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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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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是那个新入局的朋友田福恩,看他这种形相,实在不愿意同他答话。但因为他说有人像他的祖父,勉强向他问道:“田兄,你说是谁像我的祖父?你的妻舅又是何人?”田福恩道:“哎唷,稚哥你在社会上还混了许多年,难道我小舅子的姓名,你都不晓得么?”

  稚华笑道:“奇了,他不是我的妻舅,我何如会晓得他姓名呢?”田福恩打着半调子的英语答道:“也是也是。我告诉你罢,我的小舅子,姓云名麟,字趾青,是前清一个秀才。”他正在高兴往下讲,稚华拦着他道:“你不用说了,我晓得这姓云的,便是当日意海楼的姨太太红珠嫁给他的,你看我说的错也不错?”田福恩伸着大拇指说道:“何如?我说我的小舅子,提起来你必是晓得的。”稚华道:“失敬失敬。我却不知道他是你的令亲,但你说的他的先生,究竟怎样呢?”

  田福恩道:“他的先生名叫何其甫,也是前清一个秀才,现充文言统一研究会会长。此人性情迂谬,自命为道学先生。我的小舅子看见他,如同看见鬼一样,动也不敢妄动。”稚华道:“可是推翻清室的时候,他曾在明伦堂上过一回吊的?”田福恩道:“你看这人何如?”稚华道:“可惜他不曾死着,死了到也算得个愚忠。”田福恩道:“我与他却不甚亲近,昨天听见我的小舅子说,他的先生把他喊了去,叫他赶快将那些八股翻出来,重行读得滚瓜烂熟。我的小舅子道:八股早已废掉了,读熟了有什么用处?他的先生正言厉色道:你说八股没用么?早晚就有用了。我的小舅子问道:先生何以见得?他的先生道:皇上现已复位,国事定后,科举当然是要复的。复了科举,我猜准还是用八股取士,仍遵守他的祖宗旧制。你如不信,来来来,我和你拍个手掌如何?他说这话时,大有诸葛亮刘伯温的那种神味。

  我的小舅子尚未及回答,他的师母从旁向他说道:我这几天被你的先生闹死了。他听见宣统又做了皇帝,说不出来的快活,口口声声都说他优贡已揣在荷包子里面。我说道:你敢是在这里做梦?他道:我就因为那年做的梦,才敢说出这句话。你可知我当日做梦的当儿,宣统还不曾出世。及至到了宣统即位,又被那些民党推翻,我后来觉梦得这未足为凭,也就不作此想。偏生目前他又登极,我的优贡,岂不是大有希望吗。他对我说个不了,我也不好扳驳他。现在他又立了一个什么当今万岁牌。每逢夜晚,读一遍八股,即向那牌位磕一回头。磕了读,读了磕,都要到三更天才睡。他虽不以为苦,然而他的一张嘴两条腿跟他却苦死了。他师母歇了歇,又接着说道:我有时同他讲,你已上了几岁年纪,何必还吃这种辛苦。假使因此损坏了自己的身体,那时才懊悔不及呢。他道:你们妇人家,晓得什么。古语说得好:三更灯火五更鸡,我不痛痛下一番苦读的功夫,未见得人家就肯把优贡送给我。咳,世间上好名的,我到看见过却不曾看见过像你的先生为了一个优贡入了魔道,难道得了优贡,就可当饭吃不成?云相公,你是一个明白道理的人,当住你的先生面,凭公说一句,我的话究竟有理没有理?……其时我的小舅子,听见他师母的话,正在那里为难,说有理呢,先生面子下不去。说没理呢,师母面子又下不去。刚要想个主意替他们解和,却好他的先生对他说道:云生,你莫要睬你的师母,我们还干我们正经事,你家里可有《大题十万逊、《小题十万逊没有?我的小舅子说道:“从前却也有一部,后来因为八股废掉了,不知把他高搁在那里?先生要这书何用?他的先生道:此书看似无用,一生复了八股,那书就大大的值钱,这叫做麟角凤毛,特稀为贵,你不要把他过于看轻了。我的小舅子道:既这说法,回去就将此书寻出来。其实他心里老大不以为然,然而表面上却不得不敷衍过去。他回转之后,就把他的先生近来一段趣史,做他的话柄。稚哥,你想想这位何老先生,一举一动,岂不是与你令祖大人一般无二吗?”

