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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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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确……没这个意思。” 
  她笑的时候装模作样,不笑的时候也是装模作样。她有了一张永远不卸妆的脸。 
  “你喜欢我吗?” 
  “你要喜欢我,就应该尊重我的意见。把戒指拿回去吧,留着向别入求婚的时候用。我还是你的朋友,喜欢听我唱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她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回头朝饭店的自动门看了看。 
  李慧泉这时才发觉大门的玻璃后面站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人。一个新的保镖。他认出那人是乐队敲小鼓的家伙,一个在音乐声中不住踩电门打哆嗦的怪物。 
  “我再说一遍,我没那个意思。” 
  “风真大……我该吃夜宵去了。” 
  “……我以后不来了。” 
  “为什么?” 
  “我觉得恶心!” 
  “你……” 
  “你保重吧。” 
  李慧泉接过首饰盒子,把它摔在台阶上。没怎么用力,可小盒子弹得很高,变成了两部分。一道闪光溅到旁边的丰田车底下,像被吸进去似的。赵雅秋呀了一声,门里穿黑衣服的人蹿了出来。 
  李慧泉走到台阶最底层,回头看了看。灯光从背后照过来,那两个靠在一起的人变成了粗大的黑影。看不清轮廓,更看不清她的脸。她叫人毁了。那个在他心里主宰了那么多日子的纯真的女孩儿消失了。他既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自己。他战战兢兢地给自己设了一尊神,结果发现这尊神是个聪明的娘子。他没有动过她一根毫毛。他在心里爱护那片唇上的阴影。她跟人胡搞的时候也是那么甜甜地笑着的吧?他却不敢在梦中奸淫她! 
  他站在京门饭店大门外边的公路上,用平生最大的力气骂了一句脏话,声音出奇的小。饭店蜂窝似的窗户有明有暗,远方建筑物的灯光像鬼火,公路尽头的机场那边亮着一块天空,蓝中泛白,公路另一头的城市正在沉睡下去。郊区的村落在田野里布下团团黑影。空中有飞机下降,红色尾灯一亮一灭,响声震耳。终于掉下去了,黑夜重新宁静。 
  他向出租车招手。丰受惊似的一顿,恭顺地停在路边。他一头钻了进去。 
  “神路街!”在东巷胡固口,长着一张猴脸的司机跟他要三十块。他笑眯眯地看着司机,随便抽出几张扔进车窗。 
  “多了的留着擦屁股吧!”他在车上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没什么可羞愧的,他活得也不是不干净。他明天出摊,后天出摊,大后天还出摊。直到有一天他不能干了为止。直到有一天病死,让车撞死,让人抓起来为止。 
  他没什么可害怕的。方叉子、警察、罗大妈、赵雅秋、刷子……数不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统统跟他没关系。别人都为别人活着。 
  他为他活着。人都为自己活着!方叉子如果再一次半夜归来,他将二话不说掐死他。如果谁敢像那帮化了妆的狗男女一样嘲笑他,他将二话不说敲光他们的牙齿!如果哪个女孩儿向他露出像赵雅秋一样的笑容,她们就别指望他会唯唯喏喏、犹犹豫豫了,他将毫不客气地威胁、逼迫,直到她们屈服。他谁也不怕! 
  “操你妈!”他在东巷窄小的胡同里又情不自禁地吼了一嗓子。这一次声音出奇地大。整条巷子都摇起来,他自己也站不稳了。一些咸咸凉凉的小东西爬过脸沟,固执地钻进了嘴角。他靠着十八号的大门蹲下来。周围没有声音。 
  月亮还在原来的地方,变白了。 
  第十五章 
  居委会的推荐有了结果,李慧泉得到了先进个体劳动者的提名。街道办事处发下一张表格,让本人填好之后交上去。罗大妈拿着这张纸来到后院,发现他死了似地躺在床上,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桌上什么吃的也没有,一瓶汾酒喝得只剩了瓶底。地上扔着半个啃过的萝卜和一片烟头。屋里很冷。他没盖被子,也没脱衣服。两只穿着皮鞋的大脚搭在床头上。 
  “泉子!你怎么啦?” 
  “……嗯……谁?” 
