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笺(正册下卷)-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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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元宗却觉这少监声音熟悉,只是他正专心要致君瑞于死地,此刻也无暇顾及。
那少监身形匆匆,越过君瑞同太子身边,把灵吟抱了起来,就忙又回身自君瑞身边而过,待过了太后同窦元宗身后众人,才在无人的内室门外立定了身子,回身看向君瑞。
太子也见了他的面容,心下蓦然一惊,却到底没动声色。
那少监容貌清俊,体态轻盈。宛然正是自己暗中安插在万贵妃安喜宫的珠儿。只见他垂首瞧了自己怀中的幼儿一眼,随后看着君瑞,竟隔着重重人山,抱着孩子盈盈拜倒,端端正正在那儿行了三叩别礼。
及至礼全,方才起身,抱着孩子匆匆走了。
太子大为讶异。他自然知道是珠儿每日拿砒霜一点点加在万贵妃饭食茶点里,使她暴毙而亡,这原是自己同他暗中定下的盟约。只是自万贵妃死后,便再没见过此人,只道他是复了仇脱身而去了,怎料想,竟在此时此地又见着了他。
再看君瑞,虽是面上神色无变,只是太子却看了出来,君瑞竟是松了口气。眼神之中已满是安然,口中忽然一句喃喃低语而出,却轻得惟独太子才听了个明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是了是了,太子猛然便想了起来。他乃是君瑞授意弄进宫来的,这珠儿是抄家灭族的容家之后,为容家子嗣,同万贵妃原有不共戴天之仇。
太子意味深长复又看了君瑞一眼。
君瑞,我素来以为你只是个书生,纵是有着七窍玲珑的水晶心肝,也是难成大器的温吞主儿。却没想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君子温润如玉,也不是软弱好欺的。多时不见,这个从来不惯争斗的小人儿,终于也用了回心机。
好生聪慧的人儿。
皇祖母要的只是你同孩子。只要你们两个不走,其他人就是走光了,也没人在意。想必现下,陆府之内已是空无一人。
皇祖母从来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虽然有人精子窦元宗出谋划策,却有了个空子。这窦元宗素来轻视于你,他也只看你是个书呆子,自然想不到你在他面前还能使出手段来。为人更是心胸狭隘,嫉妒你得我宠爱,只为要置你于死地,已是不惜一切,真如疯狗一般,自然无暇顾及许多。孩子在宫里走失,便怨不到旁人身上,孩子的下落更是无从查起。只不知道那容佛陵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教你放心托子……。
不对!
太子脑中灵光一闪。珠儿,也就是那容佛陵是杭州府首阳门的人。自卫敏手中取得名册,这珠儿也是记载在案的。那年更是查到了那首阳门是万贵妃一党李孜省的下属。君瑞难道是疯了不成,竟把家中唯一根苗交到了李孜省的手中?
