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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文学]过滤的阳光 作者:衣向东-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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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边的老师们都很气愤,说有些学生就是这样,看起来挺老实,就是不干老实事情。老师们还说,班级里经常丢这丢那的,一些家长多次向我们提出批评,这种风气一定要刹住。再后来,有的老师就说,干脆开除了她,杀一儆百!
  父亲看了看副书记,说这件事情性质严重,究竟怎么处理,要开会研究,你说是不是书记?副书记点头,说这种关系到学生命运的事情,一定要慎重,要经过研究再定。
  那时候学生们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钢笔,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时候的口号,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修正主义的苗,女学生品质恶劣,学习再好也不能保留。因此,在开会研究的时候,老师们都主张开除女学生。
  副书记很不高兴,会后找父亲谈话,几乎用命令的口气说,我建议这样的学生,再留校考察一下。父亲不答应,副书记就和父亲争吵起来,许多老师都在门外听,都觉得此事很棘手了。
  星期六的中午,父亲吃饭的时候独自喝了很多酒,已经醉的站不住时,他突然对教导主任喊道,现在集合全体学生开大会,我要讲话!
  哨声响过之后,学生们集合完毕,老师们都正规地站在队伍前面,一脸的庄严。副书记知道学生为什么集合,他气乎乎地站在队伍前面说,我倒要看看你们想干什麽!
  队伍集合了半天,父亲才从屋子走出来,有两个老师架着他的胳膊,他的腿几乎是被老师拖着走的。父亲站到了队伍前面,瞥了一眼副书记,用力把搀扶他的两个老师推开,说你们都走开,我要讲话!
  副书记仍旧站在队伍前面,父亲就说,书记你先到一边,我要讲话,讲完了你再做指示。父亲说话时,满脸的愤怒,副书记不知道父亲还会有什么过激行动,只好朝一边退了退。
  父亲摇摇晃晃地站着,宣布了开除女学生的决定,话语简单却透出一种威严。父亲宣布完决定后,就一个趔趄摔倒了,样子很难看,如果是往常,老师们一定要嘻笑的,但是今天他们却都恨严肃,几个老师同时跑上前扶起父亲。
  大会结束后,副书记怒视着父亲,说瞧你这个样子,还是个校长哩,我看连当教师的资格都没有。父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副书记说,你知道吧,狂叫的狗不咬人,我可是不愿叫唤的狗,我咬人是往死里咬,你信不信?父亲把一口酒气喷到副书记脸上。
  当天下午,那个女学生哭着离开学校的时候,父亲跟她说了几句话,他说,别哭了回家吧,多读几天书也没有什么用,你现在还小,长大就知道了。
  女学生说,我真的没偷……校长,长大了我也不会承认我偷的。
  父亲说,长大了再说,先长大吧。
  女同学走后,父亲也要骑着自行车回家过星期天,老师们见他醉成这个样子,都担心路上出了事情,把他的自行车藏起来,说要走就步行回去。父亲有些急了,样子要杀人,老师们无奈,只好把自行车给了他,要派了一个老师护送他回去,他却坚决不同意。
  父亲说,你们把我扶上车。
  几个老师们就一齐动手,把父亲扶上了自行车,父亲就骑着自行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回家了。父亲就是这么怪,无论他醉成什么样子,只要把他扶上车,他就能骑着走,虽然看起来东倒西歪的,却总能掌握了平衡,绝不会摔倒,远比他步行走路清醒。
  父亲回家后才是半下午,母亲看到他喝醉了,像往常一样骂他,刚骂了几句,父亲就愤怒地把母亲按倒在地上说,我操你妈!
  母亲感觉到父亲要做什么了,她急忙对我说,滚,这儿没有你们的事!