  稚华道:“我不笑他别的,单笑他读一遍磕一回头,万一他一晚读上几千遍,他的头一定要磕上几千回,他不嫌烦,我听听也嫌烦了。像他这样人,若和我家老头儿聚在一起,定然谈得入彀。即便不聚在一起。听了他这段历史,我逆料我家老头儿必极力赞扬,所谓方以群分,物以类聚。兄弟这番议论,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道:“稚哥的议论极是。但不知复辟这回事,究竟能永远成为事实么?”稚华道:“在我看来,好比萤火之光,一瞥即逝。大约不出二十日,必有变动,到了那时他们才知道枉用心机哩,若事前阻拦他们不许轻动,他们死也不甘。即以我家老头儿而言,他何尝不是其中一份子,现在却洋洋得意。一旦张勋打败,怕他的那团高兴,不由而然的,也就付之于东洋大海去了。”田福恩笑道:“稚哥的令祖,固然有连带关系。就是我刚才所讲的那个何老先生,他方且希冀什么优贡功名,天天在那里磕头如捣蒜,假使取消复辟,他岂不是做了一场大梦,非但他无面目见着他的学生云麟,恐怕也无面目见着他的家中妻子。我不愁他别事,他为人生性迂拙,照常因此弄出什么意外事来,才真真不犯着呢。”

  他们正在高谈阔论,外面忽送进一份报纸。稚华接了打开一望,笑着说道:“果不出我所料,业已有人出来反对了。”众人道:“反对他的,究竟是什么人呢?”稚华道:“还有那个,就是那最有名望的段氏了。你不看见北京的那个专电,说是段氏在马厂誓师,预备和张勋开战。无论老张的实力怎样,然而遇见老段,我包管老张就要倒霉。何以呢?老段师出有名,登高一呼,各方不难响应。况他的旧部,充当师长旅长的很多,他既举了义旅,没有个不愿为之尽力。老张呢,他手下全是乌合之众,平素又无甚纪律,临了战阵,要不了几个回合,定然是被那边杀得大败亏输。我先前还说以二十日为期,照此看来,十日之内,大局便可解决。我的话如有一句不灵验,我也不叫个程稚华了。诸位等几天看罢。”说着便辞别了众人,先自去了。众人见稚华已走,也就不再多坐,一哄而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报师恩门生忙后事助丧费壮士念前情

  我常说世界上的事,变化万千,从没有可以预定的。今日如此,明日未必不如彼。今日如彼,明日未必不如此。如行云之在空,如流水之在地,令人不能捉摸。我何以说出这句话呢?因为我这部《广陵潮》,其中所纪的许多事实,大概都是如此。就从这回书说起,有因期许过深,后来转忧惭殒命的;有因贫穷已极,后来反暴富起家的。世事无常,在当日何尝意料得到呢。闲言休叙,且说何其甫送了云麟出去之后,他仍然兴高采烈,笑嘻嘻的和他妻子美娘说道:“你适才同云生讲的一番话,似乎说我近来举动,如同发狂。其实我何尝发狂,不过他既有复位之时,我难道就无功名之望,你不预先向我道贺,还要热讽冷嘲。幸亏我当时装做痴聋,若认真与你争论起来,显见得我无容人之量。然而你试想想究竟我错呢?还是你错?何况妇人家都是些盐酱口,坏话呢,十句到有九句应。好话却不曾应过一回。假使被你说个正着,他禄位果然不长,我功名也就等诸镜花水月了。常言说得好,夫荣妻贵。我揣你的心理,好像与别人不同,宁做秀才婆娘,不做优贡太太。你这人岂不是福薄吗!”