想及此处,太子忽然就如坠入五里迷雾之中一般,全糊涂了。
可此情此景,太子却不敢多想。
太后见这内室中已无半个外人,目中杀意毕现:“陆栎,今日便是你有巧舌如簧、有那骂死王朗的诸葛辩才,也饶你不得。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立国以来,凤子龙孙中,从无如此荒唐之事。哀家只知道,太子身边自有你侍读以来,便是风波不断。当初太子奉旨巡抚江南寿阳王府,你便是一病激得太子方寸大乱,竟连夜自杭州府驰返,惹得皇帝大怒,险些就废了储君。如今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薨逝,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眼见得便理不了朝事,莫非在这时候,你真想太子因你而被废黜?你不是说同他两情相悦么?怎么就忍心害他?你舍得,哀家还舍不得这一时糊涂的孙儿呢!宫里原就把你传得不干不净,哀家还不曾理会,只道是那些嫉妒红眼的人胡说,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你竟是如此悖逆人伦。也罢,今儿个哀家便要清清这朗朗乾坤诛杀了你这祸国之人,也免得太子糊涂,叫小人得志。”
“朗朗乾坤?不想就是我痴心欢喜了一人,竟污了这天地造化。”君瑞闻言冷笑,却就着跪势在地上直起身来,仰面向天道:“天地之仁如今安在?既生栎,却为何天下女子无数,竟无一是我心爱之人。既然栎有了心爱之人,却为何,他,竟是个位及人尊的男子。世事若此,岂非弄人忒苦!”言罢,君瑞阖目。他自幼虽然文弱,却也知道何谓“男儿有泪不轻弹。”
事到如今,他是疲惫不堪、心如枯木。最是伤心处,再无语泪空潸然。
太子眼见君瑞竟是等死之相,怎不是忧心如焚?又听他字字句句恨天恨地,自然更是心痛。他虽是心爱君瑞,心疼君瑞,却不敢在皇祖母面前哽咽出声,更不屑在窦元宗此等小人面前流露悲伤神色。强自忍了一声呜咽,道:“皇祖母恐怕忘了,陆栎身为言官,怎可不罪告天下而责。皇祖母若真如此,岂非是在宫中擅动私刑?况且陆栎之罪,罪不至死。皇祖母三思!”
他此刻已明白太后是认定了君瑞之罪,便是再多言语也替君瑞开脱不得。故而只求太后轻责君瑞。
竟不想这也不称那窦元宗的心,话音刚一落下,便听窦元宗道:“太子此言差异!是真不懂太后爱护太子、周全太子的仁慈之心!若真是为着这等些许小事,将陆栎逐出京师,命他永不回返便也足够,何必非杀他不可。太后此举实是有两层意思,一者,殿下是一时受奸人蒙蔽,若将事儿挑明了说,实在是有伤太子仁厚之心,再者,此事事关宫闱体面,真说白了去,恐怕有损皇家声誉。但太后与臣没想到殿下竟如此执迷不悟!臣替太后痛心疾首。太后此番心意若不能为殿下所知,为此一奸人便使太后与殿下之间徒生嫌隙,如此怎生是好。”窦元宗向太后躬身行礼道,“故此,臣请太后准许,将陆栎之罪状告于殿下,令太子看清此人面目,而知太后仁慈,岂非一桩美事!”
见太后略略点首,那窦元宗唇边顿时泛起一抹得色,自衣襟内掏了封信笺出来,呈于太子:“这便是陆栎所为恶行之凭据,还请太子过目一览!所谓奸人,恐怕莫过于此。”
第十九回:终回
太子接了那信笺来看,上头成书的竟是君瑞惯用的那一手瘦金体。纸笺抖动间,溢出淡淡墨香。那香气温和宁谧,是君瑞往日最心爱的松香墨。
“曹祥兄台鉴:
某蒙圣家眷顾,折桂蟾宫。却至今仍无建业于庙堂,自觉愧对圣家隆宠。目下储君年将弱冠。宫中竟有万家女妖孽祸国,使我朝中栋梁寒心、人人自危。正月庚戌,天灾人祸连年不断,上位大祀天地于南郊。某得遇一世外高人。此人精于卜卦,能知天命,几近天人。因为上位诚心所动,故现世指点一二。此人只道:‘万女不除,国将倾覆。’……。”
洋洋洒洒痛陈利弊,言语通俗却字字惊心。窦元宗一旁进言:“这曹祥原是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近侍,贵妃薨逝,此人便再无行踪。微臣奉上位口谕暗查贵妃骤然薨逝的缘故,查至此人居处,竟搜了此物出来。太子明鉴!这刺杀皇妃,可是滔天大罪。此人又妖媚惑主,我大明岂能容他作祟。”
四、五张纸笺,太子只瞧了几眼便将信笺掷于地下:“分明嫁祸!皇祖母怎信了此物?”