  母亲说完就把里屋的门闩上,之后就听到父亲粗鲁的叫骂声,那口气似乎在骂副书记,又似乎在骂母亲,但是我却听不到母亲一句还击父亲的话了。
  星期天傍晚,父亲返回学校时,母亲叮嘱他说,算了吧,别使性子,小腿别不过大腿,你给他认个错,就说你是喝醉了。
  11
  七七年恢复高考制度后,父亲忙了起来,人明显瘦了,但是脸上却有了笑容。村里的人遇见了父亲,都很亲热地跟他说话,就连队长跟父亲说话的时候,脸上都带了微笑。
  一个星期天父亲回来休息,村里的一个婆娘拿了二十个鸡蛋和两包点心,点头哈腰地到了我们家。这个婆娘的儿子没有考上中学,希望父亲跟学校说一下,给个特殊照顾。学校与学校的校长们都认识,这事情对父亲来说并不难,父亲很痛快地答应了。母亲接过婆娘手里的鸡蛋时,不知道该怎么笑着好,笑得像哭一样。她说,都是一个村子的,帮帮忙是应该的,这事他不帮忙,我也不答应。
  这是我们家里第一次收取学生的礼物。
  不久这个学生就去中学读书了,学生的父母终于轻松地喘了口气,就在一个星期天把父亲请到他们家里喝酒。这种事情一般都漏不掉队长,不过这次队长是去陪父亲喝酒的,父亲成了主角。
  成了主角的父亲在队长面前就很牛气,酒喝得也就豪爽。最初队长还有个陪酒的样子,对父亲说话客气,并端杯恭恭敬敬地敬了父亲一杯酒,说,我儿子将来上学,还要你这个大校长关照呀。父亲点头,说这是他一句话的事情,父亲说今后读不好书的孩子就没出息了,干什么都要考试,所以孩子的学习是最最重要的。队长认真地点着头,样子很谦和。
  但是队长与父亲喝着喝着就较劲了,似乎一定要在酒量上见个高低。父亲是决不说软话的,他拼了命地喝,似乎把队长喝醉了,自己就显得伟大了很多,就能扬眉吐气了。
  父亲说,喝。
  队长说,喝。
  父亲说,喝!
  队长说,喝!
  父亲说,喝呀!
  队长说,喝呀!
  两个人喝得翻天覆地,喝得气壮山河。母亲听说父亲喝醉了还在喝,就赶到了酒桌前,拽着父亲回家,父亲的一只胳膊虽被母亲拽着,另一只手却忙着端杯子与队长碰杯,母亲的手就用力拧父亲的胳膊,父亲疼得咧着嘴,仍旧坚持着把一杯酒喝下去了。
  喝完这杯酒,父亲把胳膊捋给队长看,说你看见了吧?我是怎么喝下去的?受着苦刑哩。
  队长撇了撇嘴,把后背转给父亲看,说你那算啥?你看我的后背,我比你还受罪。
  队长的后背上,有许多指甲抓挠的血痕。他的后背正对着土炕上的窗户,队长的婆娘从窗户外伸手捅队长,提醒他不要喝了,队长却不理会,婆娘就生气地伸手抓挠他的后背。
  父亲瞅了一眼站在窗外的队长婆娘,上去握了握队长的手说,咱俩打了个平手。
  队长说,平手。
  父亲被母亲从别人家拽出来,已经走不成路了,我和母亲就搀扶了他。街上的小孩子不知道父亲已经不是过去的父亲了,仍旧像过去那样朝他投掷石子。
  父亲似乎很不理解,站住了对我说,咦,谁敢打我呀?你去告诉他们,以后还想不想升中学了?你去问问他们!
  有许多人围过来看父亲了,母亲一脸的恼怒,觉得现在已经被人尊重的父亲仍这么醉酒,真是没有脸面。她用力拖了父亲一把,让他快走,说你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的,回了家怎么折腾都行!母亲拽父亲的力气太大了,一家伙把父亲拽倒了,父亲就躺在地上不肯起来。
  母亲拽不动父亲,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宣泄,突然转身给我脸上打了两巴掌,说,你记着,长大了要是敢喝一滴酒,我就打烂你的嘴!
