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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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李慧泉躺在屋里,凉席上汗淋淋的。抄起擀面杖,走到前院,照男的头上来一下子,照女的头上来一下,这有多痛快。他在脑海中重复这些动作,心情渐渐平静。最让他满意的一件事是,那个女的哑巴了,擀面杖塞进了她的嗓子眼儿!她只配得到这个,对付世界上的所有母夜叉都应当用这个办法。他替姓殷的男人想了一条出路、杀了她。然后自杀,这个傻王八假惺惺地发怒实在让人看着难受。
他是单身汉。这可能是难得的幸福,不过,独自一个在炎热的夏夜里流汗叹息胡思乱想,如果说这也是幸福未免太勉强了,幸福的人不可能这样狼狈,桌子上蹲着长城牌电扇,刚买了一礼拜就坏了。得抽时间去修修。他想。里屋外墙角漏雨,得跟房管所的人打个招呼。是买黑白电视机还是买彩电,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委托商行有十二英寸的,只要二百三十块钱,一个人看也挺合适的。不过,他现在已经适应了没电视的生活,不看电视也没什么。他也许更需要一台洗衣机。他不爱洗衣服,但不得不洗。他不洗罗大妈就要帮助洗,这是很过意不去的事。如果房管所的人不来,他得自己动手修房子,雨水越来越大,不修墙皮非湿塌了不可。找谁帮忙呢?需要办的事情很多。每一件都需要认真对待。他已经学会照料自己。刚刚解教时的无所适从感觉正在彻底消失。明天干什么?
早上跑步。上午交税,到批发公司看货。中午在东四吃炒疙瘩,吃完到玉清池澡堂洗澡剃头。下午修电扇,买一本《大千世界》或《蓝盾》。晚饭自己做,六点半到东大桥025号摊位、十点半回家睡觉。
他对明天干什么知道得清清楚楚。明天没什么可怕的。一个又一个明天使他变得成熟,他把明天一个又一个地打发掉。他不怕它们,可也谈不上喜次。归根到底,大多数日子是没什么趣味的。
看看街上热得没处躲没处藏的人群就知道了。听听丈夫和妻子咬牙切齿相互咒骂的声音就知道了。这就是生活。
明天很少有别的样子。
八月的一个黄昏,有雨。李慧泉没有出摊。雷阵雨过去以后才八点多钟,天气报凉快,他翻翻晚报夹缝,决定到朝阳工人俱乐部看场电影。那儿的小卖部卖一种很好喝的自制的冷饮。片名《审判者》,没看过也没听说过。
到俱乐部才知道是叙利亚的片子。票卖光了,但售票厅前围着不少人。票价三角五,人群里有人卖六角和八角,爪子里电影票一叠一叠的。他买了一张。上一场没散,他蹲在便道里侧抽烟。人脚和人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水泥砖和柏油路上的雨迹闪着亮晶晶的黄斑。很好的夏夜。
他看见了马义甫。他是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的。
“你要不要?想看不想看?嫌贵您一边凉快去!”
马义甫的虎牙龇在唇外,样子很丑。右眉上的痛子像盯着一只大甲虫似的,仿佛在随着傲慢的语音缓缓爬动。人是更瘦了。
“刷子!”
马义甫想把票掖好,来不及了,很尴尬地颠过来。
“你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又干上了?”
“没法说……你带烟了么?几点了?……我下班就来了,晚饭还没吃呢……”
“活该!”
李慧泉把烟递治他。马义甫点上一支,又抽出几支塞在衬衣口袋里。
“又缺钱花了吧?”
“没法说.说它干嘛!”
“‘十一’就结婚。现在还搂钱,太紧了,你不能把日子往后推推?”
“已经……推了……”
“你瘦了。”
“我快死了,你买卖好么?我手里没东西,不好意思去看你,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我以后……一定还你。”“去你妈的!谁让你还了?”“不合适……”“快卖,把我这张也卖喽,你剩两张挨着的,咱俩一块儿进去看。”
“你一人看吧。这票得耗到开演,越拖越能卖好价。有的骚娘们儿就喜欢人家在电影院里摸她亲她,比公园有味儿多了……”马义甫故意抬高嗓门,其他票贩子都叽叽嘎嘎地笑起来。马义甫的眼神儿很伤心,快活是装出来的。
李慧泉没想到婚事把朋友拖得这么惨。“你朋友怎么样?”“就那么回事吧。她在东大桥看见过你,回去还跟我念叨呢。”“她想要什么式样的衣服,让她找我。”“那么胖,穿什么也不行……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李慧泉像突然挨了一鞭子,这个简单的问题过去一直没人间过他。猛然听到,倒真有点儿奇怪了。
“这还用问么?”他笑了笑。
“有了?!”“有个屁!”“没有,哥们儿想办法给你划拉一个,成不成的,玩儿玩儿再说,别难为自己,可惜了的岁数……”“你他妈先管好你自己吧!……放人了,刷子,你不干这个成不成?多寒碜。”
“一言难尽。我自己心里明白……你进去吧,回见!我这儿还二十多张票没卖出去呢……谁要票,八毛一张哩……”
人群呼一下围了上来。俱乐部大门内外已是人山人海。
“一块一张了!不要拉倒!一块一张,不买没了,一块……”
电影枯燥乏味。胶片发绿,演员哭起来像中国演员,假得让难受。双双对对的青年观众在干他们想干能干的事,不时有人鼓掌,发泄一下对电影情节的愤怒。
李慧泉看到一半就出来了。座椅之间的缝隙很窄,搂成一团的情侣们四肢伸展,像裸露的树根一样任它们自由蔓延。有人把脚搭在无人就坐的椅子上,像横了一段朽木。李慧泉见过这种情景,但只有今天他才感到格外恼火。隐隐约约的欲望在心头闪了一下。他想打人。他近来常想打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寻找机会。
马义甫在俱乐部门口的广告牌下抽烟。俩人都感到意外。李慧泉朝他走过去。
“还没走?”
