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上海-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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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迫使自己改变当初的幼稚,不然很快会被社会打败的。她身后跟着不少男同学,她可不会那么轻易和谁卷在一起,当然,可以先让他们为自己做点什么,先观察观察。总之,就是看清他们骨子里的东西。把书念好,依然是第一重要的。大二的上半学期,诘妮就把英语六级考出来了。那天,她实在是太高兴了,像飘起来一样,没有理由地往家里跑。
静雯正在那里收拾屋子,忙里忙外的,就是那些琐事。冬天的东西要收藏起来,夏天的席子要拿出来擦一下,干净的床单要铺上去。诘妮抱着妈妈,只想把自己快乐和她分享,但是静雯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她打开诘妮带回来的一大包脏衣服,没好气地说道:“跟你说了,淡颜色的衣服和深颜色的分开来,啊哟,连个三角裤还要拿回家来洗,你在学校洗澡的时候,顺带着搓一把不就可以了吗?你看你看,和臭袜子放在一起……”
诘妮早就习惯了这些费话,所以让妈妈去说吧,今天她实在是太高兴,于是妈妈的唠唠叨叨也变得可以忍受了……静雯正理着东西,钱币又从裤子口袋理掉了出来,“叫你把东西拿出来,还是不拿。掉到洗衣机里,机器会坏掉的。”接着,又拿起诘妮的牛仔裤,把后屁股口袋里东西掏了出来。突然,她看了看手上拿的东西,有点不能相信地拿起来仔细看着。突然发现,那是几个连成串的避孕套。静雯楞住了,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她撕声裂胆地尖叫起来:
“是你在用。”
诘妮也愣住了,她怎么会那么糊涂,把这倒霉的套子忘记在口袋里了?可是,她不知道这个套子对于静雯的打击,竟会是一种生命般的毁灭性的打击。她的信仰破灭了,女儿是她最后的希望,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把她的信念撞得支离破碎。这份失望里渗透着恐惧,自己对生活的恐惧,她害怕没有寄托地活下去。但是,希望又在哪里?静雯像所有弄堂里的家庭妇女,一点体面都顾及不了了,她几乎是向诘妮扑了过去。她都不知道扑过去是为了什么,又能解决什么。她只是在那里撕喊着;“你要气死我!我为了你吃这么多的苦,就希望你像个人样子。你父亲关心过你吗?我一个人是怎么把你带大的?我是怎么教育你的?我天天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我怨过吗?我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那么容易……”
静雯一边说一边嚎叫起来;冲上去拽着诘妮的衣服,头用力往她身上撞去。只有这样,静雯才能够把自己的恐惧释放出来,但是,诘妮把身子让了一让,静雯一头撞在边上的大橱上。橱顶上的东西,唏哩哗啦地落到地上,砸成一片。静雯自己没有站稳,摔倒在地上。
突然,房门开了。康太太又是那样冷静地看着她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跟小孩子好好说话,她们都大了,都是知书达理的人了。什么事情要这么哇啦哇啦的?”
静雯和诘妮都不敢说话,即使外婆在帮着诘妮,她还是害怕。
康太太冲着静雯不客气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静雯将掉在地上的避孕套拾了起来,递给母亲。从来就是那么冷静的康太太,这时候也被噎住了,她说不出话来,大张着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她保持着自己的威严,停顿了有那么一会儿,终于可以开口时,还是找不到准确的措辞,于是对诘妮说:“到我屋子里去等我。”
诘妮的人还没有消失在房间里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静雯失声大哭起来。哭得泣不成声:“姆妈,我真是活得一点盼头都没有了。我吃辛吃苦的,是在那里作死……”
从来也没有看见康太太这么慈祥过,她坐到了女儿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像当年在厕所里拉着康先生的手那样,她要给女儿全部生活的勇气,她要让她相信,她没有错误。其实这个时候,康太太比静雯更加内疚,要不是静雯的婚姻坏在自己的手上,静雯今天怎么也不会过这么苦的日子。看着女儿,康太太轻轻地捋开她沾在泪水里的头发。静雯看着母亲,依然控制不住地流眼泪。母女俩默默地对视着,康太太克制着不让自己落泪,你不要以为康太太是什么特别材料制造出来的女人,其实,她比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想哭泣,传统的道德被打破的时候,好像是一个文明的家族留下了一片废墟,康太太也害怕去收拾这个残局,她几乎没有精力来斥训诘妮了,死亡在她的身边游荡,很多时候在将她控制着。如果她现在就可以睡去,她也无法安安静静地躺下,怎么去收拾这个残局啊。
“静雯听话,不要哭了……”
“讲出去……我没有脸见人啊……”
“谁跟你讲出去啊?”
