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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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工作了三十五年,给所有的住客办过入住手续,大多数人他都接待过两次。”
那紧绷生硬的口音刺激着克雷饱经折磨的神经。克雷想:如果这个人放个屁,只怕那声音都像是一个患哮喘病的孩子从派对喇叭里吹出来的。
“一个男人从电梯里出来,”那接待员说,又抬起那块档板回到了柜台后面,那里仿佛是他的安乐窝,顶上的灯光洒在他脸上,克雷觉得他面无血色。“就是那种疯子。富兰克林运气不好,正好挡在大门口——”
“我想你从来没想过至少把这幅该死的画从他屁股上拿开,”克雷插话了。他弯下腰,拾起那幅柯里尔和艾伍兹版画复制品放到长椅上。同时他把那个死去的服务生的脚从椅垫上扫下去,脚落地时发出克雷十分熟悉的声音,他在很多漫画书里把这种声音描述成:空隆!
“那个电梯里出来的人就猛击了他一拳,”接待员接着说。“可怜的富兰克林就跌倒直撞到墙上。我想大概他的脖子折断了。不管怎样,就是富兰克林那一撞,这幅画就掉下来了。”
在接待员的脑子里,这一撞把很多事情都解释通了。
“那么那个打他的人呢?”汤姆问。“那个疯子呢?到哪儿去了?”
“出去了,”接待员回答。“他一出去我就觉得把大门给锁起来看来是最明智的做法了。”他看了看汤姆和克雷,“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有多糟糕?”他眼里闪烁着恐惧和热切而好管闲事的贪婪,克雷觉得十分厌恶。
“我想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克雷说。“要不你为什么锁上大门呢?”
“是啊,但是——”
“电视上怎么说?”汤姆问。
“什么都没有,有线电视也中断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有半小时了。”
“那收音机呢?”
接待员很刻板地看了汤姆一眼,意思是:你开玩笑吧。克雷想这个人可以写本书了,书名就叫——《如何在短时间内令人厌恶》。“这里听收音机?在市中心任何一家酒店里要听收音机?你真会开玩笑。”
这时从门外传来高声的嚎啕大哭,似乎是出于恐惧。穿着血迹斑斑的白裙子的女孩又出现在大门口,还用她的手掌拼命拍门,一边回头看。克雷飞快地奔向她。
“别,他把门又锁上了,你忘了?”汤姆对他喊着。
克雷没有忘记,他转向接待员。“开锁。”
“不,”接待员拒绝了,两只胳膊紧紧抱住他窄小的胸口,以示自己有多么坚决地反对这个主意。门外,白裙子女孩又回头张望,拍得更响了。她满是鲜血的脸因为恐惧而紧绷着。
克雷从皮带里抽出那把尖刀。他差点把这个给忘了,同时也很惊讶自己这么快也这么自然地想起了它。“开锁,你这个狗娘养的,”他威胁着接待员,“否则我割断你的喉咙。”
脉冲手机CELL(17)
“没时间了!”汤姆高声叫喊着,抓起大堂沙发一侧的一张仿伊丽莎白式高背椅,举起就冲向大门。
那女孩看见他冲过来,连忙退缩一旁,伸出双手捂住脸庞。正在这时,那个追赶她的男人也出现在门口,身材壮得像建筑工人,厚重的肚子从黄色T恤下突出来,油腻而花白的头发扎成了马尾辫,在身后来回摆动。
椅子的脚撞到那两扇门的玻璃框上,左边的两只脚把亚特兰大大街旅馆这几个字砸得粉碎,右边两只则将波士顿最好的下榻之处给毁掉了。正当那个男人一把掐住女孩脖子的时候,右边的椅子脚击中了他那黄色T恤下肥厚的左肩。椅子座位的下面正好卡在两扇门之间那坚固的缝隙当中,汤姆·麦康特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几步,头晕眼花。
那建筑工人模样的男人在门外咆哮着那夹缠不清的胡言乱语,血开始从他左肩的二头肌位置上斑斑点点的皮肉里流下来。那女孩挣扎着逃离了他的魔爪,可是两脚却绞在一起,她重重摔了一跤,一半屁股在人行道上,一半在阴沟里,她又痛又怕,放声大哭。
克雷站在大门玻璃已经碎裂的一个空窗框前,完全不记得自己穿过大堂,只隐约记得推开那挡在路当中的椅子。他大叫一声:“嘿!你这狗屎!”那大个子滔滔不绝的胡言乱语突然停了一会,人也待在那里不动,这给了克雷少许鼓励。他又喊道:“对,就是你!说你呢!”接着,他能想起来的也就这句话了:“我操你妈!”
