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上海-第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下去,眼圈也有点红了起来。小妹看着他,低下头。大家都放下了碗筷,长兄的感慨让大家产生了一份惭愧,从他疲惫的神色里,重新唤起对大哥的尊重,重新体会他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他远道而来,可是大家竟然把这点给忘记了,互相的伤害对大哥是最不公平的,他甚至不明白这些是否是冲他来的。这种疙瘩莫名其妙地暗示给家里人,于是说不明白的牵挂又重新回到他们兄弟姐妹之间……
突然,家门推开了。孩子眼睛尖,贝贝第一个叫了起来:“太奶奶!”
他们四孩子回头望去的时候,不由得都楞住了……家门外,小妹的好朋友张医生搀扶着姆妈回来了。她们俩站立在门口。空气有点紧张,是阿荣第一个反应过来:“啊哟,姆妈,你怎么回来都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就出院了……我好开车来接你呀。”
小妹也说:“妈妈,保姆还没来得及找好呢……”
这时,阿荣已经跑上前去帮助搀扶着母亲。母亲,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家,似乎在观察着什么。大家都有点心虚,静雯低着头没有说话。母亲推开了阿荣的搀扶,要强地往前走了过去,她看着大家说:“我们这个家,当初在上海滩也是大富大贵过的,钱财这个东西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要多为别人想想,多为这个家想想,不要吃相那么难看……”
看着康太太这样教育孩子的时候,张医生也会和康家的孩子们一起,在那里昏昏沉沉地听着,顺着老太太的思路,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以为那更像是一个磨难,似乎在这样的磨难里面,他们才会找到一个家的感觉,每一个孩子也会因为有了这样的磨难,重新发现自己的位置。只怕有一天,这些磨难消失的时候,大家的心都会失去平衡的……张医生过去和小妹出出进进在这层小楼里,她太熟悉这个家庭的氛围,不管是怎么一个形式表现出来的,她还是看见了一个上海母亲的形象:威严、端庄,还有混杂在力量里面的女人的魅力。
但是,当康太太转身走到自己的床前坐下,月光撒在她的身上,当她面对自己的时候,她的那份骄傲里面却渗透着黯淡的无奈,一份伤心的恳求,她自言自语地说道:“其实,我不是一个要来麻烦你们的人。我只有一个愿望,要死就死在我自己家里……”
“城堡”的晚餐无奈的“城堡”1
康太太的这份无奈是有历史的,当初她嫁到康家的时候,在这条弄堂里,还有九栋小楼都是属于康家的;那是孩子们的曾祖父来上海开埠的时候,攒了钱就是买房子,这些房子先是他们祖上用金条顶下来,再出租给别人。后来钱攒够了,就把它们全部买下了。一直到解放初的时候,1950年左右,康家老太爷还活着,“三反”打老虎运动里,查出老太爷有问题,立刻被政府抓了进去,关进提篮桥的监狱有半年之久……家里到处托了关系,最后把这些房子都交给了国家,才保住了老太爷的一条命。
这以后,康家的人都变得非常胆小,对人对邻居都客气得有点过分。那时候小妹还没有出生,这些事情也是很久很久以后,差不多是到了文革的时候,小妹听弄堂里的人说的。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必再神秘兮兮了,冲着孩子就可以直接说,大家就那样不把你当回事情。大概是看见孩子一点一点长大,人群里不发点声音出来,就感觉自己不像一个大人似的。那时候的孩子,也不像现在,你跟她说什么,她就那么看着你,翻着白眼,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实际上,每一字每一句话都刻在心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小妹问妈妈:“爷爷是坏人,是贪污犯?”
妈妈瞪了她一眼。是爸爸在私底下,悄悄地跟小妹说:“爷爷是被冤枉的,你知道就可以了,出去千万千万不要说。”
“为什么冤枉了人还不能说呢?”
