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新话 作者:(明)瞿佑-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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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阳间御史台、中书省那些衙门一样。二鬼使带着令狐生进门,遥遥可见殿上有鬼王披戴冠冕靠着桌子坐着。
二鬼挟持令狐生,让他趴在阶下,然后上殿复命说:“奉命拘捕令狐生已经拿到。”马上听到鬼王声音严厉地说:“你既然读儒家经典,却不知自我检点,竟敢口出狂言,诬蔑我官府!应该交付犁舌地狱。”说完,就有几个鬼兵上来揪拉他,叫他快走。
令狐生大为恐惧,死死攀拉住殿槛不肯离去。不一会儿,槛栏就被拉断了,于是他不由大叫大喊:“令狐生乃是人间一个读书人,没有犯罪却遭受刑罚,皇天如果有知,乞求明鉴!”
这时,只见殿上有一个穿着绿袍执持手版的官员,叫明法的,向鬼王禀告说:“这个人喜欢揭发、攻击他人的过错,匆忙定罪,一定不肯伏罪;不如让他招供所犯罪行,辨明他的罪责,他就没活好说了。”鬼王说:“好!”于是有一个官吏,拿着纸笔放在令狐生面前,逼着他写供状。
令狐生坚持说自己并无罪过,不知道要招供什么。忽然听到殿上说:“你说你无罪,所谓‘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是谁写的?”令狐生才恍然大悟,立即下笔,郑重招供道:
“敬闻混沌状态下阴阳二气相合,才开始分出天地的形状;上下三才天地人,并没有把鬼神列在其中。自中古以来,才有多方面发端:焚烧纸钱来交好神灵,诵读经文来奉承菩萨。于是名山大川,都有灵怪;古庙丛祠,也多主持。大概因为众生愚昧糊涂,世人冥顽不灵,有的长期作恶而不思悔改;有的行凶造孽却不受约束。依仗强暴,欺侮弱小;凭恃财富,欺负穷人。对上不孝敬君王父母,对下不和睦于宗族乡党。贪图钱财,背弃信义;看到私利,忘记恩义。不知道天门高高而有九重,地府深深排列十殿,设立锉、烧、春、磨地狱。
完备轮回、报应的规制,使做好事的人受到鼓励而更加勤勉,使做坏事的人受到惩罚而知道引以为戒,这可以算得上法律严密,天道至公了。但是政令所施,只看到前过却忽略了后罪;耳目所到,仅明察小殃反遗漏了大祸。结果穷人进入监狱遭受祸殃,富人诵读经文免除了罪责。只猎取被弓箭伤过的鸟,却常常漏掉能够吞舟的大鱼。赏罚的法令,本不应该如此。
至于我令狐生,世世为寒士,一个穷书生而已。左支右撑,不能免除儿女啼哭;东写西写,仍免不了时运不济,处境不顺。偶然因为不公平的事而愤怒不满,结果马上就会得到多嘴的罪名。我现在后悔莫及,但又把摇尾乞怜看作耻辱。今天承蒙谴责惩处我的罪名,逼着要我的书面供词。既碰触了龙的逆鳞,探取了龙下巴底下的珠子,哪里还敢求生还?既挑弄虎头,捋抹虎须,本来就知道要受到祸害的。我的供词就写到这里了,敬求审辨!”