穿黄色T恤的大个子疯汉突然迸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像套装女士临死之前的喊声——有点奇怪,像是“拉斯”——疯子又转身扑向旅馆,仿佛这个建筑物突然长出了牙齿,发出声音来攻击他。不管他看到了什么,那绝不可能是一个满脸大汗,手里拿着刀,脸色严峻的男人从刚敲掉玻璃的门框里探出来,因为克雷不可能采取攻击。穿黄色T恤的男子一跃而起,正落在向外伸出的刀锋上。瑞典出产的不锈钢很轻盈地划入他下巴上吊着的晒伤的赘肉,一道红色的“瀑布”冲了出来。血涌向克雷拿刀的手,热得不可思议——简直就像刚煮好的咖啡——他费了点力气才没有把手缩回来,而是向前伸,直到刀又碰到了阻碍。刀锋犹豫了一下,它可不会变形,而是直插进去剖开了软骨,再从大个子的脖子后面穿出来。疯子向前扑倒——克雷一只手可扶不住他,绝不可能,这人少说也有二百六十磅,很有可能有二百九十磅——他像醉汉倚靠在路灯杆上一样先是倚住门板,棕色的眼睛突出,被尼古丁熏黑的舌头从嘴角吊出来,脖子上热血喷涌,然后他的两膝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克雷紧紧抓住尖刀的手柄,很奇怪这次怎么这么容易刀就出来了,比刚才从他画夹的皮面和加固板上拔出来容易多了。
疯子倒在了地上,他又能看见那个女孩了。她一条腿跪在人行道上,另一条在阴沟里,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尖声惊叫着。
“亲爱的,”克雷说。“亲爱的,别叫。”可是她依旧不依不饶。
脉冲手机CELL(18)
她名叫爱丽丝·马克斯韦尔,她只能告诉他们这个,还有就是她和她妈妈是乘火车来波士顿的——从博克斯福德来。她说她们是来购物的,周三常常是她们买东西的日子,她称之为高中生活的“短暂的一天”。她说她们在南站下了火车,乘上了出租车。她说出租车司机缠着蓝色的穆斯林头巾。她说那蓝色头巾是她能记得起来的最后一样东西,接着就是旅馆的秃头接待员最终打开了那玻璃粉碎的两扇旅馆大门,让她进来了。
克雷认为她还记得些什么,他开始琢磨这个。这边当汤姆·麦康特问起她或者她妈妈是否带着手机的时候,女孩开始发抖,声称自己不记得了,但克雷肯定她们俩都有,或者至少有一个有手机。这个时代,谁没有手机呢?他自己是个例外,当然凡是规则都有例外,汤姆的幸运还要多亏他那只把手机推下台子的猫。
他们在旅馆大堂里和爱丽丝交谈着(其实基本上都是克雷问问题而那女孩则沉默不语,低头看她被磨破的膝盖,不时摇摇头)。克雷和汤姆把富兰克林的尸体挪到前台后面,丝毫不理会那秃头接待员奇怪的高声抗议:“尸体怎么能放在我脚下呢”。那位接待员只告诉他们他叫里卡迪先生。由于尸体占据了前台,他只得退回到里间办公室。克雷盯了他好一阵子,确认里卡迪先生有关电视没有信号的言论的确属实,才让他独自待在办公室里。换了莎朗·里德尔来,她会说里卡迪先生在帐篷里孵小鸡了。
但是,接待员并没有一言不发地看着克雷离开。“现在我们向世界敞开怀抱了,”他苦涩地说。“真希望你觉得自己做了点好事。”
“里卡迪先生,”克雷尽量保持耐心,“不到一小时以前,我看见一架飞机坠毁在波士顿公共绿地的另一头。似乎在洛根机场那边,更多更大的飞机正在接二连三地坠毁。也许这些飞机正自杀式地冲向候机楼。整个市中心全是爆炸声。我想今天下午整个波士顿都在向世界敞开怀抱。”
似乎为了强调他刚才的话,从他们上方传来一声重击。里卡迪先生并没有抬头张望。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克雷走开。没有电视可看,他呆坐在书桌椅子上,脸色铁青地盯着墙壁。
脉冲手机CELL(19)
