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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文学]过滤的阳光 作者:衣向东-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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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亲爱的爸爸”了,因为这半年,我在异地他乡,在艰苦的兵营,就是靠着父亲的来信,战胜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打发了许多孤寂的时光。读父亲的信,也是我阅读父亲的过程,我读到了他的内心世界,读到了他飞扬的文采,读到了他人生的哲学。
  我用一个渐渐成熟了的男人的眼光,重新审视父亲,开始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后来,我在部队从事了新闻报道工作,就经常把一些豆腐块大的文章寄给父亲。他就在劳动之后的疲惫中,反复阅读我的那些文章,并很炫耀地对母亲说,儿子像我,我读大学时候,就能写一手好文章,只是没有机会展露出来。
  母亲觉得父亲有抬高自己贬低她的意思,她就撇了撇嘴说,怎么没有展露的机会?你给那个女同学写的信,不就很酸很甜吗?
  父亲给女同学梅写的信,曾经被母亲截获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心里仍不平衡。父亲听了母亲的嘲笑,就说,你这个人,你怎么又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那时候父亲的劳动量很大,田地里的农活不能丢,学校里的工作还要抓出成效来,他就越来越瘦了。但是,他只要有时间,就一头扎进我的信里,对于他来说,这似乎是一种最大的享受了。他通过阅读我的信,检查着我走过的每一个脚印,及时地给我指点着前面的路。
  家里的一些责任田和队长家责任田紧挨着,有时学校里的事情缠着身,父亲不能及时回去的照料,队长就一起料理了,打药或者浇水,都是一些不能拖靠的事情。父亲回家自然就很感谢队长,把队长叫到家里喝酒,只是不像从前那样喝了。
  队长已经不是队长了,他和别的农民一样,整天忙碌在责任田里。
  喝酒的时候,父亲必定要把我的文章拿出来给队长看,队长虽不懂多少,却仍认真地捧着看半天。当然父亲也知道队长不识几个字,但是他还要拿给队长看。队长看完,就一脸的敬佩说,我早就说这小子将来是个人物,要比你有出息。父亲急忙点头,说那是肯定的我算什么,他要强我几倍。
  有时父亲也和队长一起在田里劳作,休息的时候两个人凑在一起抽烟,如果父亲不提及我,队长一定主动问,说丰儿最近在部队又进步了吧?什么时候回来探家?他可能还记恨我哩。
  后来父亲专门给我写了一封关于队长的信,他说其实队长是个不错的人,那些年队长不点头分给我们口粮,还真不好办。又说队长如何帮助我们种地,如何经常念叨我、夸奖我。父亲说,所有的事情都不能离开当时的背景来评判,就像许多历史人物一样,我们今天无法去为他们重新假设。还有一些事情,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认识理解,不能只看表面现象。父亲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要学会用自己的眼光看问题。
  父亲针对队长说的这些话,其实也是针对他自己说的。
  父亲说,你回来探家的时候,给队长带回一瓶北京酒吧,他也就喜好这个。
  尽管在我的印象中,怎么也无法粉饰好队长的形象,但是我还是按照父亲说的话,当兵三年后回去探家的时候,给队长带回一瓶北京二锅头,可惜队长没有喝上。
  队长在我回家探亲前,一次去外地亲戚家喝完酒,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撞在路边的树上撞死了,据他的亲戚说,他才喝了四两酒。队长还不到六十岁,父亲去队长家帮助料理了丧事,在把队长拉到县城火葬的时候,父亲对着队长僵硬的身子说,四两酒就不行了,老了,人喝不动酒的时候什么都完了。
  我回家后,父亲还是让我把那瓶二锅头酒,去队长的坟地上倒掉了。父亲说,我早就跟他说过,你回来给他带一瓶北京二锅头,他一直等着哩。
  正是春天的季节,队长的坟头上生长着茂盛的杂草,间或有几朵野花盛开着。我把浓烈的二锅头酒,浇到坟头的一株野花上,那株野花片刻就在酒精的浸泡中枯萎了。
  在探家前,我做了精心的准备,要和父亲面对面地交流一次。见到父亲的第一面,我很响亮地叫了他一声“爸爸”,很奇怪,离开家几年,我就能很自然地叫他了,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但是父亲却感到有些突然,他愣在那里,竟忘了答应,半天才慌张地说,快洗脸快洗脸。又对母亲说,快弄饭快弄饭。
  洗了脸,我要去倒脏水的时候,父亲突然伸手抢过我手里的脸盆,说我去倒你歇着。我这才知道自己洗脸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我的身后等待着。看他端着脸盆迈动小碎步去屋外倒脏水的姿态,我的心突然紧缩了一下。
  我跟着父亲走到院子里,很想找一些话题和他说一说。这时候,院子里的一只火红色的小公鸡走到我的脚下,好奇地打量着我一身警服,打量着它眼里的陌生人。我就对父亲说,现在就是自己饲养的鸡最有味道,那些商品鸡是喂的激素饲料,没有鸡的味道了。
  父亲仰头看了看我说,对对,小嫩公鸡最好吃。他说着就放下手里的脸盆,去追小公鸡,一直把公鸡追到茅草棚子里,逮住了。父亲提着小公鸡喘息着说,咱们中午炖了它,行吧?