“吃了两碗馄饨,想等你出来说点儿事。刚一个小时……”
“没意思。你想说什么事?”
“想来想去,我觉得不该瞒着你。”
“你瞒我什么了?”
“你借我的钱……我输了………”
“输了?”
“我以前玩儿过,可是我跟你借钱的确是买录音机,凑巧有人拉我,我想有四百块怎么玩也不怕,打算赢一点儿、没想到输了……我想捞回来,输惨了……”
李慧泉瞪着他,好像没听明白。
“输了多少?”
“不算你的,欠着六百多块。我倒票还了一百多,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输给谁了?”
“在日坛敲扑克认识的。”
“住哪儿?”
“哪儿都有,赌也没准地方,不说了吧?这里有规矩,说了麻烦。”
“你告诉我干嘛?”
“……心里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三天两头跟我要钱,我怕让我朋友知道,也不敢跟我爸说,我自己实在还不上……倒票又怕让人逮着……我完了……”马义甫捂着鼻子蹲下来。
“倒票还债也比赌好。你还赌吗?”
“……我……”
“我他妈问你呢!”
“大棒子!你揍我得了……我不赌行么我?”
“你问问去,我不赌行么我?”
“你拿倒票的钱赌去?”马义甫点点头,李慧泉一把揪起他,拽着他往体育场方向走,马义甫呼吸急促,然后轻轻抽泣起来,他垮了。
“你‘十·一’结婚是假的?”
“恩。”
“你跟我借钱时已经赌上瘾了,把我当傻瓜涮着玩是不是?”
“……哥们儿对不起你。”
“现在又让我帮你还赌帐是不是?我的钱花着痛快是不是?”
“你拉我一把,我忘不了你………”
“我操你大爷!”
“你救救哥们儿!”
“我操你大爷!”
“你骂吧打吧,你把我打半死也得救救我,我活该,我任了!哥们儿今天不要脸了……你打吧……”
马义甫艇着脚尖,怕李慧泉扯碎他的衬衣领子。大棒子的手哆嗦得厉害,勒得人喘不上气,也让人害怕。马义甫擦一把眼泪,昂着头,虎牙在路灯的柔光中闪亮。
李慧泉在刷子脸上打了一掌。“啦”一声。在雨后的夏夜和体育场外的小松林中,响动大得出奇。马义甫跌在泥地上,后背捧上了草坪的铁围子。
他不说话,也不哭了。
李慧泉稍稍弯下腰去,又打下一掌。马义甫用胳膊垫住了,仍旧疼得“哎哟”一声。
“别打脸,我明天还上班呢……”
“骗到我头上了!”
李慧泉往后退,手掌发麻。他知道自己打重了。几年没有动过手,感觉很古怪。刷子是他朋友。
他怎么把朋友给打了呢?
朋友在欺骗他!
他根本就没有朋友!
马义甫蹲在地上摸险。吃力地站起身,仍在摸险,小松林外边有自行车驰过。便道上传来行人的说话声,树枝上仍有水珠滴下来。
李慧泉记起多年前揍马义甫的情景,用擀面杖一顿足抡,马义甫轻而易举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承认了失败:“服了!服了?!”那以后,刷子对他确实不错。刷子很可能从懂事起就胆小,混到打架人的堆里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刷子跟他一样,是没什么出息的、很可怜的人。他们到老都干不成正经事。赌博。这是自以为聪明的家伙们显示愚蠢的最好机会。
马义甫伸出两个手指,李慧泉把整包烟都塞给他,点烟时,李慧泉看到刷子嘴角上有血,上唇翻起一块。
马义甫显得胸有成竹。
“你想替我垫多少?”
“顶多二百,一分不多。一年以后还我,一分不许少。”
“行。”
“你要还赌呢?”
“随你的便,右手中指……”
“这是你说的。要赌了你自己剁掉它算了,别指望别人,你要骗人,别让我碰上!”
“……钱……”
“明天晚上到摊上取。”不知为什么,马义甫又抽抽嗒嗒地耸起了肩膀,李慧泉扭头走了。朋友的处境和朋友的欺骗,都让他伤心。
远处有雷声,辨不出响在哪个方向。整个黑夜在轻轻摇动。
他疑心马义甫在装洋蒜。能骗一次,为什么不能骗两次呢?
