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女王-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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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颜歌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内容简介:这是一部八十年代人的小镇记忆。四条线索穿梭了故事的全部。一切源于一场秘密的谋杀,和一次从产房开始的私奔,一个沉默高大的女孩袁青山,她用一生进行的那场隐忍的暗恋。
五月女王 第一章
她沉入的那个世界是她自己的,对于其他人来说,只是一片黑暗。——题记
我爷爷
现在我离平乐镇已经很远了,说起它来的时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从永安城出发,自西三环出,过渠县,崇宁县两个县城,就进了永丰县地界,再往西沿着逐渐破败的国道走半个多小时,左转二十分钟,就来到了永丰县县城平乐镇,那里的人个个都是我的父老乡亲。
我爷爷生前最喜欢说:“总有有一天你要写些东西给我们镇上的人看。”
我就说:“我们镇上哪里有人看书啊?”
我们平乐镇只有东南西北四条街,因为从来没有出过状元,镇中心斜着的是两个丁字路口。站在丁字路口一个下午,就能看镇上所有的人:北门上住着客家人,东街上都是些脓包样的二流子,南街的人个个都是操扁褂的,唯有西街才有几个读书人——而在镇外那条公路修好以前,这些人都还没有来,有的只有农民们。
我爷爷听我这么说,就会哼一声,并且说:“小娃娃你不懂,我们镇上的能人多得很!”
每次他这样说,就是要讲掌故了,我连忙给他把茶水倒满,端端正正坐好了,问他:“爷爷,今天你想说什么?”
他说:“那我就给你说说以前我们修路的事情嘛……”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每次都是同一开头,但故事总有不同,一会是他中途跑去逛省城了,一会是当年镇上最漂亮的陈三妹对他献殷勤了——爷爷讲到得意处,唾沫横飞,把茶碗盖子当惊堂木拍个不停。
过了一会,我奶奶就到茶铺来叫我们回去吃晚饭了,奶奶一来,满铺子的人都在说:“薛婆婆,你们家老头又讲陈三妹了!”
我们走路回家,奶奶问我说:“你吃不吃黄糖锅盔?”
我爷爷说:“我要吃。”
奶奶说:“喊你们陈三妹给你买!”
——这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爷爷以前说:“我要看你上了大学再死。”
等到我上了大学,他说:“我要看你大学毕业再死。”
等我上了研究生,他说:“我要看你研究生毕业再死。”
他终于没有等到。
爷爷就葬在南门出去清溪河下的那片墓地里,葬礼那天只有街道上几个老邻居去了。那片坟是才有的,规划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是黑黑白白的碑石。以前清溪河经常决堤的时候,这里只是一片荒地,袁青山死了之后,我们镇上的人在这里给她立了一个碑,后来大家就都葬在那里了。
袁青山的碑比别的碑都高出很大一截,大家都习惯把炮挂在她的碑顶上放,我看见他们把我爷爷的炮放在那里放了,放完了炮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敢靠近,最后街道办的老主任马婆婆说:“走了嘛。”
我们就都走了。
在那以后我还没有回过平乐镇。
我很难理解为什么我爷爷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会为我们镇上的人写点什么,实际上,就算是在离平乐镇最近的永安市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以前,别人问我是哪里人的时候,我就说:“我是永丰县人。”并且补充:“就是那个产永丰肥肠粉的永丰县。”——就这样,才会有人恍然大悟:“那个肥肠粉好吃哦!”——可是平乐镇还要更加遥远。
袁青山死了以后,我们镇上的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放过了唯一一个可能会让平乐镇声名远扬的机会,他们才终于敢于说起她,对邻县的人,省城的人说到袁青山,但一切都已经晚了,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话了。
袁青山刚刚住进仓库那会儿,我爷爷经常牵着我去北二仓库看她。
通常都是夏天,爷爷的胳肢窝总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汗味,我们穿过整条南街,过了丁字路口,走到北外街,才能看见北二仓库的红色屋顶——途中,他会给我买个棉花糖之类的零嘴——我们走到北二仓库的大铁门前面,爷爷就不让我进去了,他把我拉在怀里,指袁青山住的那个仓库给我看:“你看,那个就住在那里。”——那时候,我们镇上的人都称袁青山为“那个”,好像她的名字是个一说就死的诅咒。
但我们谁也没有死,死的是“那个”。之后,我爷爷就开始重复说那句话了:“你要为我们镇上的人写点什么。”——我知道他说的就是袁青山,除了袁青山,平乐镇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们镇上就是这样,总有一个人要去记得另一个人的什么,因为这个人担心别人都会忘记那个人。