克雷和汤姆将两把仿伊丽莎白式高背椅搬过来抵住大门,椅子的高背正好填满了原来镶嵌着玻璃的门框。尽管克雷觉得把对着街面的旅馆大门锁起来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根本毫无安全保障可言,但他还是认为把门给封上看不到街上的场景还算是个好主意,汤姆也这么想。椅子安置好了他们就把百叶窗帘拉下来遮住大堂里的大窗子。房间里很快暗下来很多,微弱的光线透过百叶帘在鲜红色地毯上投射出淡淡的如同监狱铁窗般的影子。
这些事情办好了,爱丽丝·马克斯韦尔那超简短的节选故事也讲完了,克雷这才有机会拿起接待台上的电话。他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二十二分,完美而又符合逻辑的时间,可就在刚才他的正常时间观念似乎被抹杀掉了,他在公园里看见人咬狗,似乎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以前的事情了;又好像是前一秒才发生一样。可是时间的确存在,人们用各种手段来衡量它。不管怎样,如果在肯特塘,莎朗现在已经回到家里,他还是把那儿看成是家。他要和她谈谈,看看她现在好不好,告诉她自己也很好,但这些都不重要。确定约翰尼没事,那才重要,但还有比这更加重要的事,真正的关键所在。
他没有手机,莎朗也没有,他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一点。他们四月份分居以后她可能会去买一个,但他们仍旧住在同一个镇上,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如果她真买了手机,他肯定会知道的。至少,她会把号码告诉他,对吧?是啊,可是——
可是约翰尼有一个,可爱的约翰尼奇,他长大了,十二岁已经不算很小了,那手机是去年他自己点着要的生日礼物。那红色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奏的是他最喜欢的电视节目的主题歌。当然在学校里严禁开机,甚至不允许把手机从书包里拿出来,可是现在他们已经放学,而且克雷和莎朗总是鼓励他带上手机,也许是因为分居吧,还有就是预防紧急情况和意外事故,比如说错过了公共汽车等等。克雷此刻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莎朗曾经告诉过他清理约翰尼房间的时候常常看到手机扔在书桌上或者床头的窗台上忘了带走,没插上充电器,电池用光了手机像狗屎般毫无生气。
但约翰尼的那个红色手机还是像定时炸弹一样在他脑海里,随时都可能爆炸。
克雷拿起旅馆前台的固定电话,然后又缩回了手。外面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但是比较远,就像是在战场后方听到炮弹爆炸一样。
别这么说,他想。千万别说这里是战场。
他看了看大堂,汤姆正蹲在爱丽丝旁边,她坐在沙发上。他小声地对她说着什么,一只手搭在她的平底鞋上,直盯着她的脸。很好,他很好。克雷越发高兴自己碰上了汤姆·麦康特……或者说汤姆·麦康特撞上了他。
固定电话可能没问题吧,其实问题是“可能”是否就等于“肯定”。他还有妻子需要自己尽到责任,要谈到儿子的话,那可是责无旁贷了。即使想到约翰尼他都觉得十分危险。每当克雷想到自己的儿子,恐慌就像只老鼠在他头脑里乱窜,随时准备突破脆弱的牢笼,用利齿撕咬身边的一切。如果他能确认约翰尼和莎朗都平安无事,他还能把那只老鼠关在笼子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但如果他自己做了蠢事,他就再也帮不了别人。实际上,他会把这里搞得更糟。克雷就这样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叫起了接待员的名字。