  回了家,母亲痛恨地把家里的几瓶酒都摔倒了厕所里。其实在我心里,比母亲更恨着酒,那时我想,有一天我当了大官,要做两件事,一是把酒厂砸掉,二是队长杀了。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成年之后,喝酒的气魄远远超过了父亲。
  12
  第一次喝酒,是在我当兵的那年初秋,我的唇边已经开始生长一些毛茸茸的胡须。
  那是八二年,我们家乡准备开始实行责任制了。
  邻居的一家办喜事,父亲送去了十元的彩礼钱,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不能去喝喜酒,父亲就把我打发去代替他了。正巧和队长安排在一个酒桌上,队长喝酒的时候,就微笑着对我说,怎么?你爸怕跟我喝酒,不敢来了?喝了一辈子酒,其实他还不会喝酒,就是嘴硬,能吹牛皮!
  不知为什麽,我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喝酒的欲望,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能否喝酒,但是很想跟队长比个高低。酒桌上的人还把我当小孩子对待,并没有给我分发酒杯,我就说,给我一个酒杯!
  队长故作惊讶地看我,说你別喝醉了,像你爸那样子……我狠狠地看着队长说,我跟你喝,喝死你!
  一桌子的人都起哄,鼓动我跟队长喝,他们总喜欢逗小孩子喝酒的。队长说,要喝,咱俩用大酒杯。
  我抓过两个茶缸子倒满,递给队长一杯,队长笑嘻嘻地看我,让我先喝下去,我一仰脖子,一茶杯酒下去了,浓烈的酒在我胃里欢叫着,膨胀着,翻江倒海一般。我极力忍耐着,又抓起瓶子要喝第二杯,周围的人就拦住了我。他们看到我怒气冲天,担心我喝醉了撒野,说,行了不要喝了,小孩子,大家逗你玩的,你倒真喝。
  队长看了看我的脸说,比他爸能喝,将来一定比他爸能耐。
  然后队长就不理会我了,跟一桌子的人喝酒,闲聊。队长也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刚才的事情他并没有在意,过去也就过去了,而我却一直在那里愤怒着。
  队长他们聊天,当然要聊到即将实行的责任制了,一桌子的人都很关心这件事情,议论着这件事情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变化,议论着生产队的马和牛如何处置。队长就像很懂政策似地,给他们解释着,说以后有些不会种地的家庭就麻烦了,种不出粮食来吃什么?
  其实队长这句话并不是专门说给我听的,队长说的不会种田的家庭包括我们家,当然也包括那些虽然在农田里干活,但却种不好庄稼的人。我因为心里正恨着队长,又看到队长说完这句话,还朝我瞥了一眼,自然认为队长的话专门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我抬头冲队长大声说,你狗日的等着瞧,我们饿不死!
  队长已经喝的微醉了,他惊异地看着我问,你骂谁?
  你说骂谁?就骂你狗日的!
  嘿,你怎么张嘴就骂人,你这个小兔崽子……
  队长骂着,扬起巴掌朝我抡了一下,并没有打到我。这时候,我突然想起父亲砍树的情景,想起父亲抱着砍倒的树呜呜哭泣的样子。我一转身,从灶间摸到了菜刀,劈头朝队长砍去,一刀下去,队长躲闪开,惊叫着一翻身,从身后的窗户跳出去。
  我拎着菜刀追赶队长,像一头红了眼睛的公牛。队长见我那个样子,不敢怠慢,撒腿朝我家里跑。父亲刚从责任田里回来,把一捆青草扔给圈里的肥猪,看到队长哐当地撞开了门,愣了一下。
  队长气愤地对父亲说,你看你儿子,还是读书人哩,把书都读到老鼠肚子了?一点道理都不讲!
  父亲不明白怎么回事,看到我从后面拎着菜刀追过来,失色地喊道,放下菜刀!快放下!
  我根本不听父亲的吆喝,仍朝队长追去,队长一看父亲保护不住他,慌忙在我家院子里跑,我就不停地追赶。院子里几只鸡,惊慌地飞到了屋顶上,那条狗也追在队长后面,凶猛地咬。
  队长感觉在我家院子里没有一点儿安全感,就又跑到大街上。我仍要去追,父亲一把抱住我的腰,说行了你还能真砍了他?真砍了你能活命?
