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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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这句话,就一下子倒在船尾,昏睡过去,茹月守着他,哭个不停……
谢天一口气跑上了山,钻进竹海后,就再也跑不动了,一下子扑倒在地,将头扎进落叶和草丛间,两只手也死死地抓进泥土里,他嘴里轻声唤着茹月,茹月!泪水很快又迷糊了眼睛。
——扎着两个小羊角辫子的茹月蹑手蹑脚地走到谢天的身后,屏住呼吸,伸出手去蒙住了他的眼睛,奶声奶气地问:“谢天哥哥,猜猜我是谁?”
穿着粉红小袄的茹月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汤,走过来,“谢天哥,这是我娘给你熬的粥,要趁热喝才香。”
茹月脸一红,说了句:“这枣泥费麻饼是我做的。”转身就跑,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来回丢晃着。
绿色的竹海中,茹月白色的身影在穿梭着,高声唱着:小妹妹对哥情儿真,一天三遍挂在心,竹子拔节细又高,哥哥哟,莫忘了妹妹对你的亲……
她在他面前笑得那么甜,笑得他的心都疼了,她在他面前娇声娇气地说话,叫得他的心都碎了。林子里静得可怖,谢天觉得自己身上的热量正一点点地散去,像一个鬼魅僵硬而呆滞。
头顶上,云雀在叫唱,起初声音还很轻微,现在却越发唱得得意了。
风吹过竹叶间,发出轻轻的沙拉声,面前弥漫着一团绿雾,也像是在随风浮动,虽没看到落花,谢天心里却突然萌生了凋零的感觉——一片,两片,花瓣在空中盘旋,做着最后的舞姿,迟迟不肯落下。它们不想离开枝头,可风却又是那么冷酷,甚至不容它们多发出一声呻吟,就那样飘散了。
便在这恍惚的一瞬间,谢天猛地领悟了“泪眼问花花不语”的真谛,他慢慢站起身,心说原来适才飘散的,不是花瓣,是我跟茹月的情分呢。就像那落花一样,它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原来竟是挡不住一阵风的。想到这里,谢天凄然一笑,大步走出了竹海。
又是黄昏了,夕阳正在西沉,柔和的光芒从树木的缝隙中斜射过来,像一缕缕金黄色的丝线。蛐虫的唱和依然彼伏此起。他穿过林子,径直走去了山腰。西天的晚霞像火海一样在翻腾,周围成团成块的云朵,带着一层层金黄色蔓延开去,给远处的山脉都镶上了一圈金边。
层峦叠嶂,岚雾飘忽。谢天在那方巨石上坐下来眺望远方,此时,他的心情已平静了许多,情感之起伏波折,原本也隐含着偶然和必然的因果,正像太阳总要下山,花朵总要开败,天生万物总有个兴衰起落,也许唯有顺其自然才是正理吧!
谢天不知道沈芸和方文镜是何时来到的,风吹过,蝶飞过,面前是了无痕迹的,他只感受到一种飘逸幽美的气息,想来这便是落花宫弟子身上所特有的,只可惜他的修为还不够,这气质便显露不出。他们面面相对着,俩人看他的目光隐含着担忧,谢天心中却波澜已定,“三婶,如果我走了,你替我照顾好茹月,别让她受委屈。”
沈芸赶忙点头,“有我在,你放心吧。”谢天自跟茹月上船起,她就一直跟着,总担心他会出什么事,现在听了这句话,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5、伤别离(5)
谢天又朝着方文镜笑了笑,笑得很艰涩,“师傅,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当年我为什么要背那个《落花诀》,为什么要练?你说,难道这就是命吗?”
方文镜摇头说:“我倒不以为是命,应该说是缘。缘分到了就聚,缘分尽了就散!”
谢天把这句话放心里一琢磨,觉得大有道理,欣然道:“师傅到底是师傅,话说得如此透彻,既然缘分未尽,我便跟您一道去吧!”
方文镜闻言大喜,上前拍了他肩膀一下,“好徒弟,且跟我一起去你爹的酒坊,喝个辞行酒,一醉方休如何?”