鬼王读完,在供词上批道:“令狐生立论很公正,难以加罪;他持志不移,也不可用权势使他屈服。今天看他所陈述的言词,实在有理,可以特许放还他回返阳间,以表彰有古人遗风、直道而行的人。”于是就命令再次拘捕乌老,把他打入地狱,又派遣了两个鬼使送令狐生回家。
令狐生恳求两个鬼使说:“我在人间,以读书为生,虽然听说地狱的事情,但是并不认为真是这样,今天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可以看一看吗?”鬼使说:“想看一看也不难,只要禀报一下刑曹录事就行了。”随即领着令狐生着西边的长廊而行,另外到达一个大厅,但见文簿像山一样堆积着,录事正坐在中间。鬼使把令狐生的请求向录事禀白,录事就用红笔批了一纸公文交给他们,那上面的文字像篆文、籀文那样,无法辨认。
令狐生出了官署的的大门,朝北走了一里多路,只见一座高高的铁城,黑雾弥漫在上空,守卫很多,都是牛头鬼面,黑色的身体,绀青色的头发,各自拿着戈戟之类的兵器,在城门两边或坐或站。两个鬼使出示批文给他们看,守卫就放他们进去了。这时,只见无数个罪人,被剥皮刺血,挑心挖眼,他们叫喊哀痛之声,在铁城回荡不绝;而遭受毒刑拷打的喊声,更惊天动地。
令狐生又到了一个地方,看到有两根铜柱,上面绑着男、女二人,有一个夜叉正用刀剖开他们的胸膛,肠胃流出,用滚烫的水浇灌,名其刑曰洗涤。令狐生便询问他们缘故,鬼使说:“这个男人在阳世做医生,因为给这个女人的丈夫治病,就同这妇人私通。不久妇人的丈夫病亡了,虽然不是他们二人杀害的,但是推究本情来定罪,与杀害是相同的,所以要受到这个报应。”
令狐生又到了一个地方,看到僧尼都光着身子,诸鬼用牛马的皮,覆盖他们的身体,于是,这些僧尼全都变成了畜牲。其中,有欲进又退不肯就范的,诸鬼即刻用铁鞭抽打,血流遍地,一片狼藉。
令狐生又问起他们的缘故。鬼使说:“这班人在阳世,不耕种而有饭吃,不纺织却有衣穿,竟然不遵守戒律,贪求淫欲,食用荤腥,所以让他们变成禽兽,出苦力来报答别人。”
最后到达一个地方,匾额上题着“误国之门”。令狐生看到数十个人坐在铁床上,身上都戴着脚镣手铐,用青石作成的枷锁,压在他们的脖子上。两个鬼使指着其中的一个人给令狐生看,说:“这个人就是宋朝的秦桧。他谋害忠良,迷惑皇帝,所以受到重罪的责罚。其余的人也都是历代误国的奸臣。每一次朝代更替,就驱赶他们出来,让毒蛇吃他们的肉,饿鹰啄他们的骨髓,直到骨肉糜烂一尽为止,然后,再用神水泼洒,地狱的猛风吹拂,仍然让他们恢复原形。此类人纵然经历亿万劫,也不可能转世了。”
令狐生参观完毕,请求回家。两个鬼使送他回到家里。令狐生回头对他们说:“劳烦你们相送,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报答。”鬼使笑着说:“报答就不敢指望了,只请您不要再作诗来烦劳我们就行了。”令狐生也不由大笑起来。他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醒了过来,却原来是南柯一梦。等到天亮,他去敲乌老家门打听情况,原来乌老已在当夜三更天死了。
天台访隐录
台州人徐逸,略通经史一类书籍,在端午那天他进入天台山采草药。同行的几个人,怕跋涉艰险,中途就回去了。
只有徐逸喜欢这里山明水秀,林木繁盛茂密,只晓得向前不知道停止,还朗诵晋代孙绰的《天台山赋》以称赞其妙说:“‘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泉流而界道’。这实在不是空话啊。”再往前走了数里,斜阳落在山岭,飞鸟也返归树林。向前走吧,没有抵达的目标;向后退却又来不及回去了。