  “怎么又自己糟踏自己呀!” 
  “……没事,您坐……” 
  他坐起来,晃晃悠悠地又要倒下去。罗大妈说起表格的事,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眼 
  睛看着那张纸,眼神儿却像什么也没看见。 
  天阴得发黑。下午掉了一些雨点,后来颗粒明显了,变成了雪粉。地气还不冷,湿漉漉的积不住雪花。房顶上的黑瓦亮晶晶的,像泼了一层油。 
  他傍晚才真正醒过来。脑袋轻了,但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找了一支圆珠笔,在那张复杂的表格上填了名字。 
  手很生,李慧泉三个字像别人的名字,看着别扭。民族。当然是汉族。可是,真的是汉族吗?籍贯。亲生父母是哪儿的人? 
  北京人不会对他留下这么高的颧骨和这么厚的嘴唇。年龄,二十五岁,不!又一个秋天正在完结,他从那条电缆沟踏进人世已经走过了二十六十年头。家庭成员。受过何种奖励和处分。主要事迹。 
  居委会意见。办事处意见。 
  我的家庭成员? 
  他撅断了圆珠笔,走进秋冬交接的初雪之夜。街上像落了雨,只有背阴的墙根铺着不大整齐的白色长条。行人忙忙碌碌,无数双脚啪啪地溅起泥水。汽车开着大灯艰难地行驶,灯光里雪花缤纷。 
  他在电影院西边的饮食摊上买了一把羊肉串,边走边吃。没有目标。没有事做。脑袋里也空空荡荡。 
  他一直往东走,再向北拐,走进了乐声悠扬的卡啦OK。他要了一杯酒,喝完后又要了一杯。他坐在平时爱坐的角落里,靠着让手摸脏了的塑料壁纸。他脸上没有表情。脑子里没有思想。 
  周围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像木偶。音乐是乱七八糟的永远也听不明白的声音。 
  女服务员们惊讶地看着他。 
  他一直喝到咖啡馆关门。没有按原路走,而是踉踉跄跄地一直走到水碓子。看不到几个人。衔道边缘积了薄薄一层雪,脚印是黑色的,一个挨着一个。他在团结湖自选商场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从墙根抓了一撮干净雪塞进嘴里,又多抓了一点儿抹脸。 
  他走进了西边一条窄街。左边是平房,右边是正在施工的砖楼。街顶搭着防护棚,走在下面像穿过一条阴森的隧道,楼与楼挨着,隧道没有尽头。前边是呼家楼大街。他知道。再前边是东大桥。他知道。过了东大桥离家就不远了。他在回家。 
  这条路是回家的路。 
  有人拍他肩膀。他晃了一下。 
  “哥们儿,喝多了?” 
  右边又夹过来一个人,贴得很紧。 
  “借点儿,让哥们儿也喝喝!” 
  他想转身说点儿什么,立即被推推搡搡地挤到墙角。脑袋在砖墙上磕了一下。舌头硬邦邦的,想吐。几只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风雨衣嚓的一声,扣子掉了。 
  他嘿嘿地笑起来。几只手停了。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疼得蹲下去。膝盖上又挨了一脚。一只手伸进了西服口袋,风雨大衣的前襟像一张皮被人扯起来。 
  “老实点儿,这儿拆迁了,喊没用!” 
  “服不服?不服放了你丫头养的!” 
  服不服?这说法真熟悉。两个家伙声音嫩嫩的,是待业青年还是高中生?手上真有劲,搡一把像撞了一下。跟他当年一样强壮,却比他当年卑鄙。他们偷袭了他! 
  “把他的表薅下来!” 
  “小子挺肥……” 
  来了!来了!送上门来了! 
