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1-红楼心解-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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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前引有两点不同:一、只作“子书”,是用口语,不作“姬子书”,这是对的,探春编造出姬子来,那就说姬子,也不该说姬子书。犹如我们引《庄子》即说《庄子》,不说庄子书。引《老子》、《墨子》、《列子》亦然,不说老子书、墨子书、列子书。这姬子书三字是不通的。二、普通本虽有“取笑了一回”之文,却未明言上文是笑话,脂本却明说“只是取笑之谈”。若探春正经地引了一部子书上的话,岂非一点风趣都没有,何笑话之有。这地方作者明明告诉我们不可认真,偏偏我们依然要认真。
此外本书还有一个类似的例,不妨一谈。第三回有一部书叫做《古今人物通考》恐怕也出于杜撰,兹引如下:
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个字岂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呢。”
宝玉虽似明征确引,探春已叫破了他,“只怕又是杜撰”。假如真有这书,宝玉大可驳回,他却不,绕着弯儿说,“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呢”。既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口气圆滑。这就是所谓“明明德以外无书”,宝玉一向的痴想;同时,在这里默认或明认出于杜撰。我想,这或是作者想要编写的一部书罢。
有人或者要问为什么净瞎捣乱,造书名?我回答,这是小说。若引的书,每部都有,那岂不成了图书馆的目录卡片了。
读《红楼梦》随笔(一)贾政
近人考证《红楼梦》的以宝玉即雪芹自寓,推算起来,雪芹的父亲曹便该是书中人贾政,如胡适便屡次这样说。(见《红楼梦考证》及《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他又引了甲戌脂本,在第二回“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升了员外郎”的旁边也有朱批:
嫡真实事,非妄拥也。(此“拥”乃“拟”字之误)
他认为颠扑不破的证据。我觉得这样看法,《红楼梦》上贾家的世系即等于曹家的家谱了,这未免太呆板。现在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红楼梦》中对贾政并无怨词,亦无好感。若贾政是事实上的曹雪芹的父亲,似乎不应该这样写。
(一)贾政跟宝玉是敌对的。宝玉每到贾政那里去,一家人都替他担惊受怕,等他平安回来方才放心,屡见本书。突出的像三十三回这样的打法,仿佛要致之死命一般。这无论如何,不能说作者对贾政有好感。
(二)从给他取名这一点,即在贬斥。书中贾府的人都姓贾原不足奇,偏偏他姓贾名政。试想贾字底下什么安不得,偏要这政字。贾政者,假正也,假正经的意思。书中正描写这么样一个形象。
(三)读者或者要问,贾政命名亦许偶合罢,何必谐音。《红楼》作者他似乎也想到这点,所以用烘云托月的办法把贾政的身边人都一古脑儿搬了出来,其姓名见于第八回,分列在下面,括弧内均系甲戌脂本评。
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妙,盖沾光之意)
单聘仁。(更妙,盖善于骗人之意)
管库房的总领吴新登。(无星戥)
仓上的头目戴良。(大量)
买办钱华。(亦钱开花之意)
这是非常明白的。谐音格在白话小说里通行,但《红楼梦》人名并不大用这个的(不是不用),独有贾政的贴近的身边人管财务的人一系列地这样写法,岂无深意?况且詹光名曰沾光,我们在书里却也看不出他的沾光的行为;单聘仁,我们也看不出他善骗人的伎俩来;跟《海上繁华梦》的计万全、萧怀策不同,又何必用这样恶名加在他们身上呢?这没有别的解释,无非烘托出贾政之为假正罢了。
(四)当然,《红楼梦》之恶贾政,并不单靠这谐音法来表现,应该有些具体的描写。正面的话不多,多了便失去微文刺讥的作用,依然烘云托月写他的身边人。《红楼梦》人物中有一个人人惹厌个个摇头的,便是赵姨娘,而这“政老”偏最宠爱这赵姨娘,可谓味在酸咸之外。书中有周姨娘一角,若隐若现,似有如无,仿佛赘疣,这也专为衬托赵姨娘的,而赵姨娘被宠又为衬托贾政的为人而设。《论语》说“察其所安”。贾政所安如此,则贾政亦可知矣。
(五)第七十六回击鼓传花,花到贾政手中,作者偏给他开顽笑,叫他说个笑话,他只得说了一个怕老婆的故事。怕老婆也很容易描写的,他却说那个人舐老婆的脚,恶心要吐,描写得很恶赖。这也十足地表出贾政的低级趣味来。