葬了爷爷那天,我回家去看了奶奶,奶奶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面,半关着窗帘,头发全白了,我听见她喃喃地说了:“你们哪个要吃黄糖锅盔嘛。”
第一章
袁青山醒来了,但那些她睡着时候镇上发生的事是她所不知道的。
五月来临以后她睡得不安稳了,不过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发现这一点。她躺在床上,居然闻得到院子里面的栀子花开了,香味十分浓烈。她闭上眼睛,再次确认,那就是北二仓库大院里面的栀子花树的味道。
她笑了起来,她几乎立刻发现了那栀子花的秘密:它一定是妈妈摘给她的。
北二仓库只有一棵栀子花树,但长得很高,高而且茂盛。五月还没到,上面的花骨朵们已经跃跃欲试了。太阳把整个院子都晒得明晃晃的,按捺不住的棉被们在椅子背上面招展,像大海里面狭窄的孤舟。有一天,汪燕拉着袁青山的手穿过院子,想去摘一朵栀子花,陈海峰就站在树下面了,他是整个院子里面最大的孩子,已经三年级了,他说:“汪燕,我们都不跟袁青山玩,你过来,不然我们也不和你玩。”
全院的孩子都在那里了,袁青山站在一床被子旁边看他们在那玩——上个星期以来,她已经学会了先用左腿站,累了再换右腿。那天她也是一眼就看见张沛了,他穿了一件牛仔外套,还戴着一顶帽子,他的皮肤很白,看起来真是十分漂亮。
袁青山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看见了妈妈。她是站在一颗桉树下面的,整个地隐匿在了树的阴影里,但袁青山还是看见她了——实际上,在一起玩闹的孩子们不会发现她,发现她的只能是那个孤独的孩子。
袁青山愣了愣,她把她看了又看,终于一步步向她走过去了,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因为她站着的姿态和自己是那样相似,她甚至怕她忽然消失了,但她没有消失。
袁华在过道上洗完了脸,开门进来,发现女儿已经醒来了,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她明明还是一个三岁的小女孩,但他已经不可避免地在她脸上发现另一个女人的相貌了,她坐在床上,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这笑容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他走过去,给女儿拿毛衣,说:“袁青山,快点把衣服穿起来,感冒还没好,不要凉着了。”
袁青山就把毛衣拿过来穿上了,她在毛衣通过头顶时似乎又陷入了黑暗,等到重见光明了,她就看见父亲正在从厨房里面拿刚刚打回来的豆浆进里屋。“爸爸。”袁青山高兴地叫住他,“你知道昨天晚上谁来了吗?”
袁华愣住了,他的头嗡地一下裂开了,他连忙把它护好了,转过头去,战战兢兢地看着女儿,说:“谁来了?”
袁青山笑着,举起左手指着写字台说:“你看!”
袁华顺着袁青山指的方向,看见居然有一束栀子花插在写字台的红花瓶里,花已经开盛了,泛着黄气,那香味几乎要把他击倒了。
“哪,哪来的花呀?”袁华结结巴巴地说,他的心里面已经隐隐想出是怎么回事了,他端着豆浆,在想到底要怎么跟女儿解释这件事,他观察着她的神情,但她只是裂开嘴笑得更开心了,她的嘴巴里面满是小小的洁白的牙齿。
“哪来的花呀?”他盯着女儿脸上的每一寸皮肤,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不告诉你!”袁青山穿好毛衣,下了床,她洋洋得意地说,“这是我的秘密!”
她怀揣着这个巨大的秘密去吃早饭了,她吃下了第一口馒头,而父亲把刚刚出的那身冷汗消下去了,他就又忍不住问孩子:“昨天你到底看见谁来了啊?”
“我没看见谁来啊。”袁青山喝着豆浆,翻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
“你刚刚不是问我吗?”袁华憋不住地说。
“我没看见谁来了啊,我就是看见栀子花了嘛。”袁青山又笑起来。
——袁华于是好歹把自己的心放回原处了,惊疑不定地。
父女两个默默地吃着早饭,隔着一张平淡无奇的木茶几,这又是一天的开始了,它就是这样通过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来让小小的袁青山知道它是不会变的:最里面的房间是父亲的,外面的房间是自己的,厨房在过道上,厕所在楼梯的尽头。早上醒来父亲已经打豆浆回来了,然后坐在里面房间的茶几边上喝豆浆吃早饭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了,父亲会剥个鸡蛋给她吃,自己吃两个馒头。
和以往一样,袁青山吃得很慢,袁华两三口吃完了自己的那份,不停地催她说:“快点吃,爸爸上班要迟到了,快点。”
但这句话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让袁青山陷入孤独的绝望,她乖乖地吃完了她的那份,拿上了装着感冒药和手绢的袋子,和父亲一起出了门,出门之前,袁青山最后又看了一眼那束花,她确定在她昨天睡着的时候,房间里面是没有那束花的,它插在那个红色的玻璃花瓶里,在天光的照射下映着微红。
那微弱的红再次点亮了袁青山的心,她想到了妈妈,她觉得那花朵是一个信号,是她今天会来见她的信号。