康太太心疼地看着女儿,为她擦去眼泪。沉默了好一会儿。静雯停止了哭泣,又那么木纳地看着母亲,像是被惊吓住了。
“没有什么好哭的,我的眼泪早就哭干了。我没有几天好活了;为我,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你还要为我送终呢。静雯,我欠你太多。我把他们几个都培养到大学毕业,是有本事的人了。只有你,什么都没有,我对不起你,你照顾了我那么久……”
“这是应该的,我们只有一个妈妈。”
当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静雯心都疼了。真的,不论母亲给她带来了多少麻烦,她还是一点怨言都没有,想到母亲就想到一份生活的依靠,她的心会变得很充实,至少一直有一份东西需要她去牵挂,去思念。只有一个母亲啊,没有像静雯经过那么艰难生活的人,谁又会有这样的体验,谁又会在母亲活着的时候,就对她有一份感激。
“那还哭什么?我没有几天好活了。为我,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我把房子和东西都留给你。说好了,你要为送终,给我换上寿衣,让我体体面面地去见你父亲。”
说完这些的时候,康太太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静雯的眼泪却更加忍不住地往下淌。妈妈在谈到死亡的时候,可以这么冷静,就像在安排日常生活那样,这听了更加让人感觉害怕和心慌,死亡时时刻刻在威胁着这个家庭。
现实的今天现实的今天 2
诘妮最害怕的事情要发生了,她不知道外婆会怎么对待她,卷缩在角落里,从镜子里看着外婆走了进来,原以为这件事情早就过去了,一定会瞒住家里人的。没有想到,她现在要面对这么恐怖的现实。不仅仅是一个避孕套的事情,是诘妮还可以成为康家的后代吗?她没有恋爱,从第一次跟那个男人睡觉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一点。他是从美国来教他们英语写作的教授,这让诘妮说出来的时候,有一份虚荣的满足。那后面呢?她多不愿意面对,教授是一个近60岁的老头了,如果能年轻三十岁,诘妮真想轰轰烈烈地去爱一场……现在,现在,不过是好奇而已,对一个西方人的好奇。对他,诘妮没有任何所求,她就是那么一个坏女孩。那又怎么啦?世界没有善待她,她凭什么要做一个模范的好孩子?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想到任何关于“性”上面的事情,他实在是太老了,花白的头发,连眉毛都白了。她跟着他出去见一些名人,见一些电影导演和作家。她帮助他做翻译。那个时候她觉得有点得意,因为每一个人都在等她把话翻译转达过去,她没想到自己还不到二十岁,已经在这些名人面前变得如此重要。
有一次,她对教授说,她累了,不愿意陪他出去了。原以为教授会有一份失望,没有想到的是,教授快乐地笑了,为她买了一个小小的礼物,安慰她让她好好地休息,说完,教授把诘妮爱抚地搂在自己的怀里。似乎这给教授一个表达自己的机会。她倒在自己宿舍的床上,听见教授从她的窗子下面经过,教授正一本正经地和其他的同学大声地说着什么。她没有走出宿舍,她知道教授是为她而来的,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行为,假装在那里跟别的同学说话。显然,教授在那里思念着她。这时候她得意极了,装得对这一切都不以为然的样子,可是心里却对自己说,“我赢了。”
后来,她跟教授做爱了。说她一点都不激动,那是假的;实际上当教授亲第一次亲吻着她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事情早晚会发生的。她想得明明白白,她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是为了甩掉自己身上的痛苦。用英文交流,好像不再是自己,连同她的烦恼,都会成为别人的。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把这些垃圾都留给美国人吧……但是……教授,那个美国人,几乎要真心去爱她了,诘妮从书里知道,男人就是喜欢爱那些不把他们当回事情的女人,她才不要陷进什么爱情里去,特别是跟这么一个老头子。不行,绝对不行,不然她就是一个倒霉透顶的女人,会被人家笑话的。只是,她感到疑惑的是,美国人怎么不像电影里表现出来的那样,他们怎么会那么认真……当教授紧紧地拥抱着她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湿了一大片,真的不敢相信,教授哭了,他说他终于能对一个女人说“我爱你”,这份认真非但没有打动诘妮,反而让她害怕。当那泪水往下淌的时候,诘妮的好奇心和虚荣心都被冲走了,这个故事变得乏味,一点都不刺激了。
教授哭了,最糟糕的就是他哭了,也许不哭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现在,她要赶紧逃跑,找到一切理由逃跑,跑得远远的。怎么办啊?她越来越感觉到害怕,即害怕教授的这份认真,又害怕自己的不认真,但是最让她害怕的是,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教授认真。这些矛盾都让诘妮恍惚,她不知道可以找谁去诉说。这时候她想到了美国小阿姨,但是她开不出口,她怕被人看成坏孩子。她试探着问小妹阿姨的一些爱情故事,可是小妹阿姨就是闭口不谈她的Eric,闭口不谈她个人的私生活。小妹阿姨说,感情这个东西是留在人心里的最深处,只有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慢慢地去品味。不要随随便便作为一个话题去跟别人探讨。感情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就被伤害的。
来不及往下想,只听见康太太在说:“你现在真的蛮来是的,蛮灵的。还知道用避孕套啊。”
诘妮被外婆的黑色幽默逗乐了,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外婆啊。她居然没有听出外婆的话外音来,不笑还好,这一笑,让康太太的心彻底凉了,怎么笑得出来,怎么一点廉耻都不知道。“你不要以为什么都可以新潮新潮的,做人就是要有做人的样子,做人就是要有做人的规矩。”
“人家现在都是这样的。”
什么,你还回嘴,什么叫人家都是这样的?康家有康家的规矩,你要跟人家一样,你就去人家那里过。我们康家是容不了的。“那是个什么人?”