(六)宝玉每作诗,贾政总不肯赞好,甚至于“断喝一声”,似乎他总该对诗很有研究罢。但“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贾政虽屡说宝玉作得不好,自己却只字未题。第二回说贾政“酷喜读书”,但通观全书,贾政并无一文一诗一词,我们常笑他,怕没有别的能为,只会得断喝一声罢了。
从上列六点来看,贾政确是如此的。曹雪芹写他父亲的形象应该如此否,是另一个问题。反正《红楼梦》对贾政有贬无褒,退多少步说,亦贬多于褒。再者,贾政的配偶王夫人,作者对她亦并无好感。如第七十七回她跟晴雯的一场恶斗,百世之后,千载以下,同情王夫人呢,还是同情晴雯?我想,不用我来多嘴了。
我们的感想也就是作者的感想。作者,他要我们对“梦”中人采用这样的态度,这样的看法的。可惜程伟元、高鹗每不懂这样意思,于所补后四十回对贾政既屡有好评,最后还让宝玉给他磕了一个头才去。即在前八十回中亦妄增字句,如第三十七回开首,贾政放学差,脂本非常简单地说,程本却加了数十字大恭维贾政一阵,说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等等,可谓痴人说梦了。
程、高固喜欢贾政,但这种看法却也不从他二人起始的。在程刻以前甲辰第二回便给贾政加了上上的考语,说什么“为人端正方直”(这话脂本也没有),可见此话亦源流甚远,已非一日了。
读《红楼梦》随笔(一)贾赦
《红楼梦》对在封建家庭占统治地位的男人,一概都没有好评,如贾敬、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瑞、贾蓉等,其中尤以对贾赦、贾珍贬斥为甚。如十三回记秦可卿之死写贾珍痛不欲生,如丧考妣,走路都扶着拐杖,形象的丑恶不必说了。贾赦更作恶多端,陷害良民,显明的例见第四十八回:
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官银子,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了。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
贾赦为了想得一些玩好,勾结了贾雨村,利用官面的势力,弄得老百姓家败人亡。“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平儿言外意,死多活少。这些行为直接虽出雨村,授意显系贾赦。这段文字暴露封建大地主跟官僚狼狈为奸的实情非常明白,斗争的意味很尖锐。本回题曰,“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似写薛蟠、香菱;薛蟠出行,以便于香菱进园学诗入社,尤以香菱为主,原是一回很风雅的文章。其叙平儿跟宝钗说话,不过插笔而已。其实不是的,而且正相反。依我看,名为插笔反是正文,而正文反是陪衬。本回主要的目的,即攻击贾赦。
贾琏也够坏了,比起他父亲来还好一些。他说:“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的行为连他儿子都看不上眼,其恶可知。从这里又可以看出,《红楼梦》对人物的褒贬,含有相对性,即贾琏虽坏,比贾赦却好;因此有些地方虽亦贬贾琏,在这儿因欲形容贾赦之恶,便不得不把贾琏提高了一步。这个笔法是很深刻严冷的。至如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尴尬者,邪僻不正的意思。这回书里深恶贾赦、邢夫人,人人皆知,无须多说了。
关于贾氏诸人,特别是男人的坏处,本书有一句归总的话,读者看了,便知作者之意。见于第四回之末:
不上一月,贾氏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上文说过薛蟠打死冯渊,是个杀人的凶手,这儿说“更坏了十倍”,试问再坏到哪里去?好像有点儿不通,而贾氏诸人的坏亦可想了。
《红楼梦》既表示得这样明白,最奇怪的,后人偏有点儿喜欢贾赦。这个道理,我始终不大懂。如第七十六回,贾母吃饭一段,有人把这文字给修改了许多,仿佛上慈下孝一般,另见“《红楼梦》校例”,这儿不说了。第二回贾赦在冷子兴口中初见时,脂本、戚本都没有考语,到乾隆甲辰抄本上便加上一句“为人平静中和”。这“平静中和”在古代乃上上的考语,却无端加在贾赦身上,可谓不伦不类,妄谬极矣。偏有程伟元的初次排本(即程甲本)还依照甲辰之文,想来程伟元、高鹗也很喜欢这贾赦的。到了第二年排的程乙本,却改为“为人却也中平”,大约程、高二人想了一想,觉得这样恭维贾赦未免太过了,所以又改回来一些。我平常每说程甲本胜于程乙本,为着程甲稍接近原本一点。但如程甲已经妄改了,程乙加以修订,碰到这些地方,程乙反而比程甲会好一点,像这例便是。所以程甲、乙本的优劣是相对的,究竟谁优谁劣,必得有人仔细将两本对勘过,才能够水落石出呢。
读《红楼梦》随笔(一)送宫花与金陵十二钗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首有《红楼梦》旨义云:
