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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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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无穷无尽。生活的各个角落里都晃着孤单的身影。李慧泉能在许多人的眼里发现自己。他可以想象,自己就是这个样子。所有孤独无助的人都是这个样子。面孔枯黄而没有血色,眼睛无神而无光,嘴角耷拉下去,眼角也耷拉下去,牙齿发出淡淡的青色。他在停车场见过一位犯规痛病的小伙子,小伙子抽搐一阵恢复过来的时候,脸上就是这种情景。当时他仿佛看见了自己。不知是否动了怜悯心,他觉得躺在两辆汽车之间的狭窄空地上连连抽搐的人,身上和动作里都有一种悲哀的很优美的东西。 
  那似乎是对某种东西的很认真很失败的反抗,虽然不能成功,尽力的样子是可敬的。除此之外,人们还能干出什么新鲜事来呢? 
  有一百个人吃冰棍就有一百种愚蠢的样子。从公共厕所里出来的人,十个男人里有五个走上便道还在系裤扣,另外五个不是裤管上沾了尿迹就是皱着眉头好像没尿干净似的。说话用喊救命的嗓门;骂人用唱歌的调子;喝酒尤如喝水;吐痰就像吐血,吐了以后频频回头看它。李慧泉站在他的三轮车后面,站在秋天温暖的阳光下,每天都有许多发现。像读一本没有意思的书、因为不得不读,所以每天都要不由自主地掀几页。他读着人的历史。也是自己的历充。但他读不出什么兴味。 
  每天在他货摊前逗留的人群中,总能看到几位入了迷地掏挖鼻孔的人。有老汉、有 
  中年妇女、有衣装只挺的小伙子,甚至有时髦非凡的女孩儿。总有人突然冒出来干这件事。 
  他感到恶心得要命。小时候他也有这种习惯,是母亲一次又一次纠正他,提醒他,让他理解这是一种耻辱。他改掉了这个毛病却生出了别的毛病。站在他眼前玩鼻孔和手指的人没有他所有的毛病,他们不打架,脾气温和,他们爱人被人爱,他们没有被强劳过。他们比他优越,尽管他们嘲弄他似地在他面前很不雅观地弄着鼻孔。他的的确确恶心得要命。 
  为了扫除障碍,应当用小刀豁开他们的鼻子。至于他自己,则应当重新作人、重新作人!然而,有些事情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他不能使时光倒流,也不能拉住时间让它静止不动。他能干点儿什么呢? 
  有时候,他很羡慕那个浑身抽搐的人。他暗自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躺倒在地,在被动的情况下一点儿也不掺假地向生活扮扮鬼脸,开开玩笑,逗逗闷子。那可是难得的轻松。 
  十月下旬的一个傍晚,在人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落了一场雨。气温比往年低,人们以为不会有雨了。它却悄悄地细如牛毛般地在秋夜里洒了下来。灯光照得到的街面和空间,许多湿润的小东西在闪光。 
  李慧泉躺下以后看了会儿杂志,没关灯就睡着了。半夜听到有人敲窗户。 
  “谁?”动静没有了,只听到浙浙沥沥的雨声。他把灯关掉,门又轻轻地抖动起来。他下床时顺便从床脚拎了个空酒瓶子,悄悄掀起一角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他站着呆了一会儿。外面那个人可能也在等待。 
  李慧泉走回床头,点了一支烟。他很紧张,他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他想到了方叉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窗户呻吟了一下,绝望了似的。 
  “泉子……泉子。” 
  声音微弱,但证实了他的判断。他坐着不动,等着。屋外的人不肯走,不动不语,似乎也在等。 
  过了有半十小时,李慧泉无可奈何地开了门。 
  没开灯,两个黑影在屋里面对面站着。 
  “是你么?” 
  “是我,”“怎么进来的?” 
  “从布帘胡同那边爬房过来的。” 
  “想起什么来了?” 
  “没想什么,活腻了。” 
  李慧泉挪过一把椅子,方叉子摸索着坐下了。暖壶里没水。 
  “你想吃点儿什么?” 
