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上海-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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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等你回到美国，我会给你发邮件的。”诘妮笑了，冲上去，给了小妹一个紧紧地拥抱，像美国年轻人那样，这都是从电影和DVD碟片上学来的，可是一旦沾染到他们身上，竟变得那么自然；小妹都来不及反应，看着年轻的一代像一阵旋风那样刮过，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点地理上的错乱。她正在寻找回家的感觉，但是下一代却在那里放弃，就像她当年离开上海那样地去放弃；不知道自己在走完这段路程的时候，竟然又回到了原地。她所处的地方，未来出现过，又消失了……但是诘妮呢？这个取着一个美国名字的中国女孩，是康家的一个象征，崇洋的象征。诘妮穿着露出了腰部的短T恤衫跑出了楼道。诘妮就是喜欢这样的距离，给她空间，给她自由和生存的空间，不要管那么多，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她崇拜她的美国小阿姨，她多希望自己能像小妹一样，做一个自由自在，提着行李箱在世界上到处跑的，一个没有根的人，她可不愿意像棵树一样老死在一个地方。家里人脸上都刻着苦难，只有外婆像谜语一样不能解释。诘妮要的就是这样――永远的年青；在她的身体里面，她要将这倒霉的苦难变成另类，将它撕碎，像现代派艺术那样把碎片挂在外面，是一面标新立异的旗帜，即使让寒风吹打，她也不会求助人家的同情。总之她就是不要重复父母的苦难，那样她的生活会显得更加轻松和浪漫 。
可是，只要一个回头，看见的生活，是现实得不能再现实了。那就不要回头，把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扔在厨房里，随他们去。
静雯和陈家姆妈正在看着“相约星期六”。尽管那里也是在讲男婚女嫁的事情，可是没有多少喜庆在里面。现在播放的是，带着子女生活的单亲女子和男人，他们来约会的时候，大家还带着一个心酸的故事。坐在“后援团”的席座上是他们的子女，大家怀着复杂的感情，看着自己的父母，有的孩子说：“我希望妈妈可以找到一个理解她的叔叔，为她带来幸福，因为她为我守寡了那么久……”话没说完，孩子就在那里哭起来了。于是，本来还在那里插科打诨的主持人，有点接不住话题，开始不停地清着自己的嗓子。小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中国现在也有这样的节目了？中国人现在也能这样坦然地讲出自己困境，他们不怕邻居的议论和笑话吗？中国人那么要面子的习惯，什么时候被改变了？
那个主持人又在那里大声地搞笑，好像上了电视就可以把痛苦扔得远远的。观众即便明白这是暂时的、假的，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无法将痛苦扔出去的，最后它总是完整无缺地回到你的身边，但是观众还是喜欢这样的处理，还是跟着在那里一起傻笑，跟着一起在那里消磨时间。
突然，电视里来约会的女子在说：“我这个人是喜欢凭感觉的……”
于是，节目主持人问道：“那今天，你对张先生有没有感觉？”
女方回答道：“好象没有什么感觉”。
众人哄堂大笑，张先生也幽默地跟着大家笑了起来。
陈家姆妈掉过头看着静雯：“我说，我们静雯长得这么好看，也该上电视台去试试”。
“是啊！”小妹来劲了，“静雯，为什么不去试试。人家美国人，都是在那里为自己争取幸福的。”
静雯楞楞地摇了摇头，一边跟着傻里傻气地笑着，一边说道：“试什么呀，都这把年纪了，还找对象。离过一次婚就够了，不给自己找麻烦了。又是诘妮又是家的；那么多事情都忙不过来。你什么都是美国，美国的……这里又不是美国。”
说得大家又笑了。
弄堂深处的“城堡”长别离后的相会 3
但是，小妹还是要说：“什么这里不是美国，你看，上海现在也有这样的节目了。不是跟美国差不多了吗？静雯；你真的可以去试试吗，你不是不知道你自己还有多漂亮？”
知道了又怎么样？静雯转身烧饭去了，她不想回答大家的问题。让别人忘记这份关怀吧，她最不愿意的就是面对这个问题……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会感觉到一种心慌，说不明白的一种感觉，她问过自己，如果今天遇上一个好点的男人，她还会去结婚吗……即刻，她就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多无聊啊，干什么去想这些没有边际的事情呢？就算是没有遇上诘妮的父亲，那个好男人又在哪里？所有的想像力在男人这个问题都是愚蠢的，有限的。什么叫缘分，没有就是没有，不要去想他了，生活常常现实得让人窒息……但是现在静雯会把诘妮买回家的“韩剧”碟片，一张一张地看，那些梦幻一般的爱情故事，弥补着她人生中的缺陷。关上电灯的时候，看见那个靠在男人胸前的女孩，静雯的心都跟着在那里颤栗，这些愚蠢的故事，让她在微弱的激动中感觉到自己的生命。