“最好不过!”谢天说。一时间,顿觉云淡风轻,万事当头都抵不过一个“酒”字的诱惑。
两人牵着手走下巨石,笑着朝山下走去,谢天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转回头跟沈芸说了句,“三婶,你转告子书,他不欠我的,只要茹月过得好,他做个好丈夫……”
沈芸感动地点下头,却是说不出话来,就那样看着她生命中两个重要的男人,一步步走出了视野,而用不了多久,她的命根子子轩也要离去,前往异国他乡。顿时,沈芸觉得有一股浓重的悲凉气息慢慢地涌上心头,思前想后,这一幕幕一桩桩的总有股子曲终人散的味道,不由得长叹一声,有些茫然若失。
哗啦一下,夜幕垂了下来。黑暗迅速地淹没了大地,淹没了嘉邺镇,也淹没了风满楼。
四、归来篇
1、游子回故乡(1)
时光如梭一过八年,花开花谢,云腾云落,末代王朝早在枪炮轰鸣中惶惶谢幕退场;风雨几番,春秋几度,便已是民国世界的千般风光。
民国世界波涛汹溅,“五四”之风犀利如刃,摧枯拉朽,激昂中有悲愤,慷慨中有清正,写就中华历史上的一篇好文章。新与旧,左与右,白话与文言,文化交锋起来也分列出演武的阵营,笔墨淋漓,言辞锋锐,激烈精彩处不亚于两军对垒。此风愈刮愈厉,从北平生起,波及大江南北,天人震荡山河变色,所到之处,哪怕再会固守疆域的,亦不得不受些影响。嘉邺镇的各大藏书楼当然也不例外,敖老太爷曾言道,多大的风,到了风满楼也要停下。可惜的是,他只想到东南西北天地阴阳这八面来风,却少算了强劲的世风。
如今的嘉邺镇人,正觉出日子的艰辛漫漫,对他们而言,动荡世界便是一个坎儿,过不过得去,一口气总是要喘的。身前的桑竹鸡犬,每日的茶饭油盐,尽管生活寡淡了些,日子终究还得一天天地挨。太湖上的渔船少了,运兵的船却多了,八百里的风光秀色充溢着机锋杀气,横竖写出一个乱字。乱世之歌多唱兵戈,风云际会多出人杰,血泪交融时,故事已写成新的篇章。
这是民国九年的夏天,进入八月,天热得像蒸笼,白花花的日头炙烤着大地,草木都像被燃着了,袅袅地冒出烟气。这时节,寻常人家多找个阴凉处呆了歇晌,大户人家有凉亭、扇子、冰镇汤汁伴着,赏赏荷,观观鱼,一天里最热的时光也就打发了。
而湖上泛舟却不燥热,一是湿气重,二是风大,再加上湖面一望碧蓝,水天一色,心胸也为之开阔。这是一条容得下十数人的游船,中间搭有船楼,里面安了桌椅,可供客人围坐着打牌歇息,其外还备有茶水点心,随要随上。摇橹的是两个船公,一个船头一个船尾,船楼里边另有个船娘张罗。
因为这一趟是被人包下来的,故而船上有些清闲。船头上,站着年轻的一对儿男女,男的长相英俊,一身浅蓝色中山装,胸前口袋里还别着一支金灿灿的派克笔;女的白衣黑裙,脸蛋圆圆,眉毛细细,眼睛大大的会说话,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清纯可人。从他们这一身时下流行的“文明装”便能看出,两人都是所谓的新潮人物,因为他们交谈的时候,嘴里还时不时地吐出几句洋话来,想是喝过洋墨水的。
这男的似乎对此地熟悉,嘴角噙着笑意,像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一草一木瞧在眼中自有别样的情愫;女的则是个初游太湖的,见了什么都觉得新鲜,看到岸上的大水车慢悠悠地旋着,便忙指给男子看,见到水牛驮着娃儿于水里浮着,也会拍着手乐上半天,嘴巴微张着,总也合不拢。
船驶临嘉邺镇的界面时,岸上像拉起了一面屏风,一座高大壁立的山登时便竖将起来,放眼满是秀竹松柏,黛色怡人,男的仰头看着,眼神似若有所思,说:“雨童,那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天灵山,有一回我跟大哥去山上找二哥,一失足便掉了下去……”
叫雨童的女孩瞪大了眼睛,说:“从这高的山掉下去,你居然没事?”