  他假装跌了一跤,顺手抓住墙根的半块砖头,另一只手护住脑袋。一阵拳打脚踢过后,他弓着的身子突然弹起,身手向最近的那个脑袋拍过去。砖头啪一下碎在掌里。打偏了,可那人的肩膀已经坍下来,他抬起皮鞋蹬过去,踹到一条年轻的粗壮的大腿。另一个人趁势给了他肚子一拳,打得不重,可他疼得抽搐了隧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像几匹马从眼前奔腾而过。想吐。 
  他扶着墙呆了一会儿,慢慢向西挪。出了防护棚,地面有了雪。他皱着眉头,脑袋里仍旧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连伤心都没有。这是第一次失败。他跟人打架从来没有失败过。今天他尝到了一种奇怪的滋味。很轻松,甚至有点儿高兴。 
  “小兔崽子!”他走上呼家楼大街的便道,白色在蔓延,风很凉。扣子掉了好几个,口袋里的东西也不见了。他上下摸了摸,意外地发现裤带里的东西都在。手绢、烟、钱币,火柴,还有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瓶子盖。 
  想吐,而且腿出奇地绵软。 
  他靠着电线杆子点烟,火柴灭了,再点。他刚抽了几口,觉得身子突然失去了支撑,脚下的便道像输送带一样动起来。 
  他倒下了,像根木头,半张脸撞了雪地。肚子一阵刺痛,他使劲用手捂了梧,手顿时粘上了湿淋淋的一层暖意。他看见了眼前不远的烟卷,伸手去拿,在手上看到了令人吃惊的鲜红的颜色。 
  把烟卷塞进嘴里,抽不着。火柴不知哪去了。烟卷也被染红,雪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手上的红色还在向下滴,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 
  他把手移回肚子。脑袋里还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一辆孤独的卡车隆隆地开过去了。发动机很寂寞,让车拉得老远还在沙沙地哭泣。他终于发现肚子上、手上、烟卷上的红玩艺儿是血。是他自己的血。 
  前边是呼家楼。再往前是东大桥。再往前就是神路街,他离家不远了。他的三轮车在后院放着,忘了盖塑料布,淋湿了是要生锈的呀!它是他最后的朋友啦! 
  草原上出现了两个入影。他拉着一个小女孩走向红红的太阳,小女孩儿不见了,剩 
  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太阳落下去了。 
  薛教导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爬起来!” 
  “薛大爷,我对不住你。” 
  “爬起来!” 
  她笑着看他。上唇淡淡的绒毛僚一片影子,像嘴唇的影子。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你拉我一把吧!” 
  “把手给我……”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他疼得在雪地上蜷起来。头上的路灯指引着无数小雪花,轻轻地扑下来盖他。空空的脑海里终于浮出了瘦瘦的冷冷的父亲,坐在病床上一言不语。病床上的母亲软软地拉着他的手,眼睛盯着他身后的什么地方。他呆立着无地自容。 
  “我养了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 
  血烫着他的手。他看见自己躺在电缆沟里,沟边的土正在坍落。他蹬着两只脚,想站起来。他听到了脏雪的讥笑声。他害怕“……救救我!” 
  路对面一个穿得很厚的骑车人跳下车,像个警觉的猎手,东张西望地窥伺着。 
  “救救我!” 
  猎手站在原地,看看这座楼,看看那座平房,甚至看看空中,想捕捉到那个虚无缥缈的微弱的声音。 
  猎手终于失望,跨上车子向南骑去。车轮子蹭着挡泥板,发出小心翼翼的很温柔很甜蜜的声音。 
  “你们救救我呀!” 
  他向走过他脑海的每一个人求救。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他喊过之后便笑了,像个地地道道的正沉醉在美妙境界中的醉鬼。他的身上散发着酒味儿和血腥气,把凉雪的清新味道搅得一片浑浊。 
  “祝你们走运,丫头养的……”两个茁壮英俊的少年在他眼前逃窜,仓皇地奔向远方。他紧紧盯着他们,分不清是哪一个害了他,或者,帮了他的忙? 
  一片黑色的脚印在雪光中向前铺去。 
  身子缓缓地排泄多余的液体。脑袋里多余的念头也纷纷离他而去。他摆脱了恐怖和孤独,静静地闭着眼睛。他像头负伤垂死的野兽,在猎手捕获他之前,默默地回想着昔日的痛苦和荣光,以及展现在前方的无穷无尽无际无涯的巨大悲哀。 
  雪花在他厚厚的嘴唇上不停地亲吻。似乎要赠他许多补偿。 
  夜深了。城市的肚子里传出沉重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地步到地面上来。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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