“我跟那个人早就吹掉了。”
“我问的那是个什么人?”
等到诘妮支支吾吾把她的教授“交待”出来的时候,康太太几乎是一声怒吼:“He is a loser!”
诘妮从来没有听见外婆用英文这样跟她说话,更让她惊讶的是外婆这样评价她的教授。如果说她不知道什么是廉耻的话,外婆的鄙视还是将她逼上了绝路。她自以为是的得意和骄傲,被外婆一个评语打得落花流水。Loser,用中文解释就是窝囊废、孬种。自己怎么跟一个Loser 在一起?她不也成了一个 Loser吗?英文的力量是这样显示出来的,“Loser”这一个词里面包涵了多少内容。可是她还是不愿意在外婆面前示弱,什么Loser不Loser的,就是做个Loser又怎么了!
康太太哆嗦得说不出话,她花了那么多心血,不是为了要康家走出一个“Loser”。她走到诘妮的面前说:“那你为什么不跟他回美国去呢?”
诘妮不说话了。
沉默,对康太太又是一个示威,她以为诘妮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教育。可是无论怎样也不能跟这样的美国人混在一起还觉得骄傲!“你给我转过身来。”
诘妮转过身,心里依旧是不服气的,小妹阿姨在美国,不是也跟人家同居,你怎么不说的?
康太太不知道怎么教育诘妮了,她气得一巴掌打了过去。诘妮没有准备,几乎吓傻了,她惊恐地看着外婆,不是因为挨了打,还是因为害怕,害怕被外婆赶出康家。更怕康太太真的把自己作为一个Loser,一堆垃圾给处理了。
康太太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动手打人,而且打的是第三代。她老了,已经完全衰老了,没有办法和能力来教育别人了,她颤颤巍巍地走到丈夫,康先生的遗像面前,看着遗像,康太太痛心万分。她说:
“憧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了……我没有把我们家第三代教育好……”
现实的今天不再寂寞的童年 1
康太太当年不是这样的,她从来是不动声色地在那里教育孩子。那时候,丹丹很怕康太太,她跟孩子们不多说话,只是让她和小妹,跟着老留声机在那里念着英文,自己在边上慢慢地做着家务,偶尔看她们一眼。这时候,她们两个人都会紧张起来。然后会听见康太太在说:“把留声机停停,有这么念英文的,er,这个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重新念一遍。”
丹丹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张林格风的英语唱片是从小妹的舅舅家拿来的。
在文革中期的时候,小妹的舅舅唐鄞美和舅妈身体越来越坏,他们惟一的儿子唐崇理表哥大学毕业,分到杭州的乔司农场去了,家里没有人照顾两个老人。康太太让小妹偷偷地给舅舅和舅妈去送药,她害怕得厉害,拉着丹丹的手,让她陪着一起去。去叫丹丹的时候,丹丹的妈妈正在他们的小烟纸店外面的水龙头上洗碗,丹丹悄悄地绕到母亲的身后,从家里逃跑出来跟着小妹走了。她们乘的是48路公共汽车,一共乘了四站……到大舅舅家的时候,看见舅舅和舅妈都躺在床上,大舅舅喘得厉害,人睡不下去,就那么斜靠在挨着床板的墙壁上。是小妹自己开门走进去的,因为那时候,大舅舅他们根本连门都不锁,家里的东西都给抄得精精光,即使门户洞开,也不会有小偷光顾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竹壳子热水瓶,舅妈和大舅舅的床头各自放了一个搪瓷缸子,上面的搪瓷已经脱落了,里面盛着一点白开水。两张单人床并排放着,挂在他们头上的毛巾冻成了冰柱子。屋顶的中间吊着一盏铁皮罩子的灯,是那种老式的,电线上面还有一个瓷器做的瓶子,可以拉上拉下任意调节电灯高低的东西。灯,散发出昏黄的光线,朦朦胧胧让人看不清楚周围人的脸。
那个家,看上去完全像一个贫民窟。特别难忘的是,在这样的时候,大舅舅已经喘不上气的时候,他连话都不想说的时候,却非常礼貌地从被窝里伸出自己那双干枯的大手,手指是纤细修长的,他拉了拉丹丹的小手,然后幽默地将丹丹的小手举了起来,蠕动了一下嘴巴,象征着亲吻过了。小妹和丹丹都笑了,她们俩看见舅妈在一边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甚至像个女孩子,撒娇似的冲着大舅舅瞪了一下眼睛。这些笑容,在丹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像一道霞光闪过,照亮了这个破败的小屋。
不久,大舅舅和舅妈先后去世了,他们没有留下什么,只有当表哥唐崇理去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