天气并没有完全变得炎热起来,清晨的凉气依然不曾彻底退去,袁青山在楼道上一连打了五个喷嚏,袁华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依然有点发烫,他说:“怎么烧还是没有退啊。”他叮嘱女儿:“袁青山,今天一定要按时吃药,就在胡婆婆那,不要到处乱跑。”
顺着他落下来的话音,袁青山抬头看着父亲的脸,从她的地方看去,父亲就像是个巨人,他的下巴是刚毅而方正的,有青色的胡渣冒出来,她听到他叫她的名字了——袁青山。
对于刚刚过完三岁生日的袁青山来说,这恐怕是整个北二仓库最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就是张沛的妈妈叫他沛沛,汪燕的爸爸叫她燕燕,就连陈海峰都可以被叫做峰峰,但是她只能叫做袁青山。
他带她去看门人的老婆那里,从袁青山感冒没去幼儿园以来他一直托她照顾她。他们走了一会就看见她了:她坐在从家属区到仓库的铁门口,笑咪咪地看着每一个出去上班的人,手上握着收音机。老胡是守门人,胡婆婆是守门人的老婆,现在她要握袁青山的手了,她的手像一包尼龙布。
而对袁华来说,这一天早上和昨天早上一样,他把袁青山手里的袋子交给胡婆婆,说了些客气话,转身就走了。
袁青山看着父亲迈出那道铁门消失了,太阳升起来了,这个时候所有仓库的屋顶都是红通通的。
“袁青山,”胡婆婆说,“去把屋里头的水端过来,吃药了。”
袁青山进去端水,她能听见胡婆婆跟着收音机悠悠哼起歌来。她出来的时候,胡婆婆已经空出手来把药都倒在左手上了,她把它们都递给袁青山。是三片黄色的药片和一片白色的小药片以及那片很大的白色药片。
她把它们都接过来分成三次吞下去了,她皱着眉毛,鼓足勇气,每一次吞咽都充满了神秘和不可思议——那些巨大的物体是怎么通过自己的喉咙的呢?她能做的只有庆幸自己每次都可以幸免于难。
吃了药,她们就谁也不理会谁了,一直到吃午饭之前,她们都没有非对对方说话不可的理由了。
袁青山坐在板凳上,听到收音机里面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有时候又是窸窸窣窣的。她过这样的生活已经三天了,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学会了抬起一边的屁股来坐,然后放下来再抬起另外一边。
她一边这么来回晃着,一边看着整个空荡荡的院落每一个僻静的角落,她总是觉得妈妈会从某个角落里面忽然走出来。
有一天她看见她了,她坐在从筒子楼拐角出来的花台边上,晒着太阳,袁青山就走过去跟她坐在一起,她看了她一眼,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她们像两个神祗那样打量着整个北二仓库的院落,这样看来,这院落中的每一寸泥土都是那样地不寻常,就在这时候胡婆婆出来了,她看见袁青山坐在花台上,就大喊:“袁青山,你怎么坐在花台上啊?又脏又冷!快点过来!”
袁青山就只好站起来回去了,她回头去看了一眼的时候,妈妈已经不见了。
从那天以后,她还没有见过妈妈,她害怕是胡婆婆得罪了她。
虽然如此,她依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今天一定会看见她,她给她送来的栀子花在整个北二仓库都满满地开着。
远远地,从开着栀子花的里院里面,全粮食局的孩子都陆陆续续地坐在大人的自行车上上学去了。先是陈海峰,然后是黄元军,最后是汪燕。她笑起来想跟汪燕打个招呼,但她坐在高高的自行车前杠上,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背带裙,就像一个公主。
袁青山看着她爱理不理的那个样子,不由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紫色的毛衣,之后她把手都揣进了绿条纹运动裤的裤兜里面,她眼巴巴地坐在那里看着汪燕,直到她真的就像其他人一样迷一样消失在某个地方了。
所有的铃铛声都消失以后,院子落寞地静了,只有胡婆婆的收音机还在发出沙沙的电波声,这声音带着某种魔力,催促着袁青山离开这里,到院落的深处去,到哪些没有人发现过的角落去,把她的妈妈找出来。
“胡婆婆!”她站起来,说,“我去院子里头耍一会嘛。”
“嗯。”胡婆婆说。她闭着眼睛在听另一个台的广播了,她所沉入的世界是她自己的,那世界对北二仓库的其他人来说,只是一片黑暗。
粮食局陈局长的家是北二仓库里面最宽敞的一座坐北朝南的平房,他们家自己有一个小院子,院子外面长了高高的一棵樟树,就算是最热的时候,整个房子也常常落在树影里。一年多以前,保姆小姚第一次从崇宁县的乡下来到这里,她就深深地爱上了这座房子。
每一天早上她很早就从北街上她借宿的远房亲戚那里出门来上班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窗台抹得干干净净。陈琼芬为这个事情说过她好几次:“小姚,反正就是个水泥窗台,抹也抹不干净,你干嘛抹那么久?”
这个家的女主人显然觉得她在偷懒,但那是她每天最幸福的时候。站在窗台旁边,她就可以看见樟树的树冠,听到鸟叫,而屋子里面的茶几,沙发,五斗柜,甚至电视机,都作为了无关紧要的背景存在了,这极其重要的无关紧要让她幸福得要命。
这一天早上,当她再次抹窗台的时候,一种更加奇特的感觉击中了她。那无疑是一种忧伤,和前几天的极度幸福相比,显得更加忧伤,保姆小姚一边抹着窗台,一边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她终于又不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