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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五月女王-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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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要我怎么跟他说?”袁青山静静地问她,她看见妹妹哭了起来,她哭的样子和昨天张沛哭的样子无比相似。
    “别告诉他就行。”袁清江抽泣着。
    “怎么可能?你们是两口子,你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袁青山忍不住硬着声音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我错了,我错了。”袁清江哭出了声。
    “你要离婚吗?”袁青山说出了那两个可怕的字。
    “不要!”袁清江凄厉地叫起来,她忽然害怕得要发抖。
    袁青山不说话了,她高高地注视着妹妹,像一个神祗那样,一言不发,看着她哭。
    她终于哭得累了,哭得小声了,她说:“姐姐,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袁青山叹了口气,终于扯了一张卫生纸给妹妹,她的眼睛哭得肿起来了,但这并没有减损她的美丽,反而让她更加楚楚可怜——两姐妹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们是那么相爱,但此刻她却觉得她那么远,她们哪个人能真的知道对方的生活啊,怎么能知道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张沛对你不好吗?”袁青山忍不住问她。
    “不,不是,”袁清江说,“你知道吗,姐姐,我从小就没有安全感。”
    “为什么?”袁青山莫名其妙,妹妹是家里最得宠的孩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爸爸不是我的亲爸爸,你也不是我的亲姐姐,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爸爸妈妈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我一想到这个,我就很害怕,我真的没有安全感。”袁清江低低地说着辩白的话。
    袁青山看着妹妹,她没想到她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她又叹了一口气。
    “你不是没有爸爸妈妈。”她终于说。
    “啊?”袁清江没有明白姐姐的意思。
    “我告诉你,爸爸就是你的亲生爸爸,你不是河边捡来的。”她告诉她。
    袁清江脑子嗡了一下,她说:“你说什么?”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问过爸爸,他也跟我坦白了,他就是你的亲爸爸,你的妈妈就是姚阿姨,那个时候她在张沛他们家当保姆,跟爸爸好了,后来张沛的爷爷去世了,她不得不回了崇宁县去嫁人了,嫁了人她才发现怀了孩子,生下了你,男家看见是个女娃娃,也容不得,她就送过来给爸爸了,她也是命苦啊,跟男人过了几年终于还是过不下去离婚了,她来找过你好多次,爸爸都拿钱打发她,不让她见你,她就在平乐镇到处打零工,就是想看看你。”袁青山慢慢地把父亲告诉她的事情都告诉了妹妹。
    “他们现在怎么好了?”袁清江一下子并不能明白姐姐话里面的全部意思,她只想到了这个最表面的问题。
    “人老了嘛,找个伴也好,他们怕你接受不了,一直都不敢告诉你。”袁青山说。
    “这怎么可能?”袁清江好像明白姐姐的意思了,但她宁愿这是假的。
    “怎么不可能,爸爸对你一直比对我好你也是知道的,你每年的那些新毛衣啊,新衣服啊,都是姚阿姨做给你的。”袁青山说出来的话让袁清江觉得耳朵在痛。
    她呆呆地,回想她在平乐旅馆看见姚五妹的情景,父亲第一次带她来和她见面时候的情景,她看她的那个直勾勾的眼神,她又觉得那眼神在她面前了,那是一双混浊的眼睛,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眼睛后面的那张脸也塌陷得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爸爸怎么找了这么个人啊?”袁清江记得当时自己心里想,但她还是笑着和她握了握手,姚五妹的手是那样粗糙,冰凉,上面都是层层叠叠的老冻疮——那居然就是她母亲的手。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这眼泪比刚才的眼泪更滚烫,几乎烫伤了她的脸——袁清江没有办法相信,她原来真的就是属于这片土地的,实实在在地绑在这里的,她不是别人的孩子,就是平乐镇的孩子,就是袁华和姚五妹的孩子。
    她哭了起来,她听见她想要飞起来的最后一根弦清脆地断裂了。
    她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跟姐姐说:“我回去了。”她就捡了包摇摇晃晃地出去了,她出了仓库,看见整个北二仓库了,看见整个平乐镇了,它是那么的炎热,沉闷,肮脏,老旧,它寥寥新建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它坍塌的速度,它的土地每一寸都飞扬着尘土。
    袁清江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这样的背景她是熟悉的,她已经看了二十四年这样的背景,但她没有想到它们远远不是她的背景,这些事物实际上就是她本身。
    袁青山看着妹妹走了,她走得那么恍惚,甚至忘记了关门,她要去关门,忽然听见电视上面放起了一首歌,有个女孩穿着银色的紧身裙子,倚在玻璃上,一双妖媚的眼睛唱:“太阳下山明早依然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那调子是隐隐带着电子乐的味道的,但袁青山还是一下想起了这首歌。
    她想起来了,她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张沛家里,那个时候张沛从来不在别的孩子面前和她说话,她想起那个小小的张沛来了,他是陈局长的孙子,他那么漂亮,那么骄傲,就算后来院子里面的孩子都不理他了,他也骄傲地昂着脖子,穿着最好看的衣服。
    她想到就是在前几天,岑仲伯又跑来给她修什么东西,她问他:“你跟英琪什么时候结婚啊?”