  我说什么好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父亲跟我说话的样子,是那样小心谨慎,仿佛站在他眼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远方来的尊贵的客人,是他的上级或者直接左右他利益的长者。
  犹豫着,我终于说,爸,你就別……爸爸几乎停止了呼吸,凝神倾听我对他说的话,担心模糊过了一个字。我心中本来要说的话,一下子堵塞了,在这样的氛围里,我那些话是不可能顺畅地流淌不出来的。然而我越是犹豫着,他越显得焦灼不安,惶恐地看着我说,怎么……你说呀,你这是……
  泪水涌出我的眼眶,我不再理会泪光里父亲的那副疑惑而呆傻的样子,只管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出来。我想起父亲在母亲面前跪着的神态,想起他站在队长面前的谦卑,以及他奋力砍树的无奈,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着。
  几年不见,父亲弓背了。在我眼里,父亲不是因为衰老才弯了腰的,父亲是因为弯腰才衰老的。我伸出手臂试图扶直他的腰,他却沿着我手臂的方向倒下去。
  面对着惶恐地站在我面前的父亲,我很想对他说,你是我的父亲,更是一个男人。但是我知道这些话是毫无用处的,我在他的眼里正一天天高大着,而他还将在我的目光里一节节萎缩下去。
  父亲的腰不可能挺直了,这真的不是衰老的缘故,父亲已经找不到自己了!
  就这样,我把想对父亲交流的一肚子话,又带回了部队。
  14
  十年多年后,父亲退休了,姐姐也早已出嫁了。由于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家里的责任田就退还给村里。有了大块闲暇时间的父亲,集中精力研究我的作品了,他的那间屋子成了我的作品的展室。
  这时候,我算是一个不错的作家了,作品也不再是那些豆腐块了。但在父亲心里,我远远要比取得的成就伟大了许多,他开始整理我的一些信件,把我的许多旧照片重新归类,标明拍摄的年月,并且着手写了一些回忆我的文章,从我一岁的时候写起,介绍我从小如何的与众不同。他写我童年的那些生活,看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
  父亲在为我将来的大红大紫做一些准备工作,他对母亲说,这些东西,儿子早晚要用的。
  父亲的精神生活中,还有一件事情始终令他期盼着,那便是我的婚姻了。他已经坚持几年不喝一滴酒,说我将来肯定要在北京找媳妇,北京的姑娘到我们家探亲,如果他喝醉了酒,把脸面就丢在北京人民面前了。
  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的那年暑假,回家住了一些日子。虽然父亲不喝酒了,回去的时候照例要给他带两瓶好酒。
  那天中午,母亲做了几个菜,我突然想起自己带回的好酒,对父亲说,咱俩喝一点儿酒吧?少喝一点儿。
  父亲抬头看了看母亲,说,喝吗?我几年没喝,也不想了。
  没想到母亲很理解地说,喝几杯吧,儿子回来了就喝几杯,我们出去不喝就行了。
  父亲的眼神明亮起来,说那我陪你喝一杯。母亲拿来了酒杯,给我和父亲倒了酒,我和父亲有些拘谨地碰了碰酒杯。等到几杯酒喝过后,我们的心情才都轻松了许多,这时候父亲就略带失望地说,怎么还不成家?村里和你一样的人,孩子都满街跑了。
  喝酒的时候,父亲说到我的文章,说你文章写得好,还好酒量,天生一个文人,这是天生的,你信不信?父亲赞扬我的时候,不讲究一点儿艺术技巧,听起来有些裸露,我不好意思地说,算是遗传吧,你不是就很喜欢文学吗?