“因为爷爷有钱,有钱就是有罪。人家要怎样害我们就可以怎样害。出去说了,只会更加倒霉。”
孩子没有完全听明白爸爸在说什么,但是她知道,大家对有钱人都是仇恨的,有钱是坏事。所以孩子的嘴很紧,不随便和人说话。这么小的孩子,已经变得很世故了,有自己的想法,一点都不像一个孩子,平时接人待物都会察言观色,连一点孩子的天真都没有了。所以,周围的人都不喜欢康家的孩子。越是这样人家越是跟你过不去,高兴了就是要追问,“你爷爷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啊?”被别人问急了,孩子们都是一个口径:“爷爷是爷爷的事情,我们走自己的革命道路。”“家庭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是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
康家最后只保留下了这一栋“城堡”。老太爷其它的几个孩子都去了国外,只有大儿子康憧维照顾着父亲,跟着父亲一起过。但是老太爷出狱不久就过世了;于是康憧维继承了这个“城堡”。
一直到1957年公私合营的时候,康憧维每晚都跟夫人唐鄞清-康太太在那里商量,说是他们一家人哪里住得了那么多屋子啊,整整一栋楼房。上海人的住房还是那么紧张,就把底层、汽车间和楼顶上的小阁楼交给政府吧,他们夫妻俩带着老大良浩、老二静雯,才两个孩子,住个二层楼足够了。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好像没有门,整个城市的门都像被拆除了一样。家里说点什么话,外面很快就会知道。回家都不敢说心里想的事情,老怕一旦传了出去,就会招惹麻烦。于是,每天在那里说话的时候,像在编台词,字字句句都是精心设计的,连夫妻之间说话都要很小心。只有这样,在外面大声地跟别人说假话时,就会显得非常顺理成章,非常自然,完全像内心的真实流露。至于他们真正让出房子的动机,大家都不清楚。有人说,是唐鄞清方面的亲戚被打成了右派,送到青海劳改去了,他们非常害怕,所以赶紧表现得“积极”一些;但是,还有的说法是,那时候他们想全家迁往香港,为了早点拿到签证。交出房子,纯粹是为了讨好政府;也有人说,是工厂里的领导强迫康憧维,他是万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总之,既便是交出了房子,也听不到什么好话,人家就是看着他们不顺眼。只有对面弄堂里托儿所的阿姨们,是真心真意地说唐鄞清,康太太人好。因为,唐鄞清带着良浩,一起把家里孩子小时候的玩具,都送到幼儿园里去了。那时候,静雯还小,她眼泪不住地往下淌,拿着自己的布娃娃不肯松手。唐鄞清把静雯拉到一边,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孩子含着眼泪,听话地放下布娃娃,把它好好地躺在箩筐里,又用一条小手绢当成一个小被子,盖在娃娃身上,这才让老保姆张妈提着筐子,把玩具送到托儿所去了。
托儿所的阿姨拿着玩具高兴得直拍手,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好玩的东西,看着满头大汗在那里搬东西的良浩,阿姨都夸孩子有教养、懂事,而且长得那么好看,将来一定会是有出息的孩子。良浩站在母亲身边,有点害羞地接受夸奖,他把玩具交给其他的小朋友的时候,大家一哄而上拿着东西就跑,良浩没有参与。母亲一直拉着他的小手,让他乖乖地留在自己边上。
阿姨们四下找纸,说是赶紧写个收据交给康太太。唐鄞清说拿去就拿去了,写什么收据啊,我们家的孩子都大了,留给你们吧,有了玩具大家一起玩玩,良浩和静雯也高兴,这都是孩子的主意。托儿所的阿姨说,康家的孩子教育得多好啊,静雯一点点小的孩子都那么懂事。后来,托儿所的阿姨敲锣打鼓上“城堡”来,给康家送感谢信,康憧维把大家请到二楼去坐,又拿出了不少的东西,甚至连阿姨们坐着觉得舒服的椅子都搬走了。干脆,让张妈把底层的储藏室打开,只要阿姨们看着什么是有用的,都可以拿走。
不久,别的人家搬进底层住下了。
刹那间,这个“城堡”就变成了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院。
“城堡”的晚餐无奈的“城堡”2
这就是“城堡”的开场白。
以前没有跨进过“城堡”,人家想像不出他们的好日子能过成什么样子,现在有人搬进来住了,看见了,生活里贫富差距是这么大的啊!这让住在里面的人很不舒服,非但不觉得他们人有什么好,跟自己的生活比一下,顿时感到一阵恼火。真的,大家都是那么辛辛苦苦在工作、劳动,看看周围人的脸,浮肿的脸,才四十多岁的女人,皱纹已经往上面爬了。可是康太太怎么就永远那么年轻!真是人比人要气死人。
那时候康憧维还在厂里工作,算是资方代理人,工资不是特别高,但是拿着不低的“利息”,日子依旧过得很好,安安妥妥。家里老保姆张妈,对他们是忠心耿耿的,她是唐鄞清陪嫁带过来的保姆。小楼里的人跟着张妈一起称他康先生,管唐鄞清叫康太太,大家依旧保持着旧式的称呼。去厂里的时候,工人还是管康先生叫“厂长”,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久而久之,康先生渐渐地寻出一条自己可以走的路了。虽然,去香港的申请一直拖着,没有消息,但是,他也不急,到底在上海住惯了。能不动还是不动的好,出门买东西看戏听音乐会,都是上海方便。街道就像是像条街道。香港,他去过,就那么几条街道,什么弥敦大道啊,铜锣湾啊,这都哪里能跟上海的南京路,淮海路比啊;听上海人说话,都觉得顺耳。家里的日子过得蛮不错的。这时候,康太太又怀孕了,生下了康佳荣,好象是楼下的阿婆先叫出来的,管老三叫阿荣;康先生觉得孩子长得很福像,阿荣这个小名也吉利,于是,叫着叫着,竟然把原来的名字都给忘了,里里外外,楼上楼下,大家都管老三叫阿荣。
但是,康家和周围的邻居还是来往很少,二楼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张妈的嘴很紧,从来不搬话;她排队买菜,就想着帮邻居放块砖头,占个位置,即使没有人来,她依然这么做,说是万一谁要来了,不就很方便吗。哪家要请张妈帮忙,代买个什么菜的话,张妈也从不拒绝,人家跟她说谢谢,张妈就说:“就这么点小事,还要谢啊。我不就是篮子里多放一样东西吗。”
如果有人在菜场里排队的时间长了,随便问一句:“他们康家礼拜天都到哪里去玩啊?”