    岑仲伯就毛了,他说:“结个屁婚!老子还没耍够!”
    袁青山看着他那个样子,忍不住笑了,她说:“你怎么这么大了还那么幼稚哦,英琪不错,赶快结婚吧,不要再跟其他女的晃了。”
    岑仲伯听见她这么说,就猛地站起来了,他抬着头看她的脸,恶狠狠地说:“袁青山,你不要说我,你才幼稚,你不要拿啥子你长得比我高了这种事情来唐塞我,我们都清楚得很你心头喜欢的是哪个!”——他把她骂了一顿就走了,袁青山看着他的背影,她忽然觉得他的背影是那样高大,那样坚实,她明白他说得对,这平乐镇上除了岑仲伯还有谁了解她呢,了解她千回百转的小心思,了解她当年死都不承认他们在谈恋爱到底是为什么。
    张沛。
    这名字好像一个诅咒,她一听就变成了石头,那些张沛的样子满满地像大雪一样覆盖上来了。她想起张沛上小学的时候总是考一百分的样子,他拿作业给她抄的时候不屑地看她的样子,他勉强承认她是他“马子”的时候,他打排球的时候,他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的时候,还有他每一眼看她的时候,说话的时候,他昨天坐在那里,抖着身子把脸埋在手里面,哑着嗓子哭的时候。
    袁青山的眼泪落下来了,自从她住到仓库里面以后,她慢慢地变得好像没有悲喜了,外面的世界再也影响不了她了,但是她的眼泪落下来了,她坐在那里,长得那么大了,但她依然像个小女孩那样哭了起来。
    她的心都要碎了,她是那么难过,她居然又看见了她小时候才能看见的那个鬼魂:她是那么黑,那么细长,慢慢地从门缝里面走进来了,她好多年没有见到她了,但她没有老,还是那样,只是手臂更长了,她走到她身边,也不管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可怕的巨人了,她就伸出她绵长的手臂,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紧紧的拥抱。
    “妈妈。”袁青山喃喃叫出了那个年幼的自己取给她的名字。
    袁清江在路上一路恍惚着走回了家,她觉得路上每一个人都在笑她的自以为是,心比天高,她走过十字路口,看见一群人闹哄哄地走过去了,她没有仔细看,因此她没有发现走在中间的那个人是几年前被岑仲伯打出了平乐镇的余飞,他恶狠狠地叼着烟,脸上有了好几道伤疤,在他后面跟着的是张英琪,她哭哭啼啼地,余飞一边走一边说:“英琪,不哭!今天老子帮你教育那个姓岑的,狗的太不落教了,居然有了你了还在外头乱搞!”
    他们风风火火地走过去了,他们带起的风差点把袁清江吹倒。
    她几乎是挪回了家,平时走二十分钟的路走了一个小时。
    她打开门,还没看见什么,就觉得气氛不对,她走进去,看见张沛和陈琼芬都坐在客厅里面,张沛低着头,陈琼芬恶狠狠地看着她。
    “你今天中午去哪里了?”陈琼芬问她。
    “去姐姐家吃饭了。”袁清江稳住心神,回答。
    “去你姐姐家吃饭了!去你姐姐家吃饭了!”陈琼芬把她说的话重复了两次,声音一次比一次更高亢,她说:“我明明看到你跟一个男的从南门上潘家院子出来了!”
    袁清江看着婆婆,她感到自己堆的那堆高高的积木轰得迎面塌了。
    陈琼芬走过来,骂她:“我都问张沛了,他也不用维护你了!你还凶嘛!什么都没学学会偷人了!我们张家是怎么了!一个个都学会偷人了!”——她疯狗一样扑在她身上,好像要咬死她。
    张沛站起来把陈琼芬往后面拉,一边拉,一边说:“妈!妈!有什么事情好生说嘛!”
    “你还维护她!你还维护她干啥!”陈琼芬气疯了,反手去打自己的儿子。
    “事情都还没问清楚,你坐到说嘛!”张沛发了蛮力,一把把母亲按在沙发上坐上了。
    “袁清江,你过来坐。”张沛转过头对袁清江说。
    袁清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张沛,她呆呆地走过去坐下了。
    “今天中午你去哪了?”张沛还是问那一句。
    “我,我去见一个朋友了。”袁清江说。
    “哪个朋友?”张沛不会就这样放过她。
    “是我高中同学,你也见过的嘛,江乐恒,我们的同班同学,他现在在永安日报当记者,回来就跟我见了一面。”袁清江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说。
    “江乐恒?”张沛还没说什么,陈琼芬就说话了,“哪个江乐恒?”
    “我同学,”袁清江急急地说,她搜寻着一切证据想证明他不是个可疑的人,她说,“他们家就住在我们西街上,这过去一点那个同乐路。”
    “同乐路?”谁知道,陈琼芬的脸色完全变了,她的声音也变了,听起来不像是人的声音了,她说,“你说的是同乐路?他爸爸是不是叫江峰,妈妈是不是叫魏晓芬?”
