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笺(正册下卷)-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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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如海狐疑万分,双眼一样样掠过满桌美酒佳肴。他不是不知鲁正自幼请东道从来毫不吝啬,只是听闻他近日同正调任宫城内府衙门的余嘉相厚,怎有闲心想得起自己来?
他自不动声色,鲁正倒看出些端倪来,反而大笑,却压低了声音道:“如海族兄,你我素来交心,自小便不惯彼此欺瞒的。我今儿个照实说了罢,也免得你猜东疑西的。今日我虽说是替老兄饯行,实则也是为了令高足而来呢。”
鲁如海一愣,还未回过神来,便听鲁正慢悠悠道:“想必老兄也是知道的,他同太子之间并不一般。姑且不论它真假,他的处境,你也该知道。文人为官,首重德行名声。族兄不妨说说看,你那得意门生又是如何?”
鲁如海沉默了片刻,忽然仰面看了珍馐楼屋顶角落里的护梁,良久方道:“他初任吏科给事中。中秋佳节,半夜他一人出门去,天将放亮时才得回转。不想崇儒兄知道他出门,竟忍寒等了他一宿。君瑞回来时,崇儒兄并未说他一句。只是此后,便再不见君瑞夜出。”
鲁正于是摇首笑道:“我先时道你护短,你还不认。你这说的是孝,有此一德,为人子足矣。为君子却远远不够。他如今吏科都给事中的乌纱帽是怎么得来的?去岁元月星变异象的事儿你还记得吧。皇上声称要广纳臣谏,却把60个直臣的名讳书于屏上,伺机要把他们打发出京,刑部主事李旦也在那上头。你那得意门生倒好!身为言官,闷不吭声也就罢了。十一月里竟上了折子弹劾李旦,说他‘办事不力,在穆清一案中徇私,明是言说要保清官,实则是沽名之辈。’这折子参得好!正中了李孜省的下怀,生生就把个刑部主事给打发了。他这不是为虎作伥吗?”
鲁如海眉尖一皱,反问他:“你可是看不惯君瑞的做法?”
鲁正温和一笑:“怎会!他这也是在官场上最光明磊落的手段了。我也听闻,李旦此人虽然是个好臣子,可也是个有私心的凡人,说他‘沽名钓誉’也并非是凭空而来的。况且你那高足的做法也算是保全了李旦,若真轮着李孜省出手,恐怕不是这么个轻微的罪名就能了事。他涉入官场也不过年余,如今呐……族兄无意官场其实未尝不是件好事。”
鲁正一手执杯浅啜了一口,又放了下来:“只是令高足依旧做不出那些官场上卑鄙污秽的事体来,如今名声更是尽毁,亏他还知道分寸娶了亲,否则偌大个京师恐怕连他家族的立锥之地都寻不见。”
鲁如海动了下嘴唇,却没说出什么话来。鲁正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当日调任京师,是身怀荐信而来。”
鲁如海浑身一震,看向他。鲁正却没看他,只是自顾自复又饮了杯酒下去:“是马文升写给太子的。那时候,马大人还未任兵部尚书。去岁四月戊午,京师得报泰山连震,御使进言令皇上打消了易立太子的念头。全是他的手段。”
“如今我在太子身边,也时常见那窦元宗。”鲁正忽然抬首,目光凌厉看向鲁如海,“此人做事不择手段的性子你也知道,为名为利他嫉恨陆栎,见太子宠信陆栎,他更是处心积虑要除掉自己眼中钉子。我看他多时,察觉他杀机已现。我知你向来爱惜你那弟子,不如劝他走。”
鲁如海苦笑:“走?走了倒好,一了百了。可那孩子自小就是死钻牛角尖的固执,从来不撞南墙不回头。几度雷轰荐福碑,也不见他改了这性子。他若是个知道当断则断的人物,何至还有今日。”
鲁正沉吟了片刻,忽然皱眉道:“那便没法子了。我只直说了罢。今日是太子要我来传话的:太后有意待陆栎的孩子诞下,收那孩子做养儿。”
“你诓我。”
鲁正摇首:“我几时欺瞒过你了。陆家血脉虽然单薄,家世却是十分显赫。你只晓得他祖上富庶曾有过高官,如今是才自胡州迁入京师的薄面儿底子,却不知道他家中曾是京中贵胄,权倾朝野,曾做过几代前朝权贵,若不是太过招摇,怎会被贬谪维扬。太祖坐了江山,陆氏家族便隐居民间,不过倒是代代看着形势渐渐往北面儿迁,直到陆栎的祖父考了科举,外放胡州做官及至如今陆崇儒做了礼部侍郎,才有这么一支陆家血脉自胡州重返京师。京里人不晓得他们家底细,自然不拿他当回事儿,可若是你出了京师,往南边去,少有不知道他陆家的。”
鲁如海顿时一惊,好半晌才缓过神来,迟疑问道:“莫非君瑞竟是维扬陆家人?”