  父亲点点头,看到母亲正用眼睛瞟他,急忙说,你母亲也有文艺细胞,当年唱戏的时候,是戏班子里的台柱子。父亲说着,就把他的二胡拿出来,让母亲唱她的《三姑闹婚》,他二胡伴奏。
  母亲不肯唱。母亲因为父亲提到《三姑闹婚》,使她想到了当年到父亲村里唱戏的情景,想到了我的奶奶和我的哥哥。母亲就叹息一声,对父亲说,你现在想当爷爷想疯了,咱们的顺儿不死,你早当爷爷了。
  父亲愣住了,看着我说,你看你妈,你看她……我也觉得母亲这个时候提及我的哥哥很不明知,就给母亲使了个眼色,让她就此打住。母亲不说话了,脸上却不晴朗。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父亲很想调和一下屋子里的气氛,就自拉自唱起来:
  门外声声催出嫁
  见义不为算什么
  干脆我把妆来化
  扮成新娘代替她
  花轿之中难辨认
  大摇大摆到高家
  拜天地花堂下
  入洞房坐香榻
  单等新郎来说悄悄话
  ………
  父亲歪了头问母亲,你说是那出戏?母亲一撇嘴,说还用猜?《三姑闹婚》。母亲说完,父亲突然一拍大腿,拉出愤怒的神态,唱道:
  你这个人那——
  向来是忠厚老实性情直爽
  为何当了官就变了心肠
  是什么迷了你的心窍
  是何人给你灌了迷魂汤
  我早就说——
  做人不能势利眼
  做事不能丧天良
  当兵不能拍马屁
  当官不能欺善良
  ………
  一阵咳嗽,打断了父亲的唱腔,父亲说自己老了,感觉嗓子劈裂了,唱不动了。
  母亲已经把饭桌端走了,她准备去村西的那条河里洗衣服。父亲瞥了我一眼,有些歉意地说,我的头有些晕,先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呆在屋子里无事可做,又因为怀念村西的一河清水,就跟着母亲走了。
  中午的河边,坐了一排女人,她们都端着一大盆衣服,边说笑边搓洗。我就独自沿着河边,像童年那样去寻找一些自己喜爱的卵石,但朝上游走了不远,就听到一阵女人的欢笑声,伴有河水搅动的哗啦声。我站住了,远远可以眺望到上游的一处平静的水面里,跃动着白皙的身子,那些乡村姑娘们在火烈的太阳下,正在河水里爽身。
  按照乡村的规矩,男人们遇到这种场合,总要笑一笑绕路走开,走开的时候难免要笑骂一两声男欢女爱的话。
  我的目光从那些欢笑的姑娘身上移开,顺沿着河水漫无边际地游动。河两岸,女人们洗晾的衣服,挂在树上,或者干燥洁净的石河坝上,拼成五颜六色的色块;有几个像我当年逮鱼时年龄的孩子,正在河水里弯腰摸着他们的快乐,摸着他们的童年;河边的草地上,不知哪个摸鱼的孩子应该照看的几只羊,正散漫地游动着,越走越远了;紧挨着草地的那些河石,被阳光漂得粉白,与水分充足的碧绿草地,形成一白一绿的鲜明对照。
  我就一下子坐到了被阳光漂白的河石上,光滑的石头吸收了充足的热量,有些灼烫。我把身子周围的大石头,归拢到身子下面,然后抱着一块石头卧下了。
  在一堆石头的温热里,我酣然睡去。曾经滋养我祖父、滋养我父亲、滋养我的河流,载着一河的快乐,悄俏地从我身边流淌着。
  母亲洗完衣服要回家了,她拍醒了我说,你在河边睡,还不如在家跟你爸一起睡哩。
  我们回家后,看到父亲仍在睡着,母亲就去拍他,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睡,你也不怕睡死呀。母亲拍了几下,父亲却没有动静,他已经在睡梦中死去了。
  医生对父亲的诊断很简单,一直喝着酒的父亲几年没有喝酒了,突然喝了这么多酒,身体难以承受了。医生还给我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一台破旧的机器,如果不停地转动,不会有什么大毛病,但是如果停下来重新发动,许多零件就会七零八落了。
  父亲这台不算老的机器,在这个寂静的午后停止了,有些仓促地划上了人生的句号。
  医生说得对,想让父亲重新启动起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母亲给父亲定做了一块墓碑,要在上面写几句话。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给父亲写点什么,后来就让石匠在他的墓碑上,凿刻上一个酒杯,酒杯里插着一只钢笔。
  不知道这样能否概括父亲的一生。
  按照家乡风俗,埋葬父亲的时候,女人是不能跟着男人去坟地的,母亲就在姐姐的照看下,留在家里。男人们把坟地的一切事情收拾利索,把父亲送到该去的地方,天色也就黑下来。天黑下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
  屋子里没有亮灯,母亲拥着一团黑暗,看着窗户上一层又一层涂抹上去的夜色,突然对我们说,我想去坟地一趟。
  姐姐犹豫地看了看我,母亲知道姐姐在顾虑什么,就说,我不会让别人看到的,我从屋子后面绕出去。
  我不太放心母亲自己去,就在后面尾随了她。母亲沿着山沟的小路,摸索着走到坟地,我就在她身后站着。她发现我后,催我回去,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我后退了几步,仍旧没有走开。
  四周很静了,从耳边吹过的山风,也有了一丝的凉爽,黑压压的庄稼地在微风的吹动中,沙沙地响着。
  最初我以为母亲要在坟墓前大哭一场,但是她却没有哭,只是轻轻扯开嗓子唱道:
  程三姑坐花轿替人出嫁
  只看见——
  敲的敲打的打
  吹的吹拉的拉
  嘀嘀嘀嗒嗒嗒
  唏哩哩哗啦啦
  又放爆竹又放花
  八抬大轿离了家
  ………
  母亲唱的是她当年去父亲村里唱的《三姑闹婚》,父亲拉二胡的时候让她唱,她没理会父亲,现在她唱给父亲听了。
  我转身离开坟地,留下母亲一个人尽情地给父亲唱,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响着,仿佛是从地下升腾起来的。
  父亲一定很喜欢母亲的这段唱腔了。
  2002年2 月13日写于稻香园犁月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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