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逆流成河 作者:郭敬明-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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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龙头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手指发白。
易遥突然想起,母亲经常对自己说到的“怎么不早点去死”,“怎么还不死”,这一类的话,其实如果实现起来,也算得上是解脱。只是现在,在死之前,还要背上和母亲一样的名声。这一点,在易遥心里的压抑,就像是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重重地压在心脏上,几乎都跳动不了了。
血液无法回流向心脏。
身体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来。落不到地面上脚踏实地。所有的关节都被人栓上了银亮的丝线,像个木偶一样地被人拉扯着关节,僵尸般地开阖,在街上朝前行走。
眼睛里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出眼泪,像是被人按下了启动眼泪的开关,于是就停不下来。如同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以眼泪的形式流淌干净。
直到车子推到弄堂口,在昏暗的夜色里,看到坐在路边上的齐铭时,那个被人按下的开关,又重新跳起来。
眼泪匝然而止。
齐铭站在她的面前。弄堂口的那盏路灯,正好照着他的脸。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他说,易遥,我不信他们说的。我不信。
就像是黑暗中又有人按下了开关,眼泪流出来一点都不费力气。
“你根本就是相信了!”扯过车筐里的书包,朝齐铭身上摔过去。
铅笔盒,课本,笔记本,手机,全部从包里摔出来砸在齐铭的身上。一支笔从脸上划过,瞬间一条血痕。
齐铭一动不动。
“你就是信了!”又砸。
“你信了……”一次一次地砸。剩下一个空书包,以棉布的质感,软软地砸到身上去。齐铭站着没动,却觉得比开始砸到的更痛。
一遍一遍。不停止地朝他身上摔过去。
却像是身体被凿出了一个小孔,力气从那个小孔里源源不断地流失。像是抽走了血液,易遥跌坐在地上,连哭都变得没有了声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动着。
齐铭蹲下去,抱着她,用力地拉进自己的怀里。
像是抱着一个空虚的玩偶。
“你买我吧,你给我钱……我陪你睡。”
“我陪你上床,只要你给我钱。”
每一句带着哭腔的话,都像是锋利的匕首,重重地插进齐铭的胸膛。
她说,“我和我妈不一样!你别把我当成我妈!”
“我和我妈不一样!”
齐铭重重地点头。
路灯照下来。少年的黑色制服像是晕染开来的夜色。英气逼人的脸上,那道口子流出的血已经凝结了。
地上四处散落的铅笔盒,钢笔,书本,像是被拆散的零件。
是谁打坏了一个玩偶吗?
弄堂里面,林华凤站在黑暗里没有动。
每一句“我和我妈不一样!”,都大幅地抽走了她周围的氧气。
她捂着心口那里,那里像是被揉进了一把碎冰,冻得发痛。
就像是夏天突然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里,最后冻得只能吐出来。
可是,揉进心里的冰,怎么吐出来?
13
同样的。刚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门就呼啦打开。
母亲的喋喋不休被齐铭的一句“留在学校问老师一些不懂的习题所以耽误了”而打发干净。
桌子上摆着三副碗筷。
“爸回来了?”
“是的呀,你爸也是刚回来,正在洗澡,等他洗好了……啊呀!你脸上怎么啦?”
“没什么,”齐铭别过脸,“骑车路上不小心,刮到了。”
“这怎么行!这么长一条口子!”母亲依然是大呼小叫,“等我去拿医药箱。”
母亲走进卧室,开始翻箱倒柜。
浴室里传来父亲洗澡的声音,花洒的水声很大。
母亲在卧室里翻找着酒精和纱布。
桌子上,父亲的钱夹安静地躺在那里。钱夹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叠钱。
齐铭低下头,觉得脸上的伤口烧起来,发出热辣辣的痛感。
悲伤逆流成河第二回
14
有一些隔绝在人与人之间的东西,可以轻易地就在彼此间划开深深的沟壑,下过雨,再变成河,就再也没有办法渡过去。
如果河面再堆起大雾……
就像十四岁的齐铭第一次遗精弄脏了内裤,他早上起来后把裤子塞在枕头下面,然后就出发上课去了。晚上回家洗完澡后,他拿着早上的裤子去厕所。遇见母亲的时候,微微有些涨红了脸。
母亲看他拿着裤子,习惯性地伸手要去接过来。却意外地被齐铭拒绝了。
“你好好的洗什么裤子啊,不是都是我帮你洗的吗,今天中邪啦傻小子,”母亲伸过手,“拿过来,你快去看书去。”
齐铭侧过身,脸像要烧起来,“不用,我自己洗。”绕过母亲,走进厕所把门关起来。
母亲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水龙头的哗哗声,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齐铭从厕所出来,甩着手上的水,刚伸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就看到母亲站在客厅的过道里,望着自己,脸上堆着笑,“傻小子,你以为妈妈不知道啊。”
