此花了五千块钱,大相就作了××军一个上尉参谋。什么事也不用作,就只每天穿了崭新体面呢制军服上衙门,到底是官宦人家子弟,气派品貌皆过得去,手头又松,因此大相虽然并无本领,在部里却还得人缘,个人嗜好不多,过日子晓得谨慎,嫖赌皆不来,算不得是个败家子。他自己出钱找了个随从兵,把这兵戎装起来,每天跟他各处奔跑。他喜欢手电筒,那随兵所背的手电筒,就可算是本军最大的手电筒。一到了夜里,大相就拿着这个东西上街,迎面照人取乐。大相的电筒比谁的都光亮,被照的人皆知道这是大相的电筒。大相也就因此把日子过得很有意思,且同时无形中成为一只虎的一位活财神。
……
如今所开的木箱,就又是一具大电筒。
木箱弄开时,先是些锯木屑,与一些有管形皱摺的包皮纸,又是一些木屑,哈,乖乖的卧在木屑里面的,不正是那望眼欲穿的宝贝吗?那是一具长约二尺五寸的特制家伙,全身银光夺目,一端附上一个八角形的大头,真象是戏文里岳云那柄银锤,大相一见喜不自胜,脸上兴奋得发红泛紫。
“让我来,让我来!”把它拿在手上后,又说,“一只虎,一只虎,你快取那大电池填满膛试试看!”
一只虎装得神气俨然,同被雷打一样,张着口半合不拢去,“呀,好个宝贝,简直是尊机关枪!”
电池一共装十二节方满筒。旋紧了后面盖盖后,一晃,一只虎大吃一惊,若不亏他有两手,差点儿跌到搪瓷摊上。虽是大白天,这东西十分厉害,不易招架,一看也就明白了。
一只虎口上说着“好厉害,好厉害”,又搜索那木箱,从木屑中发现了手巴子大一张黄纸单子,一面洋文,一面中文。两人照说明单细细加以研究,才知道这宝贝还可以作种种不同的用法,如何一来光就缩小,如何一来光就放大,以及远近节制机关也居然全弄清楚了。
“多少钱?一只虎。”
“多少钱?五十块,我记得发票上是五十块,你放心,洋行做大生意总不瞒人。”事实上呢,他记得发票上是二十五块。
一只虎知道大相脾气,只要东西好,钱不在乎。慢慢算账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见大相已上了街,方说:
“参谋,参谋,账单改天算,不要紧,你拿走吧。”
大相回到家里时,一见老门房,就把宝贝对老门房一晃。在过厅见家中老狗,就对老狗一晃。进堂屋就向祖先牌子一晃。回到卧房里,老奶妈走来为他脱军帽换鞋子,他就一连对老奶妈晃了好几下。除了祖先牌子不算,每双被晃过的眼睛,大半天还花绿绿的,同被封神榜上的照妖镜照过一样。大相可乐坏了。
不一会,家里老太太、姨娘、妈子、丫头,全皆知道了这件事,一同来围着看宝贝。轻轻怯怯的用手摸一下,皆显得惊异而快乐,还相互猜详价钱,有的说一百,有的说不止一百,及至大相说明了至多不过五十块钱时,大家且露出相信不过神气,以为太便宜了。这些人每月得工钱两元。自己的事容易相信,一个照路的电筒太巧妙了,真值要多少实在永远弄不明白!
大相把清蒸鸽子蛋胡乱吃下后,便为家中人讲解这电筒的神妙,叫人把房门关上,便派人七手八脚把窗户临时用厚幔幛遮好,来试验电光的强弱及种种妙用。老奶妈又为出主意,以为过后屋空仓里试验必更好,于是一窝蜂拥到仓屋里去。要小丫头假装逃兵,先躲藏在仓屋一角黑暗处,大相把电筒机关一揿,一股白光直射出去,到处搜索,真所谓物无遁行。到后照及小丫头时,大相就大吼一声,“狗杂种,这一次捉到你了!”于是同小护兵赶过去,好象真的捉人一样,小丫头还只是前十天花五块钱买来的,一看情形不对,以为大相真要杀她了,不知如何是好,吓得嗬嗬大哭起来。合家上下为这件事皆笑了半天。
家中已玩厌时,大相带了他的宝贝,上衙门去展览。
在参谋处玩了一阵,接着又过副官处、军法处、军需处。每到一个地方,凡见着这个宝贝的,皆说:“真了不起。”得到这种称赞,大相觉得很快乐。到后无地方可去了,一个副官邀他到招待处去,一则招待处住的是各地方来的代表同远客,大相愿意给这些人长长见识,二则招待处厅子高大,很可以照照那个厅子,试试看会不会发现一点东西。
到招待处时,一个从外省来的客人,正拿了个京八寸象牙烟杆,站在院中梧桐树下对树梢出神,搜索明天陪师长游山的诗句。大相不认识这个人,不好意思晃人眼睛,只将电光对树上一晃,自言自语的说:“树上有贼,一照也会跌下来。”
客人望望大相手中舞着的东西,微笑着,把头偏过一边去不理会,神气好象在说:“小孩子,玩这个!”