马义甫在笑话他,笑他是个笨蛋。
有时候,不能把人的哭当哭。眼泪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刷子伤心落泪的时候说不定正在下定赌赢的决心。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胖胖的矜持的姑娘,也可能只是为了自己一时痛快,谁知道五尺高的汉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没出息的人的低能和愚蠢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也无法
了解。他琢磨不透马义甫。不过,马义甫倒好像把他给琢磨透了。
这也许就是别人比他聪明的地方吧?
第二天晚上在东大桥025摊准时相见。李慧泉扔出一个纸包。马义甫撕开封纸数了两遍,很激动,像久渴的人在饮水。他的脸肿得不大明显,嘴唇破了的地方抹着紫药水。
李慧泉摆弄衣服架子。
“一年后在这个地方还我。”
“一定还!我不赌了……”
“甭跟我说这个,我不爱听!”
“谁赌谁是孙子。我结婚的时候一定来叫你……”
“随你的便,我不指这个。”
“大棒子,我有了一定还你,等我缓过气来砸锅卖铁也还你!”
李慧泉很不耐烦地挥挥手。他不信这些话。他不信这个曾经欺骗过他的朋友的任何保证。他跟这个人的联系算是吹了。以后,马义甫遇到麻烦他将袖手旁观,一旦姓马的伤害了他,他就用不着什么客气了。
他在小松林里那两下子未免过于优雅。这种小动作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这也不符合他的风格。已经淡忘的属于李大棒子的快速凶猛敏捷镇定的风格。他想重操旧业井不困难。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女朋友、这都算不了什么,他有办法使自己心情舒畅,他也有办法让一些人崇拜或者畏惧他.就像他早年做过的那样。
他还记得大郊亭那次八十多人的械斗,他应方叉子之邀,为方叉子的朋友的朋友助阵,他与双方素不相识.却成了引人注目的主角。车链子、铅球、弹簧锁、垒球棒、刀子、叉子、砖头,—切都不在他的眼里,他挥舞着枣木擀面杖如入无人之境,他像一只舒展的雄鹰,在郊区的公路上飞翔,对手像野兔子一样在他手下奔逃,他感到了短促然而刚烈的满足,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生了翅膀,有多少双眼睛羡慕地看着他呀!他赢架就像玩儿一样,在新桥饭店双方请他的客,他的脸上竟留着血迹,擦都不擦。
一块砖头擦过他的前额,打下了光荣的标记,他为自己骄傲。他在酒席上通常一言不发,也不笑,只是没命地喝酒。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管说,他喜欢酒更喜欢似醉非醉的舒服劲儿。他赢得了大棒子的美名。他像大棒子一样坚硬、耿直、一丝不苟,也像大棒子—样单调、冰冷、怒气冲冲,那时他十八岁,处在最有勇气最有劲道的年华,他是一个在地狱中东奔西跑的十八岁的勇士,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更没想过以后会为自己曾经干过的什么而隐入深深的窘境。他以为自己活得不错,在一段有限的时间里。
也许,处在那种状态是幸福的吧?如今他又受到了那种状态的诱惑,在疯狂忘我和对自身极度关注的敏感中,人的体味就像醉酒一样,随心所欲而又无法控制自己。他喜欢这种状态。这是摆脱烦躁、孤独、空虚的避风港。但是,二十五岁的他已经找不到这个港口了。它淹没在令入沮丧的往事之中。
他确实是个笨蛋。
当别人在知识和平静的生活中寻求的时候,他在暴力中寻求;别入或多或少得到了什么,他却一无所有,他在梦中包括白日梦中思念那个唇上长着绒毛的姑娘,却不懂得采取任何有益的行动。
他丧面清心寡砍,内心却十分下流,他有一些自淫的花样儿.却在一个女性肉体的召唤面前无动于衷,无所作为,他用钱鼓励一个称不上朋友的朋友欺骗自己.却又野蛮地殴打他以保全自己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明明知道沙家店那个小子不干不净,却总想找他聊聊,跟他喝一杯,似乎要索取什么生活的秘方。而他根本就不信有什么秘方,他信的是一个他不怎么熟悉的东西,命运。
命运使他成为被遗弃的人,成为孤儿,成为愚蠢者中的一员。他已经不能改变它。他只能由它去了。
李慧泉跟马义甫分手之后,突然想到忘记跟他说修房的事了。以前泥瓦活儿的帮手是老瘪,现在除了马义甫他已经找不出第二个人,就连这个人他也正在丢弃。他还能指望谁呢?刘宝铁么?那终究是个警察,不是令人轻易相求的人。
他就像一只找不到港口的破旧的小船。船舱里已经进水,就要下沉了。
他没有朋友。崔永利称不上是朋友。他的船下沉时,那会在他的舱里压块石头的,络腮胡子是个阴险的人,至少是个不怎么关心别人的人。崔永利独往独来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人不可能有信得过的朋友。他的大胡子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骗子的气息。
崔永利独自去了东北,在佳木斯郊区承包给私人的富庶的农场里。他正为精力过剩的男人和女人们提供秘密的精神食粮,他讨价还价,猜拳行令,不时模模口袋里的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