正踌躇之间,忽然见山涧的流水中有一只大瓢漂浮过来,徐逸高兴地说:“此地难道有人居住吗?要不这一定是一个佛寺。”于是,他就沿着涧水行走,走了不到一里路。就到了一个弄口,有巨大的石头作门,进石门又走了几十步,道路豁然宽敞,只见有居民四、五十家,居民的衣服、帽子质朴而有古风,气质看上去很淳朴忠厚。贫瘠的田地,茅草盖的房屋,竹窗柴门,狗叫鸡鸣,桑麻等农作物遮映衬托,俨然是一个村庄。
村民看到徐逸,惊奇地问他:“客人是干什么的?怎么进入我们这个地方的?”徐逸告诉他们入山采草药,因为迷路才到此地,村民们彼此相看,并不说话,态度很冷淡,但没有接待他的意思。只有一个老人,衣帽打扮像读书人,扶着拐杖走到徐逸面前,自称是太学生陶上舍。向徐逸作揖并说:“山野深险的地方,豺狼嗥叫,精怪行走,天色又晚了,如果坚持拒绝收留你,这等于看见溺水的人而不去救援。”于是邀请徐逸到了他的家中。
宾主刚刚坐定,徐逸站起来问道:“在下生在此地,长在此地,游憩在此地很久了,从来没听说有这么个村子,请问这是什么地方?”陶上舍听了,皱着眉头回答说:“躲避乱世之民,落荒逃难的人,假如追述过去的事,只有白白地增加伤感而已。”徐逸坚持请问其中的缘故,陶上舍才说:“我从宋朝就择地居住在这里了。”
徐逸听说,十分惊奇。陶上舍接着详细地告诉他:“鄙人生在宋理宗嘉熙元年,长大以后,托名在太学,平素大致在书斋,以讲习《周易》被人们所推崇。宋度宗一朝中,两次在都门应试中夺冠,一次在贡举省试中登榜,正打算立身行道,扬名后代,彰显于世间,不幸度宗驾崩,太后临朝听政,北兵渡江,时事剧变。继位的皇帝改年号为德'礻右'那年,我就带着全家逃难到这里来了。其余的村民,也都是同一时期来避难的人。年长日久,大家也就安居在这里了。种田得到粮食,开山得到柴火,开凿甘井饮水,建造茅屋居住。寒往暑来,光阴似箭,只见花开是春天,叶落是秋天,也不知道今天是哪个朝代,是什么甲子了。”
徐逸说:“当今的天子圣明英武,继往开来,统一了华夏,国号称大明,岁星纪年在甲寅,改年号为洪武后的第七年。”陶上舍说:“啊,我只知道有宋朝,不知道有元朝,哪里晓得现在已经是大明的天下了。希望客人给我粗略地说一说三代兴亡的故事,使我也能略知一二。”徐逸于是说:“宋德'礻右'二年,元兵攻入临安,天子、太后、皇后被俘北迁。这一年,广王(应作益王)赵'正'在海上登基,改年号为景炎。没多久驾崩,谥号端宗。益王(应作卫王)赵'丙'继位,被元兵逼迫,跳海而死,宋朝的福运败亡之时,正是元朝至元十五年。元朝吞并宋朝以后,全部占有了大江南北,直到元至正二十七年,经历了一周半甲子达九十年才灭亡。现在则是大明开创了统一大业,已经是洪武万年的第七年了。从宋德'礻右'二年到现在,上下差不多近百年了。”陶上舍听了后,不觉流出了眼泪。
过后不久,空山静夜,万籁俱寂,徐逸就住在他家,土垒的床铺,石做的枕头,也很整齐干净,只是神志清醒,躯体冰冷,不能入睡而已。第二天,陶上舍杀鸡办饭,用瓦盆盛了松肪酿制的酒让徐逸喝,又填写了《金缕词》一首,亲自吟唱以助酒兴:
梦觉黄粱熟。怪人间、曲吹别调,棋翻新居。一片残山并剩水,几度英雄争鹿!算到了谁荣谁辱?白发书生差耐久,向林间啸傲山间宿。耕绿野,饭黄犊。市朝迁变成陵谷。问东风、旧家燕子,飞归谁屋?前度刘郎今尚在,不带看花之福,但燕麦兔葵盈目。羊胛光阴容易过,叹浮生待足何时足?樽有酒,且相属。
唱完,又与徐逸说起前来的旧事,娓娓而谈,不知厌倦,又说:“宝'礻右'四年,宋理宗亲自策试进士,文天祥的卷子本来排在第四,理宗皇帝把他改为第一名。贾似道当政时,在杭州西湖北的葛岭建造府第,当时就有‘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的话。有个宗室做广东的县令,献上两只孔雀,放养在园囿中,贾似道看到孔雀驯服可爱,就委任这个宗室做本郡的郡守。