  父亲夺下了我手里的菜刀,他不知道我在酒桌上差点儿真砍了队长,好在队长躲闪的及时,不然我就没有今天幸福的日子了。我得感谢队长把幸福的生活留给了我。
  站在院子里,我嘴里喷着酒气一言不发。父亲已经闻到酒气了,略带兴奋地说,你喝酒了吗?
  ………
  你能喝多少?
  ………
  快找个地方睡一觉,别让你妈发现了。
  父亲说着,把我拖到院子里那间草棚里,里面塞满了干燥的麦秸草。父亲说,躺在里面别动,醒了酒再出来,你妈知道了,不得了。
  我钻进麦秸草里睡去了,我也担心被母亲发现,她一定会把对酒的那种仇恨,发泄到我头上。
  事情过去两个月后,我偷偷去参加了征兵体检,顺利过关后,父亲和母亲才知道了。母亲说,当兵有啥好的?咱们村当兵回来的那几个,不会种地,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
  父亲说,也不是都这样,还是有出息的人多。
  母亲说,责任制后,咱家需要帮手,他走了,地里的话谁干?
  父亲把目光投到我身上,很细心地看着我,他很少这样打量我。他有些惊讶地说,真快,有我高了,一眨眼的工夫。在他眼里,我似乎是一夜间长大了。
  父亲说,小鸟总要出窝的,让他走,出去锻炼锻炼,一个人一辈子不能呆在一个地方。
  去县城武装部集中的那天,因为没有交通工具,母亲只把我送到村外,由父亲陪着我步行去县城。我们走的小路,在山谷和山背之间穿行。秋后的山间很静,有成群的麻雀从我们头顶飞过,消隐在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曾经丰实饱满的山坡,已经显得空旷起来,农人们把大片的庄稼收割回家,田野里遗留着那些没有成熟或者籽粒干瘪的庄稼,一株两株的聚在一起,在微风中孤独地摇动身子。偶尔也会看到几个在田地里劳作的人,点缀在远处一片秋色里,使枯黄的山坡灵动起来。
  我和父亲默然走着,我们都想说点什么,可都不知道应该说是么,只有默默地走路。父亲知道我心里记恨着他,至今不叫他一声爸爸,但是父亲无法去触动这个话题。他走在我的前面,遇到险峻的路,或是一条河流,他就站住了,在一边等候着我,并微微地展开双臂,作出随时扶我一把的样子,仔细地看我走过去后,他才又放开步子走。
  斑斓的秋色一片片展现在眼前,两个一样高低的男人沉默地从上面走过。
  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从县城上车的时候,怎样叫父亲一声爸爸,我想我应该在离开家的时候叫他一声。
  但是,真正到了上车的时候,我却怎么也叫不出来,“爸爸”这个称呼我很久没有使用了,感觉是那样生涩,那样沉重!我听到身边的人都在呼喊着他们的父母,我也看到父亲举着手朝我摆动,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呼喊,但是我就是喊不出来。
  这时候,挂在树上的大喇叭突然响了,播送《送战友》的歌曲: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战友呀战友
  亲爱的兄弟
  …………
  父亲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他抹了一把泪水,朝着开动的车子招手,大声说,到了北京,来信,来信呀——
  后来父亲在给我的信中,提到了播放的这首《送战友》,他似乎很气愤,说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播放这样悲切切的歌曲呢?我本来努力忍耐着不想流泪,可是这歌曲一下子把我的泪水催了出来。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在信中给我解释这个。
  13
  写信成了我和父亲之间最早的感情交流,也是最好的感情交流方式。父亲一直保留着我给他写的信,总共有一百二十二封,他死后,我从他的柜子里把这些信清理出来。
  大约每个星期,我都要给父亲写一封信。刚到部队给他写第一封信的开头,我称呼他“爸爸”,半年之后,我就称呼他“亲爱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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