青年笑笑,“要是有事,我还能去国外读书?还能遇到你周雨童?现在还能跟你一起在这湖上泛舟?”
周雨童也笑了,又问:“你刚才说上山去找你二哥,难道他就住在山上吗?”
青年听了这话,迟疑了下才说:“他那时候是在山上练功,有个师傅在教他,后来他就跟着那人走了,年初我妈在家信里还说,二哥依旧没有音讯。”
原来,这青年正是八年前被家里送去欧洲读书的敖子轩。那年八月间,他跟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名学童,在上海乘坐“维多利亚”号油轮,经香港,历时一个多月才辗转去到欧洲,之后,敖子轩跟其他的二十名学童被送去法国的一家教会设办的学校读书。
他跟周雨童的相识,则缘起于不久前的一次留法学生交谊会,在那晚的化妆舞会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扮作了莎氏比亚笔下的人物,这样,“罗密欧”和“朱丽叶”一舞钟情,便开始了亲密往来。之后,敖子轩了解到周雨童来自徽州,父亲周名伦是上海知名的实业家,常年来往于中国与欧洲之间经商。
今年一月十八日,第一次世界大战获胜国和平会议在巴黎召开(史称巴黎和会),中国作为战胜国之一也列席参加。会上,外交总长陆征祥提出希望列强放弃在华特权,归还租借地等七项条件,并提出取消“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等,遭到英美法意所组成的四方会议否决。而北京政府丧权辱国,几次去电训令中国代表放弃提案,消息传出,举国愤怒,便成了其后“五四”爱国运动的导火索。
运动爆发后,敖子轩和周雨童等响应国内运动的号召,召集了在法的三百多留学人员前往凡尔塞宫请愿,声援参加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这次活动得到了在法华人的支持,一直等到六月二十八日中国代表发表严正声明,拒绝在和约上签字才告结束。
这次行动也更进一步加深了敖子轩和周雨童之间的感情,其时,两人在法国的学业已经完成,国内又处于非常时期,便决定一同回国。他们原本打算先回上海去见周名伦,但雨童到了家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了北方谈生意,于是两人在上海住几天后,决定先回苏州子轩的老家。
1、游子回故乡(2)
周雨童已经多次听子轩说起嘉邺的水乡小镇和风满楼,早就对此地充满了向往,今天上午一进入太湖,便被这秀丽的景色给迷住了,一道上像只喜鹊般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子轩看到心爱的姑娘如此兴奋,也是倍觉开心。
游船慢慢朝嘉邺镇的码头靠拢,马上要转进临街河了,那里水浅面窄,游船不便出入,敖子轩已跟船家商定,将他们和行李送到距河口不远的敖家酒坊就行。在拐进河道时,他们看到迎面的码头上穿梭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往船上抬一个个大木箱子,旁边还站着一群老者,神情看上去异常沮丧,有的还不时地举袖抹泪。
敖子轩看着有些不解,便问摇橹的人:“阿公,这怎么回事,船上运的是什么?”
摇橹人说:“那里面装的都是书,要打仗啦!军爷们说为了避免好书毁于战火,要把书统统运走。”
子轩听了这话一呆,“嘉邺镇那么多藏书,都要运走?单单只是风满楼,便有十几万卷呢!”
“一言难尽呐!今天张大帅,明天李大帅的。乘着战乱,为官的都打着保书的旗号,藏了多少年的书,就眼睁睁地看着让他们运走,我们这里的书是越来越少了……”
敖子轩瞪着岸上的士兵,道:“真是岂有此理!”
又听那人说:“那敖家如今也是今非昔比了,风满楼虽然是本地第一藏书大户,可保到了今天,保不过明天,早晚都要被他们搬走!以前呢,都说落花宫的人手段高明,会偷书,哪比得上这帮子甩枪杆子的,明抢明夺,还理直气壮!”