  “不饿,有烟么给我一支。” 
  “你在信里骗我。” 
  “没骗你。” 
  “那你干这种傻事!” 
  “这儿也通缉我了吧?我不在乎……” 
  “你完蛋了。” 
  “完就完,我不在乎……我妈我爸他们好么?我在街上想了半天,没敢回去……” 
  李慧泉给他点烟,火柴照出一个十分陌生的轮廓。秀气劲儿全没了,五官在瘦削的脸上显得肿大。皮肤灰暗,好像让太阳晒坏让风吹坏了似的。过去那双精明的女里女气的眼睛呆板地看看他,迅速躲开。这双眼睛已经属于一个在绝望中磨炼过的无比冷漠的人。李慧泉也有点儿绝望了,跌坐到床上。稳住他?然后抓住机会报案?或者,干脆把他搁起来扛到派出所去?这都不难。 
  只要想办,很好办。旁边有空酒瓶子,抬手就能解决问题。 
  他看看表,两点半了。不会有人发现方叉子。没有蹲坑的人。 
  方叉子刚脱逃那两个月,李慧泉看到过这种人。现在,人们说不定已经厌倦了。最近刘宝铁没有为这件事找过他。方叉子毕竟是没有多大危险性的逃犯,人们用不着他对待一只狼似的来对待他。他想家,闷得慌,想跑出来看看走走,就这么回事。 
  李慧泉把饼干桶递给方叉子,马上就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快速的咀嚼声,桶里有水果糖、果脯和小点心。方叉子的脑袋垂在桶上,舌头、牙、食品,不知疲倦地相互磨擦起来。 
  “这几个月怎么过的?” 
  “在内蒙转了一段时间,后来到承德和张家口……别问了,除了没杀人我什么都干过了。我是前天从宣化搭菜车进来的,在水碓子农贸市场混了两天。本来想搭去南方的菜车走算了,一辈子不回来了……腿不听使唤。我琢磨,怎么也得在死以前看看我妈,我不敢回去就上你这儿来了。我栽进去没有一个朋友给我写过信,我收到哥们儿第一封信我他妈都掉眼泪了。大棒子,咱们没白交……” 
  “别说废话了,你打算怎么办吧?” 
  “我想到南边试试能不能出去,能出去更好,出不去就找个地方玩两天,然后寻死,我没别的路了……” 
  “自首行不行?” 
  “不,打死也不干。闷在里边除了玩儿自己,操驴的心都有,这辈子反正交代了,大不了是个死呗!” 
  “你不是争取减刑来么?” 
  “我想开了,自己给自己减得了!凭什么判我无期?我要不说大北窑的事他们谁能知道?我冤得慌不免得慌?” 
  “我听说,你拿刀把人家弄伤了?” 
  “……她裤腰带是绳子的,系死了解不开,我拿刀割她裤子把肉划破了……公安局的人找到她你猜她说我什么?她说我拿刀把子捅她下边,我疯了我?我死也没承认,我主动坦白还落了一个态度不好,判无期纯粹是为了赶点儿,我从第一天服刑就没服过 
  气……” 
  “应该枪毙你!” 
  “毙就毙,当初毙了就省心了。” 
  “傻蛋!” 
  “……什么?” 
  “我说你傻蛋!” 
  方叉子愣了一下,放开饼干桶,使劲擦着嘴和下巴。没有水。 
  李慧泉想起里屋窗台上还有一瓶啤酒,他走过去,开盖时砰的一声,把两十人都吓坏了。他们相互看看,又同时看看外边,好像刚刚意识到危险的处境。 
  方叉子灌了几口,把瓶子递给李慧泉。瓶口上有股怪味儿,是方叉子的口臭。小子有几个月没刷牙了?过去,朋友中数方叉子衣饰打扮最讲究,他眼角没有眼屎,牙缝老是干干净净,指甲缝也白白的;夏天他脸上没有汗,因为他口接里总有干净手帕.冬天他的脸不粗糙,老是红润润的,他擦很贵的护肤霜。他用这一切吸引女孩子们的目光。如今他的嘴臭成这个样子,他自己难道嗅不出来吗? 