    “我没见过他妈妈,不过他爸爸好像是叫江峰,开服装店的。”袁清江不明所以地接着陈琼芬的话说。
    紧接着,她和张沛都看见陈琼芬像个幽灵一样腾起来了,她尖利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袁清江!袁清江!你有本事!你居然跟他好了!”
    张沛也被母亲吓到了,他说:“妈,妈,你怎么了?你冷静点。”
    但陈琼芬激动得直喘粗气,她说:“你知道江乐恒是谁吗?你知道江峰是谁吗?你知道他妈魏晓芬是谁吗?”
    袁清江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陈琼芬又喘了口气,她的眼神已经完全疯狂了,她用一种同归于尽的声音说:“我今天也不怕告诉你,当年张沛的爷爷就是死在魏晓芬的床上!”
    她的整个身体都抖动了起来,她的脸孔无限地张开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她为这想法再次疯狂地笑了起来,她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儿子和媳妇,带着一种恶狠狠的,杀戮的快感,把那句话说出来了:“那个江乐恒今年也是二十四岁吧?说不定他就是魏晓芬和张沛他爷爷的种,张沛还要叫他一声叔叔呢!”
    袁清江坐在那里,她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是那么害怕,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这力量忽然就把她推到了那里,就是那个悬崖上面。
    她的头很晕,她的耳朵鸣叫起来,那声音就像她很多个晚上守在仓库外面,听见姐姐的哭声一样。
    她看着张沛,看着陈琼芬,他们的样子都飘开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屋子里面的人像被定住了那样,依然一动不动,依然笑着,袁清江知道定住他们的就是天上伸下来的那双大手。
    她在街上走着,走到了南街上,这是她每天去上学都要路过的街,她看到一群人在那里打架,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尖叫着,说:“你们不要打他了!都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那个女人是张英琪,但是袁清江没有看见她,她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
    她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在她开始认识到这个世界样子的时候,她第一眼看见的人无疑就是父亲,那时候他在她眼里是个那么英俊的男人,他捏着她的脸蛋,说:“小清江,你的确是爸爸从清溪河边捡来的,但是你是爸爸最重要的宝贝,你知道吗?”
    ——她闭着眼睛,笑了起来,那一句话不过是一句谎言。
    她想到了清溪河,天空是那样闷热而低矮,整个夏天都隆隆地从山川里面奔流了下来,往平乐镇压过来了,她听见了远方忽然响起的那一声闷雷。
    岑仲伯
    我从来没有叫过岑仲伯岑瘸子,但是我们镇上的其他人并不是这样,平乐镇的小孩人人都会唱那个著名的歌:“瘸子要参加红军,红军却不要瘸子,瘸子的勾子翘一翘,就要暴露目标。”——这首歌的年代很久远了,久远到不知道最开始是谁编的,歌里面“勾子”是屁股的意思,但“瘸子”却并不是在说岑仲伯——可是我们镇上的孩子就这样以为了,特别是岑仲伯长得那样高大,孩子们就更确定他以前一定是想过当兵的,每次他从五金店下班了,走路回家去,他们就站在路边唱这首歌,他们的歌声是那么嘹亮,好多次我都以为岑仲伯会停下来给他们几拳——毕竟这才像是我听说的那个他——但他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所以说,到了我可以认识岑仲伯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岑仲伯了,而是岑瘸子。岑瘸子在南街老城门五金铺上班,和他的婆娘,开早餐铺的张大妹住在猪市坝巷里,沉默寡言,喜欢抽点烂烟,那个传说中在平乐镇道上呼风唤雨,一双铁拳打天下的岑仲伯好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但关于岑仲伯的传说一点都没少过,无论是打人,砍人,骗人,甚至杀人,还是收保护费,逛窑子,泡马子,我没听说有什么事情是他没做过的——常常地,我看到岑仲伯从我爷爷家门口走过了,有时候后面跟着他老婆,我就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消失为止——但是我看他的原因和那些传说都无关,只是因为袁青山。
    袁青山刚刚死了那一个星期,岑仲伯每天都坐在清溪河边,大家虽然觉得清溪河还时候还并不安定,也没有人去管他,他坐在那里,脊梁是那样的高大,沉默,我几乎要以为他是我们镇上的另一个巨人了。
    他坐到天黑了,就站起来慢慢回家了,那个时候他的腿刚刚断了,也不去医,每天就那样拖着走过一整条街——后来他终于变成了一个瘸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娶了老婆。
    我坚持认为他和袁青山有着一个百转千回的故事,很长一段时间,一看到岑仲伯我就会落泪,我同学就说我:“你一天到黑在想啥子啊,脑壳有包。”
    我说不出来,我无法告诉每一个人,岑仲伯是怎么走过我们平乐镇的街道的,他是怎么迈出左腿,再拖动他的右腿,微微侧着身子,像一颗巨大沉默的岩石,而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又是多么面无表情,因此看起来是多么悲伤。
    我看到他就会想到袁青山,就会想到那样死去了的袁青山,当他那样走在路上的时候,当满街的孩子都叫他岑瘸子的时候,当他保持沉默的时候,当他的老婆早上追出门来,满大街地骂着“岑仲伯,你狗的又把我钱盒盒头的钱拿了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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