鲁正一笑:“正是。虽说不是嫡脉,却是陆家分支中最文采风流的。他姓陆,你在他家这么些年,就从未疑心过?你当家里养出个如此聪慧的子弟是容易的么?所谓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若论起身家来,少有人能比过他的,可惜了的,却不是女儿身,空有了做太子妃的缘分。”
鲁如海神情显得有些紧张,自袖内取了鼻烟出来,一指沾了吸上一口:“这么说来,太后同储君都知道君瑞家世了?”
“不,储君还未曾知道,只是略略也猜到了陆栎家世不薄。想必你是忘记了,陆家旁系不是有位小姐嫁给咱们族里祖上做媳妇了么,周太后同你父原有婚约,她才知道一些。”鲁正提了酒壶起来,替他斟上酒液:“维扬陆家子,可是人间宝物,南边谁人不晓。嫡系更是精彩,而朝廷明知道江南还有个地下小皇帝,却因着民变灾荒和外族战事的缘故,竟无闲心搭理。可朝中众臣连同上位和储君,就是太后也不晓得,那首阳门原是陆家手底下的玩意儿,呵呵,朝里动静,没一件能逃过他们耳目的。”
鲁如海一愣:“首阳门不是李孜省的么?”
鲁正摇了摇手指,道:“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借助了首阳门的实力,却不知道是那里传出来的消息,看来是要坑他呢。……佛陵他如今已入安喜宫。你若再不走,便迟了。”
言下之意两人都明白,也不用明说。厢房四下顿时陷入死寂中,谁也不支声。
良久,鲁如海忽然问道:“阿正,你究竟是什么人?竟能把那些底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太子又为何要把这事吩咐你传予君瑞知道?”
“你还不明白么?”鲁正投下重垂一击,“太子要那孩子。”
冷眼瞧鲁如海紧皱眉间,鲁正悠然道:“太子若不把这消息先传出来,待孩子落草,在太后下诏之前,陆栎定然会先把孩子送出京师。但现下不能了,这信儿一旦传了出来,太后生怕陆栎提早把尚在待产的刘氏送走就必然会有旨意跟上。如此一来,不待孩子生下,这事儿就算是定了。陆栎的孩子送不走,就只能留在京里。我不妨告诉你,窦元宗现如今是同太后站在一处的,两人都为着太子把刀对准了陆栎。太后想借孩子制住陆栎。若把孩子给了太后,维扬陆家的这支旁支血脉必定就断在陆栎一代。他知道陆栎虽然年纪尚小,却是个极有原则的人物。既然是家族责任,又怎肯把陆家独苗香烟交给太后。也不晓得太子在心里是暗自度忖了多久,算盘打得倒精。”
鲁如海颓然一叹:“我知了,与其等这话被当作流言传入京师,倒不如先把它当作正经话传给君瑞是不是。”轻按额角,鲁如海起身离座,再不看桌上那些未动的酒菜,“……太子……也迫得人忒紧了。”
“这是一桩。”鲁正迟疑了片刻,却掖了块肥鸡放入鲁如海碗中,“我此来还有一事得请兄赐教。”
“听闻……窦元宗送了寿礼给你那学生,是也不是?”鲁如海微微颔首,鲁正道,“那就是第二桩事儿了,太子着我来问问是送了何物。”
鲁如海讽笑了一声,不快道:“你不是与他同朝为官么,还不知道他?一块随葬玉蟾蜍,他拿来送人。真好度量。”言罢,却不由长长一叹。君瑞啊君瑞,素知你聪慧,就不信你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却为何就是个固执的主儿,不肯轻离了这是非之地。莫非你同那小太子,真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缠联不清,偏偏近不得、远不得,明明彼此爱慕,却是咫尺天涯。
虽是摆酒饯别,话却再说不出多少。鲁正偷眼看族兄一口一口吞着闷酒,心中顿时惆怅。自小总同他一处顽的。及至年少更是对他爱慕万分。他从来爱跳爱笑爱捣乱,不肯安分的人却有着满腹书香。记得他那嚣张样儿:横躺了文章桥上阻拦士绅小轿,嘴里却说是怕肚里文章潮了,故而是在晒文章。那年此人桀骜不逊修书离家游历,把那些骂他不孝的人全抛在了脑后。自己却忘记不了他,每每跑去他家打探消息,时常落空,偶尔见人从外乡带了消息回来,却又把他原先许下的归期再挪后了许多。青年气盛,一咬牙就考了科举,一路考入京师在官场里滚爬,渐渐也把家乡忘了。族人得罪万贵妃,家里也不能免,散尽了家财保了仕途。污浊尘世里消磨了壮年,再见他,恍若隔世。他依旧还是那四处漂泊的浪子脾气,超脱物外。时常就想,当日若对他坦言了少年心事,他会不会为自己留下?