到了大厅,有两个人正在那里下围棋,已快要完场,大相站在厅子中,把电筒一揿,尽电光在承尘椽皮间各处扫射,且说:“捉逃兵,用这个不好!”那两个外路客人不明白他们寻找什么,收拾了棋盘回房中去了。
大相很扫兴,轻轻的吼声“走!”便出了招待处。
末后他们上了城,想从城头把电光射出去,看看能不能照过对河天后宫庙里的大殿,天气还早了一点,却看不出这电筒的妙用,不能给天后宫守庙的吃那么一惊。
……
大相从中三街一只虎杂货铺门前过身时,天已快黑,大相把电筒对准杂货铺一晃,一只虎正在柜台里涂改那张咪咪洋行的发票,眼见一股寒光,知道是大相过路了,就大声嚷道:“哎呀不好,老夫中机关枪了!”
大相不由哈哈大笑,走进杂货铺去看一只虎。且问他打商量,看看谁家银匠手艺好,用银子打块牌子,刻成“机关枪”三个字,预备将来系在电筒绳头上。一只虎答应这事一切由他包办,大相又把那尊机关枪晃了一只虎四五下方离开杂货铺。
往哪儿去?仍然上城头去,因为天已抹黑,大相知道上城去可以施展那宝贝的妙用了。
大相家中人等候着他回家吃晚饭,全知道大相今天迟迟回家的原因。大相高兴了,家中人无不极其高兴。
《五溪乡贤录》
第四部分 顾问官第14节 烟斗(1)
下午五点钟,王同志从被服厂出来到了大街上。
四点钟左右,稽查股办事室中,那个象是怜悯这大千世界,无时不用着一双忧愁眼睛看人的总稽查,正同他谈话。他站在那要人办事桌前面,心中三四五六不定,那个人,一面做些别的事,一面随意询问着这样那样,他就谨谨慎慎一一答应。有时无意中反质那个人一句,因为话语分量略重,常常使那汉子仿佛从梦中醒转来,更忧愁的瞅着他,没有什么回答,就象是表示“已经够了,不许多言”的神气。他这样在稽查室中整整消磨了一点钟,到后一切已问清楚,那总稽查才说“王同志,我们的事明天再谈”,他就出来了。
到了大街上,他仍然不忘记那些质问的话语。记起那总稽查的询问,同时那个人很可笑的极端忧郁的神态,也重现到他的回想上来。他把平时走路的习惯稍稍变更了,因为那询问意义,过细想来却并不如那汉子本身可笑。情形似不简单。
他的性格和许多大城市的下级公务员差不多,有那么一点儿无伤大雅的嗜好。平时他欢喜在一些洋货铺子前面站站,又很满意那些烟铺玻璃橱窗里陈列的深红色大小烟斗,以及灰色赭色的小牛皮烟荷包。他虽然不能够从这样东西上花个三块五块钱,却因为特别关心,那些东西的价值,每件都记得清楚明白。他站在橱窗外时,一面欣赏那些精致的烟具,一面就把那系在物品上面小小圆纸片,用铅笔写好的洋码弄得清清楚楚。间或有另外什么人也挨近窗边,对烟斗引起了同样趣味,却有想明白这东西价钱的神气——不消说,那时恰是系在货物上的小纸片有字一面覆着的时候,他先看看这个人,看出不是本地的空头了,就象是烟店花钱雇来职员那么热心亲切的来为另一人解释,某号定价若干,某号烟斗又如何与某号烟丝袋相配。他毫不自私,恰恰把自己所欢喜的都指点给了别人。更不担心别人万一看中了意,把这烟斗买去。
从这些小事上,就可以看出这汉子的为人可爱处。但今天他却不再注意烟斗烟袋了。虽然从那铺子前面过身,见有人正在那里欣赏烟斗,也不把脚步稍停,来为人解释价钱作义务顾问了。
想起了稽查处受盘问的事情,他的心情起了小小变动。旧习惯已经打破了。
他只想回转家里去,似乎一到了家,向那小小住房中唯一的一张旧木太师椅上一坐,面对单色总理遗像,和壁上挂的石印五彩汉寿亭侯关云长像,以及站立在汉寿亭侯身后露出一个满脸野草似的胡子大睁圆眼的周仓憨样子,在这个熟习的环境中,心一定,凡事就有了解决希望了。