  “让我躺一会儿行吗?困死啦……” 
  “你什么时候走?” 
  ”先让我睡一觉吧。” 
  方叉子脱掉被雨打湿的外衣,爬上床,李慧泉靠着床头,把枕头塞过去。两个人盖着一条被子,警惕地听着窗外的动静。李慧泉除了拼命吸烟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脑浆凝固了,而且手脚冰凉。方叉子身上冒寒气,过一会儿就惊一下,睡得十分痛苦。 
  李意泉长叹了一声。 
  “你叫我怎么办?” 
  方叉子翻了个身,喂了一下,嗓子里咕噜咕噜像是有个弹球在水泥地上滚。 
  “你他妈叫我怎么办?” 
  “……就一天,哥们儿就在你这儿歇一天。你……比从前胆小了。” 
  “我犯不上。长个大胆子光会找死有什么用?我过得好好的,你他妈像个黄鼠狼一样钻进来,不是要我的好看吗?你说让我象你怎么办?” 
  方叉子半天不说话。李慧泉觉得他有点儿害怕了,出气很急。 
  “泉子,你放心,我好好睡一觉,歇过来就走。我不连累你……” 
  “广德,你完蛋了!” 
  “我知道。” 
  “你爸你妈都挺好的,你弟弟很爱学习,比你强多了……” 
  “我妈白头发多吗?我在青海做梦梦见她头发全白了,我难受得要命……真想回去看看又怕给家里惹事,惨透啦!” 
  “你还想着你妈?” 
  “我也纳闷,别人想也想得不厉害,就想我妈,有的时候也想我爸……活得跟小孩儿似的!实在受不了了……” 
  “你怕给家里惹事就不怕给我惹事?” 
  “我对不住你,我这几个月找不着说话的,人家跟我打招呼我就害怕,我不找你我找谁去?” 
  屋里呛人,黑暗中弥漫着烟雾。屋外的雨声不紧不慢地在小风里飘,一片冷寂。 
  “你认识的人少?找小婆子们去呀!” 
  “她们?前脚进去,后脚就得卖了我。这事我听得多了……” 
  “我也一样,广德,我也一样。” 
  “……随你的便吧!你是那号人么?我不知道你?你把我卖喽马上就得把自己勒死!” 
  “我说的是实话。” 
  “算了,算了……说说别的,你混得怎么样?是不是打算结婚了,你屋子里有油漆味儿……” 
  “操你妈的……” 
  两个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聊着天。一边抽烟、一边咳嗽,说话的声音很低。窗户不知不觉白起来,李慧泉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眼睛布满血丝,说的话连自己也不明白。一种似是而非的久别重逢的感觉,使他讲起了不想对任何人讲的事情,身边是逃犯,也是朋友。但是,他还有什么别的朋友吗?没有。他宁肯向逃犯表白心迹。方叉子使他感到亲切。他们盖着一条被子,这使他想起少年时代他们亲密相处的情景。他抽的第一支烟就是方叉子为他点燃的。 
  “抽吧,偷我爸爸的!香吗?” 
  “香!” 
  他一边咳嗽一边高兴地看着方叉子小女孩儿—样的面孔。 
  他们一块儿旷课,到卧佛寺后面的山上捉鸟。他们一块儿打架,方叉子动嘴,他动手。他们是朋友。 
  “活得真没意思!” 
  “太没意思啦!” 
  “你说怎么办?” 
  “吃喝玩乐吧!” 
  “我乐不起来,人早晚都要完蛋呀!” 
  “你不会玩!找个女的怎么样?” 
  “我不行。” 
  “你试一次就知道了!” 
  “不行,不行!” 