是痴心妄想。
鲁正不是滋味地看他抬首托腮。他在看外头街上铺子里那些挑选物件的秀美女子,看得高兴了,也大赞一声妙极。饮一口小酒,击一节木箸,兴致来时,高吟一支小令。洒脱浪子,闲快活。
这样一个人,唯一上心的却是个别扭孩子。一个能把同太子的关系弄得一团糟却十分有见地的孩子。正是这个孩子,叫他纵使是走了,也放心不下。
如此算不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呢?鲁正忍不住露齿一笑,目光又在他脸上遛了一圈,随后如情人暖手一般,细细挪过了他面上每一寸。
今日容我再好好瞧瞧你罢,明日你走了,便是永诀。
正自迷醉,却被外头一声暴喝吓了一跳。气冲冲探头去看,原来是对街一家药铺。掌柜的正拎了小伙计的耳朵大叫:“好你的,我病了几日,没法子只得叫你在柜上看着,你倒给我捅了漏子出来。那是什么东西你晓得罢,砒霜!我今年才进了半斤的货,人家是用来药耗子的东西,家里就有再多耗子,几钱也就够了。你竟一气全给我卖了一人!你当那是糖粉呐,不出事儿也就罢了!若叫什么歹人拿去药了人,不待官府来拿人过堂,我就先绑了你出首。”
第十三回:送汤药留情去细作 成书信一笺定盟约
已是夜里凉极了的日子。雅韵自厨下出来,手里的药罐热得烫手,匆匆拿碗倒了药汁儿出来,碗里森森冒着白气。忧心冲冲把那药端了起来闻闻,苦味儿原来是一日比一日重的。
自鲁先生离京前同那人关在书斋谈了一宿后,那人越发忧郁了起来。少奶奶已搬入夫人院子里养胎,那人每日去看了,面色渐渐阴郁,想必少奶奶的身子是太弱了些。那人如今独眠,只留自己这个通房丫头睡在花厅里伺候。怪也怪了,白日看他无半分异样,可雅韵却时常在夜里听那人咳嗽,初时不过是夜半几声轻咳,及至今日,已成了压抑不住地粗喘,间或几声轻呕。药也不晓得是吃过了多少,却总不见好。大夫也来瞧过,只说是脉象稍稍弱了些,好生养着便成的。可府里从来是把那人当菩萨一样供着的,人参首乌、燕窝银耳日日是当饭当点心一样吃,竟也不能养好么?
就着廊下灯火,雅韵拿条盘承了药碗前行,远远就看见一人由两只明角灯引路匆匆过了来。雅韵定睛一瞧,原来是罄竹少爷。
罄竹见廊下雅韵立定了奉着条盘行礼,忙缓了步子,走近了去隔着回廊栏杆探首一看:“又是药么?”
雅韵咬着下唇,轻点了下首。把药碗往罄竹那儿稍稍挪低了些给他看个明白:“这是第九位大夫开的方子了。再吃了不好,老爷说就要请旨寻太医来瞧瞧了。总这么咳着也不是个事儿,年纪小小的,拖了病根子是玩的么。”
罄竹眉间微皱,小小一张脸上全是与年纪不相称的忧虑:“他这是心病,吃什么药都不效验的。”
雅韵点首,拿眼扫了跟着罄竹来的两个下人一眼,知道都是些府里的忠心奴才,才开口道:“怎么不是。太子也迫得人忒紧了,人家家里独独一根香火还要抢在宫里,不是忒狠心了的人,怎做得出来。”
罄竹叹了口气,忽然惊醒了过来:“我这么耽搁着你,把药弄凉了可不好。我知道哥哥是个厌烦吃药的主儿,可把你琐碎坏了吧。”
雅韵此刻方才轻笑了出来:“正是,爷真真把人给琐碎死了呢。一会子要糖一会子要果子一会子又同你拧着不肯吃药,稍不留神,他还给你把药泼了花盆子里头去。单是看着他吃这么一小碗的东西,工夫就全搭上了。”
罄竹也笑:“我这里有了一罐子桂花蜜,方才得来的,知道哥哥素喜甜食,就想着给他送去的,可巧就在这里遇见了你。这么着,我同你去看着你主子吃药,好歹你也松快些。”
雅韵让了罄竹前行,才笑道:“好法子,婢子这里先谢过小少爷了。”
及至房前,门上一个小丫头行了礼,一手撩了挂毡起来,罄竹还未及进门,就听见里头一阵猛咳。
房里一股子苦味儿,还暖暖烧着个火盆子。那人却不在床上躺着,只是拈了管笔在花厅桌前写信笺。罄竹急忙道:“哥哥怎么如此胡来!身子不曾好,就下床来勉强自己。”
君瑞缓过气来,直笑:“你真当我是病得不起了?不过天候冷得不行,嗓子眼儿里不适罢了。他们就死命灌我药吃,其实弄些梨膏糖来吃倘或就好的,非弄得我跟快病死了一般得才好。你怎么也跟他们一处闹?仔细我不理会你,看你那些窗课再找哪个来改!”
罄竹之父本是屠户出身,虽然其母书香门第,却依旧是有些市井气的,如今听君瑞说得没遮拦,忙啐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好生晦气。你再说,我便告诉老太君去。”
君瑞顿时皱眉:“你在母亲那院子待得久了到底不好。怎么竟养出女儿气来?动辄就搬出老太君,男儿家魄力却一些没有!”
他这话已是说得厉害了,立时就把罄竹给唬住了。雅韵看他张口结舌立在那里,面色尴尬,不禁“扑哧”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