可是这二十多年来，她的心灵里面没有留下任何浪漫的痕迹，一旦开口说话的时候，都现实得枯燥透顶。她对小妹说：“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把女儿培养得像你一样，到美国去，将来做一个电脑工程师，有一份不错的收入。”
小妹不知道怎么跟静雯解释，现在美国一点都不景气，在那里的中国人都往国内跑。“静雯，你听我说一句实话，干我们这一行的，天天都在和年轻人竞争，日子真的不好过。你还是让诘妮，在国内好好读书，在这里比在国外更容易发展”。
静雯看着小妹，姐妹俩的目光相遇了，这里充满了真诚，无奈地真诚。静雯即愿意相信小妹说的是真话，又怀疑小妹是不想帮助诘妮。她只能感叹地想到，难啊，求人的事情总是很难的。但是，听美国回来人说话，都是这样的口气，看来大家都这么难。连妈妈觉得骄傲的美国女儿，也是在那里“奋斗”着。这样看来，家里，就算阿荣混得最好了。
“阿荣……他现在挣了一点钱，不得了了。平时让他来家里看看姆妈，帮忙做点什么事情，从来看不见他人影。老婆更不要说了。阿荣一来电话，就是‘有事找人做吗，我来出钱。’”
这就是康家孩子的对话，他们是看见过钱的，既便静雯生活得并不富裕，可是老是钱啊钱的，也着实让人讨厌。
“他出了多少钱，我没有从美国给姆妈寄钱？少过吗……姆妈什么都是阿荣；阿荣，我对她再好，她都不会喜欢我的。”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是小女儿，妈妈能不心疼你？当初为了让你去美国，姆妈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那时候家里条件还不怎么好。连自己的那些首饰都拿出去卖了……”
“……但是，今天我走进病房的时候，她为什么都没有张开眼睛看看我。是贝贝进去了……”
不是要争宠，他们都过了这个年龄，可是，母亲这个形象，在康家实在是太重要了，大家依然是生活在她的目光下。对她的敬畏是因为对她的爱，孩子们从来不怀疑这情感里面，有着他们多么深的价值。在过去的岁月里，母亲承受的苦难和她的精神力量，让每一个孩子不会去怀疑生活。不管他们已经进入了中年，不管周围有多少死亡在威胁着母亲，他们渴望挽留母亲，这是他们永远的生活和生命的方向。但是等这一阵激情过去的时候，等大家要面对干涩的现实的时候，对话也不见得比别人家的好听多少。
“城堡”的晚餐“城堡”的晚餐 1
要开饭了，阿荣这才姗姗来迟。他不太像是康家走出来的人。身上没有那份谦卑，即使有过，现在也消失得非常彻底，他显得过于张扬。小妹最不喜欢和他说话，一开口，要显示给你们看的是他比美国人还美国人，什么都要讲个效率、速度和价值。一个家，也可以用微积分来计算吗？在人面前，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真的不能让人理解，有什么理由让他感觉那么好？就因为他挣了很多钱？这又怎么样了，不就是可以计算出价值的钱吗……
阿荣懒得跟他们解释，现在谁不把“钱”看成是最高目标？不要装什么清高了，你们在那里斤斤计较的不还是那点钱吗？实际上，阿荣最不喜欢的就是康家的这份“清高”，似乎他们都看见过钱，把对金钱的追求看成是“暴发户”是“低级趣味”。算了，没有这些低级趣味，精神就会窒息；没有这些“暴发户”生活就没有了活力。穷人只能够进行一些苍白无力的批判，搞那些迷迷糊糊的精神对话，有什么实际意义啊。于是，他一开口，争执就跟着开始。
良浩努力把气氛缓和一点，他一边为贝贝乘饭，一边努力显得那么不经义地说道：“这次我回上海，想多花一些时间和功夫，给姆妈找个好一点的保姆。”
“找不到的，年纪大一点的，给姆妈翻身没有力气；年纪轻的，又心不定，在家里待不住。”为了找个好点保姆，静雯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哪里像大哥想像得那么容易，说找就能找到好的？现在不偷东西的，都算是好的了。当初像张妈那样贴心的保姆，再也看不见了。
小妹说：“那我们就用两个不行吗？一个管理家务，一个专门服伺姆妈。”
当这些婆婆妈妈的争执开始后，阿荣立刻就感觉脑子发昏，在律师事务所忙了一天，回来又是这些琐琐碎碎的家事，他们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处理好呢？
“静雯，你就把工作辞了吗，在家照顾姆妈，单位给你多少钱，我来出就是了……”
“又来了！”小妹真是火不大一处来，连看都不要看阿荣一眼，听那个口气，不是“暴发户”的嘴脸，又是什么模样？没有责任，没有内疚，开口闭口就是钱啊钱的……
阿荣看着小妹，把手里端着的饭碗往桌子上一放，更是一肚子的火气，好像她美国回来就高人一等似的。“什么叫 ‘又来了’，小妹，你倒是什么意思？”
“静雯辞职，那她的退休金和医疗保险谁管？”
“你为什么就不能出钱为静雯买保险？”