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从血管里流进了心脏,就像是喝到太甜的糖水,甜到喉咙发出难过的痒。就像是咽喉里被蚊子叮出个蚊子块来。
“没什么,我看书去了。”齐铭摸摸自己的脸,烫得很不舒服。
“哦哟,你和妈妈还要怕什么羞的啦。以后还是妈妈洗。乖啊。变小伙子了哦,哈哈。”
齐铭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捂住了头。
门外母亲打电话的声音又高调又清晰。
“喂,齐方诚,你家宝贝儿子变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说呀……”
齐铭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手伸在外面,摸着墙上电灯的开关,按开,又关上,按开,再关上。灯光打不进被子,只能在眼皮上形成一隐一灭的模糊光亮。
心上像覆盖着一层灰色的膜,像极了傍晚弄堂里的暮色,带着热烘烘的油烟味,熏得心里难受。
之后过了几天,有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母亲和几个中年妇女正好也在门口聊天。齐铭拉了拉书包,从她们身边挤过去,低声说了句,妈我先去上课了。
齐铭刚没走远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对话声。
“听说你儿子哦~嘿嘿。”阴阳怪气的笑。
“哦哟,李秀兰你这个大嘴巴,哪能好到处讲的啦。”母亲假装生气的声音。声音装得再讨厌,还是带着笑。
“哎呀,这是好事呀,早日抱孙子还不好啊。哈哈哈哈。”讨厌的笑。
“现在的小孩哦,真是,营养好,想当初我们家那个,16岁!”一个年纪更长的妇女。
齐铭把自行车从车堆里用力地拉出来,太用力,扯倒了一排停在弄堂口的车子。
“哦哟,害羞了!你们家齐铭还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么嫩得出水了,你老大不小的,怎么这么不正经。”母亲陪着笑。
齐铭恨不得突然弄堂被扔下一个炸弹,轰得一声世界太平。
转出弄堂口,刚要跨上车,就看到前面的易遥。
“你的光荣事迹,”易遥转过头来,等着追上来的齐铭,“连我都听说了。”
身边的齐铭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撞到边上一个买菜回来的大妈,一连串的“哦哟,要死,当心点好伐?!”
易遥有点没忍住笑,“只能说你妈很能耐,这种事儿也能聊,不过也算了,妇女都这天性。”
“你妈就没聊。”齐铭不太服气。鼓着腮帮子。
“林华凤?”易遥白过眼来,“她就算了吧。”
“起码她没说什么吧。你第一次……那个的时候。”虽然14岁,但是学校生理课上,老师还是该讲的都讲过。
“我第一次是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就觉得‘完了’,我很快地骑回家,路上像是做贼一样,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在看我,都知道那个骑车的小姑娘好朋友来了。结果我回家,换下裤子,告诉我妈,我妈什么话都没说,白了我一眼,走到自己衣柜拉开抽屉,丢给我一包卫生棉。唯一说的一句话是,‘你注意点,别把床单弄脏了,还有,换下来的裤子赶快去洗了,臭死人了’”,易遥刹住车,停在红灯前,回过头来说,“至少你妈还帮你洗裤子,你知足吧你小少爷。”
易遥倒是没注意到男生在边上涨红了脸。只是随口问了问,也没想过她竟然就像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部告诉自己。毕竟是在微妙的年纪,连男生女生碰了碰手也会在班级里引发尖叫的时代。
“你告诉我这些干嘛……”齐铭的脸像是另一个红灯。
“你有毛病啊你,你不是自己问的吗?”易遥皱着眉头,“告诉你了你又不高兴,你真是犯贱。”
“你!”,男生气得发白的脸,“哼!迟早变得和你妈一样!刻薄的四十岁女人!”
易遥扯过自行车前框里的书包,朝男生背上重重地摔过去。
15
就像是这样的河流。
横亘在彼此的中间。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一千零九十五天。像条一千零九十五米深的河。
齐铭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也许就像是很多的河流一样,会慢慢地在河床上积满流沙,然后河床上升,当偶然的几个旱季过后,就会露出河底平整的地面,而对岸的母亲,会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
但事实却是,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母亲,抑或是某一只手,一天一天地开凿着河道,清理着流沙,引来更多的渠水。一天深过一天的天堑般的存在,踩下去,也只能瞬间被没顶而已。
就像这天早上,齐铭和母亲在桌上吃饭。母亲照例评价着电视机里每一条早间新闻,齐铭沉默着往嘴里扒着饭。
“妈我吃完了。”齐铭拿起书包,换鞋的时候,看见父亲的钱夹安静地躺在门口的矮柜上。脖子上有根血管又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哎哟,再加一件衣服,你穿这么少,你想生毛病啊我的祖宗。”母亲放下饭碗与刚刚还在情绪激动地评价着的电视早间新闻,进屋去拿衣服去了。
齐铭走到柜子前面,拿过钱夹,抽出六张一百的,迅速地塞到自己口袋里。
齐铭打开门,朝屋子里喊了一声,“妈别拿了,我不冷,我上学去了。”
“等等!”