襄阳被围困的时候,知府吕文焕招募人用蜡书向朝廷告急,求援的使者向贾似道恳求说:‘襄阳被围困已经六年了,城中的人互换儿子、女儿当作食物来吃,劈开死人的骸骨当作柴草来烧,城破在旦夕之间。然而丞相你却正在宣扬太平,迷惑主上的耳目,一旦敌人打过江来,国家灭亡,你丞相又哪能长久拥有这份富贵呢?’于是自缢而死。
谢堂乃是太后的侄子,富得没人可与相比。他曾经在晚上宴请客人,铺设水晶帘子,点燃起沉香,用直径一尺的玛瑙盘,盛放大的明珠四颗,明珠发出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根本不用灯烛照明。艺人献乐颂词,有黄金和七宝制成的酒坛,重十几斤,就在座上踢给他们,一点也不吝啬。谢后临朝听政的时候,梦见天向东南方倾倒,有一人向上托着,力气好像不能胜任,跌倒又爬起来好几次。
过了不久,一个太阳坠落在地上,旁边有一个人捧着太阳奔跑。谢后醒来后在朝中到处寻访,找到了两个人,他们的样子非常像梦中的人,支撑天的人是文天祥,捧着太阳的人是陆秀夫,于是便不按照常规次序,重用了他门。左丞相江万里,离开国都的时候,都城里的百姓,送他到郊外的数以千计,都拉住车辕不忍心让他离去,送别后,城门已经关闭,百姓们,都露宿在田野里。
贾似道出任督帅,穿着白银铠甲,跨着珍珠装饰的马鞍。他有两匹千里马,一匹驮着督帅府的印信,一匹载着,盖有皇帝印玺的诏书,和随军的赏格,用黄巾覆盖,都市的百姓停止买卖争着观看。出兵的盛况,从来没有过。”
陶又议论当时各位大臣说:“右丞相陈宜中有谋略但是不果断;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家铉翁有节气,但是不通达;签书枢密院事张世杰有勇武,但是不果敢;制置使参议李庭芝有智术,但是不旷达。他们当中最优秀的,恐怕是文天祥吧!”诸如此类的话,陶上舍总共说了好几百句,都一一可听。这一晚,徐逸仍然留宿在他家。
第二天早上,徐逸向他告辞,陶上舍又作了一首古体诗来为他饯行:
建炎南渡多翻覆,泥马逃来御黄屋。
尽将旧物付他人,江南自作龟兹国。
可怜行酒两青衣,万恨千愁谁得知!
五国城中寒月照,黄龙塞上朔风吹。
东窗计就通和好,鄂王赐死蕲王老。
酒中不见刘四厢,湖上须寻宋五嫂。
累世内禅罢言兵,八十余年称太平。
度皇晏驾弓剑运,贾相出师笳鼓惊。
携家避世逃空谷,西望端门捧头哭。
毁车杀马断来踪,凿井耕田聊自足。
南邻北舍自成婚,遗风仿佛朱陈村。
不向城中供赋役,只从屋底长儿孙。
喜君涉险来相访,问旧频扶九节杖。
时移事变太匆忙,物是人非愈怊怅。
感君为我暂相留,野蔌山肴借献酬。
舍下鸡肥何用买,床头酒熟不须萏。
君到人间烦致语,今遇升平乐安处。
相逢不用苦相疑,我辈非仙亦非鬼。
而后,陶上舍送徐逸出路口,挥袖告别。徐逸一路上,每隔五十步,就插一根小竹竿,以作记号。回到家,几天以后,就准备了酒食,带着丰盛的饭菜,率领家僮们前去回访,但是山峦重叠,再也找不到那条路了。碧草茂密,林木高大,一点也没有村庄的踪迹。他们在砍柴、放牧的小路之间,来来往往地寻找,只听到深谷中鸟雀悲鸣,山岭上猿猴哀叫,最终只能惆怅地返回。
徐逸想起陶上舍曾经说过,他生在宋理宗嘉熙元年,到今天应该有一百四十年了,但是,他的相貌却一点不衰老,言行安详儒雅,只像五六十岁的人,难道陶上舍是有道行的人吗?
滕穆醉游聚景国记
元延'礻右'初年,浙江永嘉有个姓滕的读书人,单名叫穆,年纪二十六岁,风采韵致优美,擅长做诗,被大家所推崇。他一向听说杭州山水秀美,很想去游玩一番。
延'礻右'元年,恢复科举的诏书下达了,滕穆就拿着本乡的推荐信赴省城应试。到省城后,他就寄居在涌金门外,没有一天不往来于南山、北山以及西湖边上的各个寺院,如灵隐寺、天竺寺、净慈寺、宝石寺之类,以及诸如玉泉、虎跑、天龙、灵鹫、石屋洞、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