  美娘见他把自家好意拂掉了,也冷笑了笑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当初原舍不得你过于用功,所以才苦苦的切谏。早知你不听我的话,我何必枉费唇舌。从今以后,你莫说每晚读到三更,就是读到第二天天亮,我也不来管你闲事。好在你有病,是你自家吃苦,难道旁人还能替代不成?”何其甫这时且随她说,却不理会。等她说毕,忽向她咬文嚼字的道:“你可读过孟子乎?你可知道孟子上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这两句书乎?你如不懂,我岂不可讲给你听乎。”他说出这一大套乎字不打紧,到把个美娘闹得头昏,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当即把他抛下,竟自往房里去了。他一人坐在板凳上,到也不觉得无趣。正想做一篇八股,预先操练操练,省得到考那优贡时,笔底下艰涩。刚要去拈那枝笔,忽听门外有人问道:“其翁可在家么?”他开门一望,见是他的好友严大成,赶忙招呼他入内坐下,说:“严兄,这两天可曾听见北京的信息如何?”

  严大成道:“我原是不晓得信息,特地到其翁处来询问。谁知道其翁也同我一样,在我的愚见,张大帅既做了这惊天动地的事业,他未必没有把握,只要各省一致附和,还怕这一统河山,不仍为大清国所有么!”何其甫道:“严兄所见极是,此次复辟,虽属张大帅功劳,实亦宣统皇帝的洪福。不过我们要打探这些消息,究竟在什么地方才打探得出呢?”严大成道:“信息灵通,莫过于报纸。我们总须得天天看一份报,才不愁消息不灵。然而为着他又要花费我们许多钱,殊不值得。”何其甫道:“你提到看报,我到想出一个好法子来了。花钱既不多,报纸又有得看。”严大成道:“其翁想出什么好法子呢?”

  何其甫道:“教场茶馆里,不是有卖报的么,听说看一份报,只花一个铜元,这价钱再便宜不过。或虽不喜上茶馆明早到要为这事,和你前去吃碗茶。一来为的是可以借此谈谈心,二来为的是又可借此看看报。你看可使得么?”严大成道:“其翁想的这法子很好,我们明早就一同去罢。”他俩约定后,严大成就回去了。次日何其甫早起,先用白水泡了一碗锅巴,狼吞虎咽,将肚子混饱。然后慢腾腾地约了严大成,到那茶馆里茶叙。……他们入了座,堂倌便泡上茶来。何其甫一面品茶,一面就向那卖报的取过一份报,细细的阅看。讵料他不看犹可,看见了那个专电,不由而然的就打个寒噤,直把他吓得舌头伸出来,几乎缩不进去。歇了半会,他才自言自语道:“怎样好?怎样好?”

  严大成见他如此惊慌,知必又有什么变故,忙问道:“其翁看了报,为何改变常态,难道张大帅那边业已失败不成?”何其甫道:“虽不失败,怕的也不远了。”当下便将报纸递给他手内,他接过一看,原来段将军已在马厂地方起兵讨贼,连日和张勋打了几回仗,张勋均不曾占着优胜,心里也很代张勋着急,遂对何其甫说道:“照这情形,似乎有点不妙。”何其甫道:“我不懂老段这人是何心肝?论名分呢,他也做过大清的臣子,受过大清的恩德,便没有张勋出来复辟,自家也应该有此主张,何况人既发难于先,他正宜协助于后。偏生他不明大义,视清廷如同仇敌一般,慷慨兴师,大有灭此朝食之概,岂不是恩将仇报吗!”