窦元宗忙上前将信笺拾起,翻出信笺尾部那枚朱印来,拱手向太子道:“太子此言差异!是否是贼人嫁祸,此笺信尾尚有陆栎宫中惯用私章一枚为凭,还请太子过目。”
太子狐疑,接过仔细一瞧,却冷笑道:“这倒更不对了。”太子将信笺呈于太后,“孙儿断言这必是那些小人的主意。皇祖母想,谋杀宫妃是何等重罪,岂有留下证物的,更何况还在信尾盖上随身惯用的印章?这是其一,二来么,皇祖母知道的,君瑞自幼通读诗书,家学更是渊源,此信用的乃是商贩市井语气,君瑞怎用的来?最是显见的破绽便是这朱砂印了。君瑞在宫中惯用的是方木印,那时孙儿心中纳罕,自然是拿来细细看过的。君瑞那枚木章用的木料极是奇特,虽是渗墨,却渗的不多,那章面上天生木纹,竟成一个篆字‘木’。君瑞每每下章,此字总是隐隐略现。而此笺上朱砂印记虽说是极力模仿,却终归不如天成一般。君瑞离宫,旧日用下此章的纸笺卷轴已尽带走,惟独那物件落在宫里,孙儿想着这是他掌上爱物,便于他成婚之时,将之送回君瑞身边。现下只消取来一观,真伪立现。”
窦元宗面色顿时一白。这栽赃嫁祸的主意初起时,他便令皇太后安在太子寝宫的心腹搜寻陆栎那方木章,也在往日太子读书的书房找过,反复查找也未寻出此物。外头雅韵奉了太后之命找遍了偌大一个陆府清洄园,回报内廷也说是在陆府未见过。如此一来,自己只道是陆栎离宫时,混乱之中失了那东西,竟未曾想过是自太子手中又转回了陆栎身边。自己原来也有算错的时候,看太子与陆栎不相往来,竟算错了太子的心意。没承想那能把自己心上之人伤害利用的储君,竟然将那人落下的旧物视若珍宝。太子是真爱上了一个男子,一个同他一般昂扬的七尺男儿。如此情状,纵是彼此不见,也是情丝久长。原先私底下也曾度忖,太子虽说是待那人好些,却到底是怎么也不肯放手江山的主儿。自成化二十年至今,太子几回拿陆栎做了大用,真是无些许迟疑。自己便一心以为他是喜欢温润公子,只是那小公子终日跟在身边,储君寂寞之心贪恋暖意。此际看来,却原来错了。也不晓得这两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分明是郎情妾意,就偏要弄得彼此之间不离不即、不温不火的。弄得自己是一步错,步步错。错至此处,便要他窦元宗枉自丢了性命。此际看来,曼说是想致陆栎于死地的主意要糟。恐怕先前想的脱身之计也是一场空梦。储君日后即便是真再见不着这陆栎,也是必然终生不忘的。储君虽说爱惜人才,可依着他那阴沉性子,真犯着了他心尖子上头那方寸之地,怎还记得你是忠心一片替他着想,还是国家栋梁的好!恐怕是睚眦必报,不肯善罢甘休的。
他那里已是面如死灰,太后面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本不善与人勾斗,自己这太后大位也是前任钱太后亡去才被扶正。故而初时听了窦元宗的主意,只想着他是朝堂之上有名的人精子,自然是不错的,并未想他这个主意竟是如此破绽累累。此刻听孙儿道来,真如儿戏一般。这却如何是好?若真不能定下陆栎罪名,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令天下人都知道,周太后使计弄死太子宠臣不成,反落下个笑柄。这台阶不好下呀。
她心里只怪那窦元宗盛名之下,其实难覆。哪里晓得窦元宗原是瞅准了那朱砂印失落,是死无对证,只此一点,便能令这信笺之实教人难以推翻,因此,就是有再大、再多的破绽,也管叫陆栎清白难辩。