“我真不冷!”齐铭拉开门,跨出去。
“我叫你等等!你告诉我,你口袋里是什么!”
屋外的白光突然涌过来,几乎要晃瞎齐铭的眼睛。放在口袋里的手,还捏着刚刚抽出来的六百块钱。齐铭拉着门把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
声音像是水池的塞子被拔起来一般,旋涡一样地吸进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剩下一屋子的寂静。满满当当的一池水。放空后的寂静。
还有寂静里母亲急促的呼吸声和激动而涨红的脸。还有自己窒息般的心跳。
16
“什么口袋里有什么?妈你说什么呢?”齐铭转过身来。对着母亲。
“你说,你口袋里是什么东西!”母亲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压抑着的愤怒粉饰着平静的表像。
“真没什么。”齐铭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摊在母亲面前。
“我是说这个口袋!”母亲把手举起来,齐铭才看到她手上提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母亲把手朝桌子上用力一拍,一张纸被拍在桌上。
齐铭突然松掉一口气,像是绷紧到快要断掉的弦突然被人放掉了拉扯。但随后却在眼光的聚焦后,血液陡然冲上头顶。
桌子上,那张验孕试纸的发票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前一分钟操场还是空得像是可以停得下一架飞机。而后一分钟,像是被香味引来的蚂蚁,密密麻麻的学生从各个教室里涌出来,黑压压地堵在操场上。
广播里的音乐荡在冬天白寥寥的空气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音乐被电流影响着,发出哔啵的声音,广播里喊着口令的那个女声明显听上去就没有精神,病殃殃的,像要死了。
“鼻涕一样的声音,真让人不舒服。”
齐铭转过头。易遥奇怪的比喻。
易遥站在人群里,男生一行,女生一行,在自己的旁边一米远的地方,齐铭规矩地拉扯着双手。音乐响到第二节,齐铭换了个更可笑的姿势,朝天一下一下地举着胳膊。
“那你怎么和你妈说的?如果是我妈应该已经去厨房拿刀来甩在我脸上了吧。”易遥转过头来,继续和齐铭说话。
“我说那是老师生理卫生课上需要用的,因为我是班长,所以我去买,留着发票,好找学校报销。”音乐放到第三节,齐铭蹲下身子。
“哈?”易遥脸上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嘲笑的神色,不冷不热的,“还真行。你妈信了?”
“恩,”齐铭低下脸,面无表情地说,“我妈听了后就坐到凳子上,大抒一口气,说了句‘小祖宗你快吓死我了’就把我赶出门叫我上课去了。”
“按照你妈那种具有表演天赋的性格,不是应该当场就抱着你大哭一场,然后转身就告诉整个弄堂里的人吗?”易遥逗他。
“我妈真的差点哭了。”齐铭小声地说。心里堵着一种不上不下的情绪,“而且,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歹这事和你有关吧?”
易遥回过头,眼睛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她定定地望着前面,说,“齐铭你对我太好了,好得有时候我觉得你做什么都理所当然。很可能有一天你把心掏出来放我面前,我都觉得没什么,也许还会朝上面踩几脚。齐铭你还是别对我这么好,女人都是这样的,你对她好了,你的感情就廉价了。真的。女人就是贱。”
齐铭回过头去,易遥望着前方没有动,音乐响在她的头顶上方,她就像听不见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扯掉了插头的电动玩具。她的眼睛湿润得像要滴下水来,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但齐铭却看懂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一个比一个贱。
她说,一个比一个贱。
“后面那个女生!干嘛不动!只顾着跟男生聊天,成何体统!说你呢!”从队伍前面经过的年级训导主任望着发呆的易遥,挥着她手上那面脏脏的小红旗怒吼着。
易遥回过神来,僵硬地挥舞着胳膊。音乐放到第五节。伸展运动。
“我说,”训导主任走远后,易遥回过头来看齐铭,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她看我和你聊天就惊呼‘成何体统’,她要知道我现在肚子里有个孩子,不知道她会不会当场休克过去。”
像个顽皮的孩子。讲了一个自以为得意的笑话。眼睛笑得眯起来,闪着湿漉漉的亮光。
却像是在齐铭心里揉进了一把碎玻璃。
千沟万壑的心脏表面。穿针走线般地缝合进悲伤。
齐铭抬起头。不知道多少个冬天就这样过去。
在音乐声的广播里,所有的人,都仰着一张苍白的脸,在更加苍白的寂寥天光下,死板而又消极地等待遥远的春天。
地心深处的那些悲怆的情绪,延着脚底,像被接通了回路,流进四肢。伸展运动,挥手朝向锋利的天空。那些情绪,被拉扯着朝上涌动,积蓄在眼眶周围,快要流出来了。
巨大的操场上。她和他隔着一米的距离。
她抬起头,闭上眼睛,说,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他抬起头,说,我也是,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
易遥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