敖子轩气愤地道:“难道就没有了王法吗?国民政府不是再三声明,要严明军纪,难道只是作个样子出来看的吗?”
船家瞥了敖子轩一眼,“少爷是才从西洋回来的吧,怪不得,怪不得……”
周雨童的眼珠子转了两转,贴着敖子轩的耳朵问:“他说的今非昔比是什么意思啊?”
敖子轩皱着眉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是家里养了那么多护楼兵,再怎么着也不能叫人欺负了。”
船继续在河道上行驶。周雨童不想看到心爱的人儿担心,就转了个话题:“子轩,你这么突然回来,就不怕吓着家里人?”
敖子轩攥住女孩的手,说:“我就是想给娘和爷爷他们一个惊喜。”他深情地看着岸上的风光,几多感慨,“雨童,你看这条河道,当年我就是从这儿离开的家,漂到外面,漂了整整八年……也不知我妈妈如今怎么样了。”
远远地,便看到五间高大的房屋立在河埠上,墙壁上那个斗大的“酒”字几年来遭受风吹雨淋,字迹已模糊不清,敖子轩叫了起来:“雨童,你看到没有,那就是我们敖家的酒坊,我二叔酿的酒远近闻名,往常这个时候,前来拉酒的船都排成了队!”
周雨童也随着子轩的指向看去,但码头上并没他所说的那般热闹,只零散地横着三两条船,房前的酒坛子也摆得东倒西歪,门口冷清清地没半个人影。敖子轩见了也甚是诧异,心想:“莫非工人们都歇了假?”
船靠到了河埠头的石阶,敖子轩对周雨童说:“你先在船上等着,我去酒厂里喊人来搬行李!”周雨童点点头,看着他一个箭步跳下去,她对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破旧的酒坊感到好奇,子轩嘴里说那些好酒果真便是从这个地方酿出来的吗?
空气里浮着一股酒糟的酸甜味儿,敖子轩耸着鼻子使劲嗅了嗅,依稀觉得跟小时候闻到的味儿不一样。也不知道怎的,越靠近了酒坊,脚下便越觉得沉重,也许,这便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子轩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踏实。
离着酒厂门尚远,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便传了来,子轩再也沉不住气了,撒腿就朝里边跑,一迈进门,便看见几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正围着一人理论。那人手里拿着个酒葫芦,不时地朝嘴里灌上两口,恍若未闻,他脸皮又粗又黑,胡子拉碴的,皱纹密得像蛛网,头发散乱,一半成了灰白,看到敖子轩进来,抬了抬眼皮,眼眸子浑浊无光,头随即又像折断了的稻穗,有气无力地耷拉下去。子轩心里吃了一惊,暗道才几年没见,二叔如何竟衰老成这般模样?这人正是酒坊主敖少秋。
那几个夹着账本,手托算盘的人乍见到一个学生模样的人闯进来,也是一愣,屋子里哑了片刻,随即又嗡嗡的闹腾起来:“我说敖二爷,你那账眼看着就拖满一年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该结算了不是?”另一个说:“你才拖了一年?我家的碳钱您猜欠了多久?您尽管放开胆子猜……三年,三年呢爷们儿!”又有人道:“我说敖二爷,你好歹是给句话啊,别以为多灌了两口就能蒙混过去,这天地下总归还是有讲道理的去处,要不,我们到府上找老太爷去?”
他们有的软求有的硬逼,有激将的也有下套的,敖少秋却统统给他来个两耳不闻。敖子轩在旁边看着,心里一阵酸热,泪水倏地便往外涌,激动之下竟是说不出话来。正自僵持间,里屋突然传出了一声女人的咳嗽,接着门帘一挑,先走出个端着托盘的丫头,盘里摆着十几块银圆。
随后从容走出的,是个相貌端庄的妇人,虽脸色有些病容,眼睛却晶亮有神,让人不敢逼视。敖子轩一瞧她出来,心头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