这两个主儿此时乱了方寸,乾坤便掌在了太子手心里头。他心头正一松络,地下跪着的君瑞却学他先前那声,冷冷一笑:“微臣该死,臣府数日前曾遭偷盗。府内贵重器物失了不少,那木章就在清单之内。”
“君瑞你……!”太子面色阴霾,手指紧握,指节也是隐约泛白。
太后也是一傻。她原想着今日是奈何不得他的,谁承想天底下竟还有如此凑巧的事儿。不由也是觉着稀奇,偶然转眼去看下头垂首而跪的陆栎,倒犹豫了起来。这孩子素来也无大过,那时候留在宫里三载,真是乖觉可人的主儿。日日跟着太子来请安,眼里瞧着只是个粉团团的小哥儿,十分有趣。如今要置他于死地是真不忍心。
太后这么一迟疑,窦元宗也醒过神来。他敌视君瑞不过是为着嫉妒,一心除去君瑞,也无非是为了太子宏图大业着想,自以为凭太子的秉性,决不会为个幼时玩伴同自己股肱重臣记仇。可现下知道了太子心意,倒不敢真拿君瑞怎样了。但既然先前是鼓噪太后气势汹汹的来了,目下轻易放过了君瑞却到底不好,总得给太后个体面台阶下才是。方才那僵局一破,他此刻倒真有了主意。
自若一笑,躬身向太后同太子进言道:“既是如此,便不好办了。微臣以为,此事物证确凿,但却不能明办。若真说了出去,皇家的体面便是一难,若是不办,又显我朝法度不严。臣受命辅佐太子,出了陆栎一事,臣也难辞不查之罪。太后素来又是以仁慈传名天下,这事儿么……。”
太后知道这人精子定是有主意了,见他又在那里吞吞吐吐,不禁眉间一皱。思想起自己怎么就依仗了他去,弄得同孙儿生分,心中也是后悔,口中顿时喝道:“你讲。”
“臣自思量了一番,却是将之抄家流徙的好。”说着,他又是一躬身。太后心中也是一番计较,想来想去,这法子确实是好。既没杀了孙儿心上之人不伤了同孙儿的和气,又是把陆栎送得远远儿的,分了这对冤孽。可孙儿又怎肯呢?他若再求情,又怎生是好?
她那里愁眉不展,却瞥见窦元宗一个眼色,忽然想起来此之前他说的事儿来,心下便有了应对。
太子见太后点首,顿时就要开口,却听太后压住他话头道:“这已是法外施恩,孙儿切勿再说了。这会子你父皇身上不好,眼见就是……这时候你是万不能出差错的。怎也不能教你父皇这时候动了易嗣的主意,可你也要争气的不是,没得教祖母寒了心就不好了。哀家知道你把余嘉打发去了内府,你又是想用你那奶哥哥来作大用。哀家寻思了,若要容他不死,孙儿就得听哀家的意思,纳鸿胪寺卿张峦之女为太子妃。待流徙了陆栎,哀家就想法子把朋少安调作锦衣卫指挥使如何?”
这口气是拿君瑞作买卖了!太子心中一冷,不由就看向君瑞。见他似笑非笑,似是看戏一般,又想起他方才那寻死的话,身上一乏,顿时长叹了一声,道:“孙儿凭皇祖母作主就是了,只望皇祖母容君瑞同孙儿私底下再说会儿话,就送他去。”
及至此时,太后已是全盘告捷,若再同太子计较这一时半会儿的,倒嫌小气。
不过片时,满室闹腾的便都散尽了。徒留下君瑞同储君无言相对。君瑞还跪在地下,太子也不扶他起来,只是背着他来回踱步。良久,住了步子,却把案上茶盅器具扫了满地,又举了角落紫檀木福寿多宝格上一只哥窑青釉花瓶起来,猛一下砸在君瑞面前,直摔得地上围着君瑞全是碎瓷片儿。末了,方才跌坐在罗汉床上,一手搭了大红金绣闪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