张妈立刻大声地说:“我在底下厨房里烧饭,他们人出去,我都不知道。”
识相点的人就不再发问了,不识相的还会往下问:“他们家的钱用不完吧?”
张妈立刻打趣地说:“你说的,还有用不完的钱。我看他们日子过得也蛮精打细算的。那只小算盘,是一直在那里噼里啪啦打不停的。”
“他们算点什么东西啊?”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能去问‘康太太,你在算什么钱啊?’”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张妈赶紧说:“站好了,不然不要给人家挤出去了。”闲话常常就是这样打住了。
张妈就能那么贴心,仔仔细细地打点着周围的小事情,于是康家和邻里的关系处得很好,大家见面点点头打个招呼,没有什么是非。一直到1960年代,三年灾害的时候,人人都吃不到东西,一张张脸都变得蜡蜡黄,常常还带着一份浮肿。这个灾害是非同寻常的,大家不敢说,但是很多人心里是有数的。灾害是因为人为的错误造成的,什么自然灾害,完全是人灾啊。现在,每天都变得那么悲惨,就像太阳在进行屠杀。人,都饿得发慌,像是在疯狂地掠夺食品,吃多少东西都不觉得涨肚子。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商店里的柜台都是空空的,粮食是限够的,买布、买油、甚至买糕饼都要凭票。
人家看着张妈的菜篮子,依旧是那么满满的,他们家有钱,什么都买得起。这时候,再没有人要张妈帮忙代买什么菜,更不需要张妈为他们放块砖头占位置了。大家买不起,也吃不饱。为了不要太张扬,张妈一早,等别人上班的时候,才到厨房里去拣菜烧饭,她把一天的菜都做好,端到二楼放着,晚上就在楼上的小煤油炉上热热,不下楼来做饭了。不然和大家挤在一个公用厨房里,让人家看得很不舒服。即使这样,那诱人的香味还是飘了出来,弥留在楼道里。每到这个时候,康家就后悔得不得了,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给自己单独留一个厨房,现在大家一起合用,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后来,康家在海外的亲戚给他们汇钱来了,是香港开的厂里有康先生的股份,所以康先生将钱收下的时候也心安理得。到了周末,留下张妈在家,其他人由康先生带着上馆子了。日子还是过得很不错,于是,康太太又怀孕了,生下了康静怡,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一个小肉团团像一只小猫,张妈管她叫咪咪,叫着叫着就成了小咪,后来小咪又被叫成了小妹,康先生觉得这个叫法也顺口,最后把康静怡的大名给忘记了,直接叫成了小妹。
不管生活会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扭曲成什么样子,很多时候,不是为了讨别人喜欢,胡思乱想都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又多了一个孩子,竟然是多了一份欣慰,到了这把年纪,怎么还会有一个女儿?康先生在睡梦里都会这样问自己,突然想到孩子就那么真实地睡在边上,那么陌生的喜悦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打开床头灯,细细地打量着女儿,女儿脸上的小茸毛在灯光下,变得金灿灿的,怎么看怎么都看不够。虽然,前面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但是,这一次是康先生自己和孩子在一起,就像过去从来没有生过孩子一样,那么大年纪了,居然学着给小妹洗澡,为小妹换尿布,到了夜里,小妹哭的时候,康先生都不让康太太下床,自己热了奶瓶,给小妹喂奶。一下班,康先生就往家跑,抱着小妹讲故事,其实那时候小妹才一点点大,哪里听得懂啊。躺在康先生的怀抱里,流了他一身的口水。张妈急坏了,赶紧接过孩子,康太太也说:“让孩子躺在摇篮里就可以了,老是这么抱着,会把孩子宠坏的。你看,那么好的西装,都让口水弄脏了。”
康先生一边用毛巾擦着西装,一边高兴地笑着:“孩子的口水不脏的,你闻闻,真是蛮香的。”
“城堡”的晚餐无奈的“城堡”3
亲热了一会儿,康先生就会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像一个幸福的男人,不知道怎么表达。有了小妹,康先生什么都不在乎了。大家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厂里的事情,厂里的烦恼都被掷到脑后面。他恨不能向朋友推荐,都赶快在这么郁闷的日子里生个孩子吧。啊,这样的时刻一点都不要放弃,孩子靠在你胸前熟睡的时候,你不光听见她的喘气声,你还能听见她的小心脏在那里扑扑地跳动。多激动啊,和任何人的谈话都可以重新开始。小妹长大了,喜欢骑在康先生背上,康太太看着不高兴,却也不敢说什么,康先生乐意这么做,他驮着小女儿趴在地上到处跑,同时还学着小狗叫,小妹拉着父亲的衣领,咯咯地笑个不停,康先生越来越起劲,连脑袋都晃动起来了……
看着父女俩这个样子,康太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么讲究尊严的康先生,一旦和小妹在一起,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变得那么快乐……
这快乐,这笑声在“城堡”的二楼里,没有维持几年的时间,到了文革的时候,快乐和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