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晴。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晴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因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红楼梦》的许多异名在本书中皆有点睛之笔,以上引文已说明了。其论《石头记》、《红楼梦》、《风月宝鉴》都很对,惟对于《金陵十二钗》说得很拖沓,尚不得要领。我以为本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即金陵十二钗之点睛也。这回薛姨妈说:
这是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堆纱的花儿十二枝。
即十二根金钗的另一写法非常显明,却不是配给十二个人每人一枝,假如这样点题固然醒豁了,却未免太呆。
他给了六个人每人一对,这六个人是:迎春、探春、惜春、凤姐、可卿、黛玉。
拿了宫花的当然不成问题了,其不拿宫花的六个人又怎样呢?我以为有三人是借笔法来间接地点破的,即宝钗、李纨、巧姐。
宝钗从不带花。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但花儿本是她的呵。至于李纨、巧姐,周瑞家的虽不曾把宫花送给她们,却在送花时走过她们住的所在。书上说:
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脂本)
脂评曰,“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者,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这是对的。又周家与凤姐送花,事实上到了巧姐的房里。书上说:
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清醒了。奶子摇头儿。
似乎闲笔,实系暗地关合巧姐儿。脂评曰,“总不重犯,写一次有一次的新样文法”,是关于李纨一种写法,关于巧姐儿又是一种写法,说得也很明白的。
如今总算起来,所谓“十二钗”跟这十二枝宫花有关连的已占了四分之三,即九人;剩下三人:元春、湘云、妙玉。湘、妙其时尚未出场,自无缘牵扯。迎、探、惜三春都有了,则元春虽然没有,笔不到而意已到。况且什么花儿不好送,偏要送宫花呢?又说“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原从元春那里来的呵。其关合之法与前文宝钗云云实相类似。
大体说来,作者包括地、扼要地将这“十二钗”给点醒了。打破了呆板的每人一枝的方式,用笔变化而意无不周,可谓神妙矣。但又不止此,第七回全回,似乎用几桩零碎事凑合的,我从前也这样想,列举大端如下:
(一)宝钗谈冷香丸,(二)周瑞家的送宫花,(三)凤姐宝玉到宁府初会秦钟,(四)焦大醉骂。这许多事只是一意转折,一气呵成的。如冷香丸就跟这送宫花是分不开的。如“十二两”、“十二钱”、“十二分”,共用了十一个“十二”;脂评曰,“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是也。以蜜糖为丸,以黄柏汤送,则先甘后苦;脂评曰,“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是也。至于送宫花跟贾琏、熙凤之事以及宁府诸事,皆为不可分析的整体,所以末了借醉汉一呼,而全文振动,好像天气闷热久了,忽遇迅雷暴雨一般,岂不快哉。
作者在本回之初,自题云: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这诗好极,把我这里要说的都给他说尽了。足证冷香丸送宫花不特为十二钗之点睛,且为金陵十二钗之点睛,不然,他为什么说“家住江南姓本秦”呢。可卿一人本书虽淡淡写来,常在宾位,实为书中主人。即第五回太虚幻境的册子曲子她均居末位,若当作颠倒叙次看,她实际上是首座亦未尝不可。既兼钗、黛之美,即为钗、黛二人之合影,(书中秦氏从不与钗黛对话办交涉,这点很可注意)其当为十二钗之首,实无可疑者。此诗以可卿名氏领十二花容即此意耳。
读《红楼梦》随笔(一)宝玉为什么净喝稀的?
这是版本校勘上的一个小插曲。第八回上,宝玉在梨香院饮酒,通行本大抵相同。引一七九一的程排甲本及一九五三的作家出版社的新本为例,以有正本作为参考。上文都记载着:
宝玉已是三杯过去了。
后来薛姨妈说,“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但宝玉偏偏没有吃饭。主要的文字这样:
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几碗,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喝了几碗茶。
这是非常奇怪的。我们且替宝玉算算这篇账看。上文说“已是三杯过去了”,后来不知又喝了几钟。照前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