  高中快毕业时,他们叼着烟卷在马路边百无聊赖地说着数不清的类似的话。他们彼此知道得很清楚,他知道方叉子喜欢跟女的粘糊,方叉子知道他喜欢在打架的时候出风头。方叉子从来都恭维他,从来没有用女人问题伤害过他的自尊心。 
  方广德是他朋友。他告诉自己。他把内心的痛苦抖落出来。 
  他舒服一些了么?似乎是舒服一些了。 
  “他把她带到广州去了……” 
  “糟啦!你没戏了!你真乐蛋!” 
  “他要毁了她,我就对他不客气,我想好了,宰丫头养的!” 
  “没用!你真喜欢她?” 
  “恩……” 
  “总算有人让你动心啦!干嘛不早下手?” 
  “我这份德行……” 
  “谁德行好?你又不是下边不好使!” 
  “你不懂……” 
  “我不懂……天快亮啦,你让我闭闭眼,我快困死了。” 
  “等他们从广州回来再说。” 
  “没什么可说的,人家又不是搞了你老婆。为一个骚货动真的可不值,哥们儿不就栽在这上面了……” 
  五点钟,李慧泉把里屋单人床上的箱子和杂物搬下来,垫了几层报纸。又把窗帘门帘全部拉严,仔细察看了一下隔断小门上的门吊子。他让方叉子躲进去。 
  跑步和买早点时,那些熟人的面孔使他很紧张。他头了十根油条,快走回家时才意识到不该买这么多,心怀评地狂跳起来。 
  碰上罗大妈怎么办?方叉子晚上爬房时是否有人看到了?他很少撒谎,不会撒谎。他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他不想包庇罪犯。 
  同时,他也不想让朋友措手不及。叉子累了,被入追怕了。他相信自己能把朋友从绝境中拉出来。 
  出摊之前,他在里屋床前放了一个暖瓶和几根油条,把尿盆放在床底下。他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自己正在冒险。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偷偷到派出所去不是好办法。在方叉子信任他的时候出卖人家是不道德的,他不能做那种事,他至少应该事先打个招呼。 
  “别出声,我中午回来。” 
  方叉子困得睁不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李慧泉上了两道锁,推着三轮车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小后院。事情会怎样发展他一点儿也猜不到。 
  “你来了,就怨不得我了。” 
  他心里嘀咕这句话,对自己不大满意。找不到一条解救朋友的办法。解救自己的办法却一条一条地摆在眼前。 
  中午他买了牛肉、驴肉、扒鸡等熟食,还买了酒和包子。方叉子仍在睡,没有一点儿危险感。他的内衣和皮鞋都很新,可能是偷的。他还干了什么其它坏事呢? 
  李慧泉站在床头,默默地看着他。流窜了那么长时间,头发却好好的。只要口袋里有钱,他准保先进理发馆。本性难移。出了理发馆准保不是先找吃的,而是先搞女人。他除了杀人没干什么都干了。那么,都干了什么呢? 
  一旦被抓住,他会不会叫人毙掉?窝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为他指一条出路,把他推上去。李慧泉叫醒了方叉子。他觉得脊梁上潮乎乎的,出汗了。问题也许没那么严重。 
  方叉子吃得很慢,眼睛盯着食品。 
  “下午跟我去怎么徉?” 
  “去哪儿?” 
  “别装傻。要么你自己去。” 
  “你也逼我?” 
  “你妈给我递过话,她让我这么办的。” 
  “……让我想想。” 
  方叉子用指甲挑牙缝里的牛肉丝,样子很恼火。李慧泉递给他一根火柴。 
  “我自己蹦到网里来了。” 
  “不是那么回事。” 
  “你知道我找你干吗?” 
  “让人追急了。” 
  “我想跟你要钱、你不是挣了一点儿钱么?不给钱也行,给买一张去昆明的火车票我就知足了。 
  我不会偷不会抢,我在内蒙给人家打过一个月牧草你知道么? 
  你别那样儿看我……到云南出不去就在当地凑合混混,我还不想死呢!” 
  “你离死不远了。” 
  “除非大棒子你卖了我!” 
  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 
  吃了饭,方叉子又躺下了。他还没有恢复体力,眼皮子老像睁不开似的。李慧泉在外屋翻抽屉,声音弄得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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