里间办公室没有任何回音,他又叫了一遍。还是没有回音,他说:“我知道你听到我叫你了,里卡迪先生。如果你非要我过来找你,我会很生气的,可能会气急败坏把你扔到大街上去。”
“你不可能这么做,”里卡迪先生以一种坚定的指示性口吻回答。“你是酒店的住客。
克雷很想重复一遍刚才他们在外面时汤姆说的那句话——但事情发生了变化。有什么东西让他闭上嘴巴,保持沉默。
脉冲手机CELL(20)
最后里卡迪先生说:“有什么事吗?”这时从头顶明确无误地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人把很重的家具给推倒了,可能是衣柜。这次,连那个女孩都抬头向上看。克雷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被捂住的叫声——又像是痛苦的呻吟——可是如果有人叫喊的话,后面却再也听不到了。二楼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儿又没有餐厅,他记得有人告诉过他(就是里卡迪先生在给他办理入住手续时告诉他的)酒店里没有餐厅,但隔壁就是大都会咖啡厅。会议室,克雷想,肯定楼上就是起着印第安名字的会议室。
“有什么事吗?”里卡迪先生又问,听上去比刚才恼怒多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有没有打过电话?”
“当然了!”里卡迪先生边说边走到里间办公室的门和接待处之间。接待前台上摆放着分类文件夹、安全监视器和一堆电脑。他愤怒地看着克雷。“那会儿火警警报响了——我把它给关掉,多丽丝说只是三楼的垃圾桶着火了——我想打电话给消防队让他们不用过来了。电话线忙!忙音,太不像话了!”
“你肯定很恼火,”汤姆说。
里卡迪先生头一次显得心平气和的样子。“街上开始乱起来的时候我还打电话报警……你知道……结果情况越来越糟。”
“是啊,”克雷说。这情况真可以用每况愈下来形容。“那么警察怎么说?”
“那个人说我的电话杂音太大,然后就挂断了,”里卡迪先生说。愤怒又悄悄呈现在他的声音里。“等我再打过去——那是电梯里出来的疯子把富兰克林杀死以后了——是一个女的接的电话。她说……”里卡迪先生的声音开始颤抖,克雷看到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鼻梁旁边滑落。“……说……”
“说什么?”汤姆问,声音里还是带着同情。“她说什么了,里卡迪先生?”
“她说如果富兰克林已经死了,凶手也已经逃走了,那么我这里就没什么问题了。就是她建议我把自己锁在旅馆里。她还要我通知电梯管理员把每个楼层的电梯都关闭,我也照做了。”
克雷和汤姆交换了下眼色,都在想:真是好主意。克雷眼前马上浮现出这样的场景:那些疯子们在紧锁的窗户或屏障门后面疯狂地乱闯可就是出不去。这样的场景和楼上先前传来的巨响有点关系。他想了一下,那个或者那些制造这响声的人多久之后就能找到楼梯出口呢?
“接着,她挂了电话。之后我还给住在米尔顿的妻子打了电话。”
“打通了吧,”克雷问,很想知道确切消息。
“她非常害怕,让我回家。我告诉她警察让我把自己锁起来待在室内。我也让她这么做,锁起门,低调一点。她求我回家。她说街上有枪声,另一条街上有爆炸声传来。她说她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穿过本齐克家的院子。本齐克是我们家邻居。”
“这样啊,”汤姆柔声说,有点安抚情绪的意味。克雷什么也没说,对于自己刚才对里卡迪先生的发火感到有点羞愧,可是汤姆刚才也很愤怒。
“她说她认为那个裸体男人可能——可能,她只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