  严大成道:“可惜老段不曾听见其翁这番议论,如被他听见,恐他也俯首无辞了。”说着,那肚子里的五脏神,已向他宣战。他此时饥不能耐,忙问何其甫道:“其翁带甚东西吃?”何其甫道:“我在家已吃过了,你请自便罢。”严大成见他已吃过,便命堂倌带了一碗面,刚刚才吃了一半,何其甫忽然喊道:“不好不好,肚里疼他很,大约要大解了。你且坐一坐,我去去就来。”当下飞也似的,跑出了茶馆。严大成等的约有一个钟点,连他影子也不看见一个,这才明白他另有作用。却也没法,幸喜身边还带着钱钞,只得自家将茶资会掉,又取了一个铜元递给卖报的,他才出了茶馆步行回来。一路上思前想后,觉得上了何其甫的大当,到要当面质问他一下,看他有何话讲。主意已定,一直跑到何其甫那里。……何其甫见了他,不待他质问,赶忙笑着说道:“适才对不住,到累严兄久等了。我大解之后,本预备再到茶馆,不想出了厕所,便遇见一个熟人,拉我同他去有事。我说还有人在茶馆里等候我,此刻却不能奉陪。他道:好在耽搁时候多一会儿,再去也不迟。我被他缠得没有法,只好跟着他走。及至办完了事,为时业已不早,要想再往茶馆里来看你,怕的你去得好久了。与其徒劳往返,不如改日再会东道罢。”

  严大成道:“好说好说,我辈文字之交,不在乎此,惟因其翁去而不返,令我很不放心,所以特地过来,探望探望。”其实他面子上虽说得好看,心里早恨他一个大洞,以为你怕会东,架词屎遁,过后偏要来掩饰,我若明揭其旨,你还有置身余地么!说毕,也就不辞而别。过了数日,张勋在北京果然失败,逃往荷兰使馆。扬州得到这信,莫不欣喜非常,大呼民国万岁。其时何其甫刚在那里午膳,忽然耳朵里听着这不幸的事,不由的失惊道:“当真么?当真么?”

  登时那碗饭就吃不下去,躺在床上,放声痛哭,好比死了父母一样。他到底是上了几岁年纪的人,本来不经得什么辛苦,加之着了一回急,胸口间不免觉得有些饱闷,这天连晚膳也不想吃,第二天就爬不起来了。……说也可怜,他在那复辟的当儿,何等高高兴兴。一旦取销了复辟,自家的功名,固然绝望,还恐被他妻子美娘嘲笑其旁,因此羞忿填膺,竟致一病不起。美娘见他忽然病倒,知道为的是那个功名,则反解劝万分,叫他安心静养。无如末运已临,药难挽救,他的病一天重似一天,虽百计延医服药,毫无效果。这时候美娘晓得不妙,忧急万分,看来已到临危时候,只得赶紧着人将云麟请来,和他商量他先生身后问题。云麟道:“师母放心,先生万一不幸,我当勉为其难。不过此刻还望他病好,尚谈不到。依门生的意思,还想请医生来诊视。看他老人家可有救星。”

  美娘道:“云相公究竟请那一个呢?”云麟道:“我想请我那个朋友看一看,他虽没有什么名头,医理却还不错,这人姓朱名成谦,师母曾经听见人说过么?”美娘道:“可是和柳家少奶奶有点戚谊的?”云麟道:“师母所说的就是他。”美娘道:“云相公既然相信,就烦你请他即刻过来,如能救得转来方是天不绝人呢。咳,你家先生,半生来都是为那热心功名四字所害。即如近来,口口声声,都说他是宣统优贡,到了今日,宣统依旧不做皇帝了,他的优贡也不想了,可算做了一场大梦,活鲜鲜地把这条命送掉。我不恨别个,只恨他梦里过着的那个四夕山人为甚哄他梦到如此地步。”

  云麟道:“梦本无凭,安能信以为实。先生病虽至此,师母且不必过于忧急,等我把那朱成谦请来,再行定夺罢。”说毕,便出门而去。不多一会,云麟果然偕朱成谦来到。美娘见那朱成谦獐头鼠目,一点医生模样也没有,料想不会有什么大本领。心里很瞧他不起。但既把他请得来,只得勉强叫云麟陪他同至病人榻前切脉。其时何其甫正昏昏沉沉睡着,那喉咙里的痰,又不时的响来响去。他切了一会脉,遂出来向云麟说道:“令师的病,是个不治之症,怕的不在今晚,就在明早,一定是痰壅气闭,到宜乎把后事赶快办成,免得临时凑手不及。我和趾翁说的是知己话,便开下方子来,也是没用。”

  云麟道:“原是请老兄来斟酌的,既这说法,也只有听天由命了。”随即把朱成谦送了出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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