看见为了她而争执的时候，静雯又觉得话都说不出来，丢人啊。干什么大家都要在那里逼她呢？在静雯想来，她从来没有抱怨过照顾妈妈，但是现在好像又是她做错了什么，她跟大家解释：“我，我还是要这份工作的，也不光是为了退休金和医疗保险……这也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工作，但是，但是我总算是在靠自己……”
“不要吵，不要吵了”。良浩说，“我也想过，让姆妈到我那里去过，你大嫂退休在家，也有时间照顾。我这几年在西北做得还不错，当初家里成份不好，大学毕业给分到西北；医生也不给当；改行当了兽医，现在倒还不错。”
大哥纯粹是在那里做和事佬，妈妈怎么可能到他那里去。“ 你们那里那么冷，妈才不会去呢。”静雯坚决反对。
“那就让嫂子带着贝贝一起来这里，妈妈也高兴。”
突然，饭桌上出现了沉默，兄弟姐妹在那里互相窥视着，揣摩着，怎么在分手那么久之后，当那份怀念都过去之后，人又变得不可理解了，大哥说这个话，后面显然还有其他的目的，大家都在想，但是还是不愿意往坏处想。小妹心里特别难过，怎么一回家就意味着吵架；一上饭桌，就意味着争执。看看人家美国人家里，都是安安静静的，什么事情都是冷冷静静地说着，哪有分手那么多年以后，见面就吵的。但是大哥说，这没有什么关系，哪里是真吵，就是拌几句嘴，这就叫亲情。不争执一会儿还能有什么亲情在里面？那是隔壁邻居，都是不关痛痒的关心。大家沉默了。
这份沉默给了静雯时间，在这种时候她是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利益的，她显示出她上海人的特征，是要跟大哥说清楚的，“家里住不下那么多人。”
“你嫂子随便得很，在哪里搭个铺都可以。”
静雯没有说话，和小妹对视地看了看。阿荣似乎看出了挑战，她不喜欢静雯这种阴不阴阳不阳的算计，他夹起了一个大虾，放在大哥碗里，“大哥吃虾。”
“我想，妈妈可以跟我到美国去，美国的老人院还是不错的。那里空气新鲜，又有一流的医疗设备，24小时的看护。我周末的时候还可以去看望妈妈，带她去吃一个中国饭。” 小妹觉得她这样做会给家里，给大家都带来一份方便。她要对母亲好一点，以后就没有机会孝敬母亲，实在是应该让她来做点什么。不要让家里再争执了，国内人生活确实不容易。
“帮帮忙，老人院，亏你想得出来。”阿荣几乎要跳起来，“一个星期吃一次中国饭。吃美国饭，要吃死人的。”
小妹对阿荣的理解真是不可理喻，脑子也开始发热……你什么意思吗？良浩叹了口气，感慨地自语道：“家里的子女那么多，我们不能照顾妈妈……好象是有点说不过去。”
“这在美国是很正常的，老人自有老人的生活。”小妹冲着大哥，“妈妈的英文也不错，她可以在那里跟人聊天，交朋友吗。”
“你还真当你是美国人？”阿荣听不下去了，“我是不会送妈妈到老人院去的。我们是中国人，这叫缺德。我们做子女的，还要留个面子去见人啊。”
“城堡”的晚餐“城堡”的晚餐 2
“原来你是要面子啊，那你为什么不照顾妈妈，什么事情都推给静雯，她一个人容易吗？”
没有想到，话题最后又落到静雯身上，她这才结结巴巴地说着；有点语无伦次：“不要了……吵了；多难听啊。不是……不想管好姆妈……插队回来，又离婚了。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但总算是靠自己……小妹一直给我寄钱，我觉得说不过去。省下来的钱；我都存起来了。将来，我要还给小妹的。”
“不要来说这些废话了。给你了，就是你的。什么还不还的。”
不要把家里的故事写出来，不要。家里的故事一旦说出口的时候，不是让人感动，更多的时候，是让人感到无望，还有一份紧紧巴巴的失落；一个无形的套子，拴住了每一个人，一份累赘，渗透进每一个家庭成员的血液里，让你无法跨越过这个界限，那里面的感情，是没有人可以说明白的，也是没有人可以逃避的。大家深深地陷进去，迷恋着，苦恼着，互相折磨着……康家的孩子也都快了，他们也要老的，要是不抱幻想，人们之间就不再会这样伤害，但是他们良心上的矛盾，让他们不知道怎么处理好家务。
阿荣看着静雯，总是被她的窝囊所激怒，但是，要是静雯不是那么窝囊，这个家，会由谁来料理？妈妈会由谁来照顾？阿荣不是这么想，他还是希望静雯有自己的生活，“你也是的；就不能自己为自己争取一点权力回来？干什么不去找那个男人；女儿也是他的吗！就那么死人不管，一分钱也不拿出来？”
“是妈妈说的，我们不要他的钱。而且，而且是诘妮，她自己……也不要见他……”
“你就听小孩子的，你这么一个大活人，没有自己打算的？”
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钱上面，小妹不能不打断阿荣：“有你这样说话的？”
良浩深深地叹了口气，停顿了有一会儿：“唉，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呀，我们都老了，是见一次少一次。我和小妹都有十多年没见了……”良浩感慨地说不下去，眼圈也有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