一回想起稽查室的一席话,他心被搅乱了。他是个规矩本分的公务员,平时奉公守法,不敢惹事生非,加之为人心平气和,还常常主持一点正义,为什么那稽查长把他喊去,问他“属于何党”?为什么还盘问在“工厂办事以外还做些什么事”?为什么同时还用着那全然绝望的眼睛,象非常悲悯的瞅着自己?经稽查长一问,他自然得诚诚实实的把自己办事以外的许多行为都告给那要人。因为那稽查长似乎不需要知道从他工厂回家路上那一段情形,所以他生活上一切几几乎都说尽了,却不曾把留恋到烟铺外面的一件事提起。他隐瞒了这样一件小小秘密,那稽查长自然全不注意。问题不是这件事。他心乱的却是正当那人问他属于何党何派时,他记起了三天前所抄写的一件公文,知道开除了一个同志,这办事人开除的详细理由虽不明白,但那考语上面股长却加了一行“××是××分子。”他知道近来总经理和副理事长属的党系,总以为这人被开除原因,完全是股长批的结果。因为派别不同,被服厂虽属国有,然而小组织的势力近日在任何企业任何机关中,都明目张胆的活动,既然与厂长系统不同,随时就有被开除的危险。因此一来,他就有点软弱,仿佛非赶忙回到住处,想不出保护自己的方法。
他在厂中每月领薪金四十四元。每日的职务是低着头流汗抄写册表公文,除了例假日,平时不能过九点钟到厂。劳作与报酬之不相称,正如其他地方其他机关的下级办事人一样。因为生活的羁绊,一月只能拿这样一点点钱,所住的地方又是生活程度最高的地方。照例这些人虽有不少在另一时也受过很好的教育,或对党尽过力,有过相当的训练,但革命成功的今日,他们却只有一天一天衰退下来,将反抗的思想,转到拥护何人即可以生活的打算上,度着一种很可悲的岁月了。在这样情形下的他,平庸无能,显着旧时代衙门中公务人员的性格,无事时但把值不到十块钱的烟斗作为一种幸福的企求;稍有风声,又为职业动摇感到一种不遑宁处的惶恐,也是很自然的了。
回到了家里,他没有事作,等候包饭处送饭来,就把一册《古诗选》取出来读一读。左太冲《咏史》、阮步兵《述怀》,信手翻去,信口吟诵,希望从古人诗句中得到一点安慰,忘记头脑中的公文程式。正咿咿哦哦吟读时,那赤膊赤脚肮脏到极点的小子,从楼梯口出现,站在他房外轻轻的叩着门喊:“先生,先生,饭来了!”正读着《前出塞》诗的他,仍然用读诗的声音说:“小孩,饭拿进来!”肮脏小子推门进到再不能容第三个来人的小亭子间,连汤带水把两个仿佛从十里外拿来的冰冷的下饭菜,放在预先铺了一张《申报》纸的方桌上去,病猫似的走了。他就开始吃饭。饭一吃过,收了碗放到门外楼梯边,这时候,二房东已经把电灯总开关开放。他开了灯,在灯下便一面用那还是两年前到汉口花六毛钱买来的烟斗,吸着乌丝杂拌烟,一面幻想起什么时候换一个好烟斗一类事情。
他的日子过得并不与其余下级办事人两样,说起来也就并不可以引起他人注意和自己注意的理由。不过今天实在不同了一点,他不能不注意到自己这些情形来了。
他觉得心上画圈儿老不安宁,吃过了饭,看书无意思,吸烟也似乎无意思。
问题是:假如明天到厂就有了知会,停了职,此后怎么办?
想了半天,没有得到解决。墙上的总理不作声,汉寿亭侯也不作声,周仓虽然平素莽憨著名,这时节对他却完全没有帮助。仿佛诸事已定,无可挽回。
一切真好象无可挽救,才作退一步想。他身边还积得有六十五块大洋钱,是每月三块两块那么积下的。因为这钱,他隐约在自己将来生活上看出了一点光明。他可以拿这个钱到北平去找个新工作。他想,那里是旧都,不比这势利地方……他还想,那里或者党也如地方一样,旧的好处总还保留了一些。到了那里,找得一个两个熟人,同去区部报到,或者可以希望得到一点比这里反而较有希望的工作。这时既不以为自己的希望是愚蠢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