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笺(正册下卷)-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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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是京城……你到底是如了愿了,做了官。”珠儿冷笑了几声。忽然疯了一般扯了自己腕上一串珠子下来,塞在窦元宗手里,狂叫道,“还你还你,我再不要了。”他发疯一样抓着窦元宗的手,忽然又安静了下来,眼光奇怪地盯着窦元宗,下一刻,竟垂首在他臂膀上狠狠咬着肉,随后呲着鲜血淋漓的牙齿阴笑道:“你负心薄幸,冯于……你素日读的是什么薄凉圣贤书?”
众人还未及回神,就见那窦元宗狠地一个巴掌扇了上去。那少年显然不敌他气力,猛地被他一掌扇飞了出去,一头撞在了栏杆上。窦元宗一脚踩在他手指之上,重重在地板上搓揉着,听着那骨头发出的碎裂的声响,反而轻轻笑道:“你是真疯了。来人,带他回府,本官倒要寻个名医来诊诊这武疯子的病。”
原来他真带了不少人过来,凭栏看出去,这茶楼下密密麻麻早站满了家丁。
鲁正听那少年说到“冯于”两个字已是满面惊讶,此刻见窦元宗来真格儿的,忙扬声道:“元宗兄。”
窦元宗正要下楼,冷不丁儿听见万事只爱置身事外的鲁正竟一语插了进来,也是奇怪,顿时就住了步子,看他要做什么。
鲁正见众人眼睛都齐刷刷看了自己,倒也不慌,潇潇洒洒起身来,向着元宗道:“怎么元宗兄竟不认得鲁某人了么。”
窦元宗顿时眼微眯了起来,专注地看着他:“老兄有何见教?”他此刻已是怒极,故而气势也狠戾了起来,早顾不得那官场上的尊卑之分。
鲁正是三品,窦元宗却不过是五品,若是真要论起礼数来,鲁正也不必对这窦元宗如此客气。但窦元宗毕竟是京里官场上的老人儿,人脉也广,虽说是因他执意要跟从太子同家中决裂,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家族里怎能许他随便就遭外人欺辱的?故而这刚步入京城官场的鲁正倒是半点都不敢得罪他。现下见了这窦元宗鬼气森森一张脸,只是操着一口不温不火的语气道:“见教不敢,只是这少年样貌似是故人,故而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故人?”窦元宗却是冷冷一笑,“窦某倒不知大人原来是风月场上的娇客!”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渐渐败了火,七窍玲珑已转了个弯回来。他心知并不值得为个小小的下贱人物开罪了这位新任户部侍郎。这是一层,还有底下的戏码,若不是有什么背景,他又是如何在这户部侍郎出缺、京城里头大家抢得正最乱的时候,踢下了京中官场上有着层层关系的京官儿,从外省爬进了京城的地界儿?明摆着的事儿,这人不是简单人物。
思忖至此,他心底里已有了主意,忽然就和缓了面色,温温和和道:“窦某也不是没肚量的,既然是大人的故交,大人把人带走就是了。”
他那里是一片温和,只是听得一旁鲁如海心里发凉,再看那珠儿额头血流不止,人也昏迷了许久,因而叹了口气,终是出声道:“大人误会了,这娃儿说起来倒是在下的亲眷,失散了多年,方才见他与大人说话,这才认了他容貌出来……。若有得罪,今日还请大人海涵。”
窦元宗笑而不语,只是细细看了鲁如海一番,随后便向二人从容一揖,举止潇洒,下楼去了。
鲁正目送那老狐狸走得没影儿,面色只是分外凝重。暗暗想了许多,回过神来,却见鲁如海已上前抱了那少年起来,小心翼翼将他额上的发丝拨开,露了那片仍在淌血的伤口出来。又细看了他红肿得发亮的手儿,微微叹了口气。
鲁正知他又是看不惯这些官员狠毒的手段,却不做声,看他似乎要把这少年抱走的样子,才问道:“族弟真认他是佛陵了么?”
鲁如海立在楼前,抱着那少年,微叹道:“我只看他容貌就知了。除了佛陵,这世间还有谁会长得与珊儿妹妹如此相象?族兄忘了她是你妹妹,我却忘不了她是与我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这容貌我看了十五年,就是那年她及笈嫁入容家,我也忘不了。”
他似乎颇有感慨,忽然又回首看向鲁正:“我是为了珊儿,可族兄方才想救他,却不过是为了现下正依附李孜省捞了个‘传奉官’当当的冯于。看来,他还是跟我回陆府修养的好。族兄以为如何?”
鲁正默默看着那立在楼前,看似温和无比,言语之间却流露尖锐讽刺的男子,心头却想,终究不是一路人。自己就是抛尽了所爱的荣华富贵,也和他走不到一处。
看他自顾自要下楼去,鲁正忽然悠悠而语:“族弟,窦元宗以精明闻世。你想,他毫不纠缠就把人给放了,他是在想什么?”
鲁如海背影一顿,却是再不回头,径自抱着少年走了。
原来鲁如海虽不为官,却也知道不少消息。今年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忽然聚集了许多读书人,尤以苏、杭、严三地为最。一时间京师这三地的行馆尽皆客满。周遍客栈也是人满为患。若真是办什么“讲会”,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偏偏这些读书人又非是如此,也不见他们出去游玩,每日家东颠西跑地四处走动,去的又都是些官员家。虽后来多是遭人轰出来的,这就已经不寻常了。及至前两日,人称“南松北雪”的陈允同着几个文坛名家竟也来了。
他这些日子来虽是在陆府替自己徒儿诊病,也听下人提起了这么桩事体来。也曾问过雅韵,那小妮子也算是宫里红人,宫里消息,她该是最知道的。可她却是踌躇半晌,待偷眼看了一旁也关注这事体的君瑞一眼,才凄凄哀哀开了口。
原来这事从穆清大人押解进京当月就闹起来了。听说那些读书人去的都是朝廷命官的府邸,且多半也是有些亲眷关系的,后来却教人给打了出来。……也有使法子去探大牢的,听说大理寺少卿也曾为此求见太子,说是那些人都是来给穆大人说情,代上万民表。
太子便顺势递折子上去,写的是‘若轻易定下穆清之罪,恐生民变’。又听宫人耳语风传,后来大理寺会同刑部、都察院复审定了穆大人罪状,上折子请旨定罪,结果都教皇帝给留中了。
六月末,北雪公子的尸首已在胡州被起出来,仵作验过,说是遭人谋害的。又有亭神先生家的千岳公子来京师报信。陈松坡先生连同二月里亭神先生跳了绘江别院的事儿前后一想,断言定是冯于犯下的案子。告到当地官府,官府却查也不查,只说是他诬告。故而就在七月中,狠一狠心,击了景阳鼓告御状。
也是在这时候,众人方才晓得,原来京里最近来的众多读书人同陈先生他们虽然尽是文人,却实在是两路人。
一者,是为穆清请命,另一个,却是为了命案而来。
偏偏此刻朝中最为正直的马文升此时却在千里之外。这位前大理寺少卿如今早被起复为都御史,正巡抚陕西,调兵协剿。
有捷报来说,项忠、马文升先后至固原,分六路进兵,连败贼众。看来加官进爵、论功行赏在所难免。
如今鲁正听这少年言语之间说了冯于,便觉着可从他口中知道些细故,这才想从窦元宗手里把他救下。只是他这点心思,却瞒不过鲁如海。
第五回:君子温润似水清洄 中秋私语两情缱绻
陆崇儒乃是致休大臣,自然,偶尔来拜望的,大多是文人骚客,官场上的人物到底是少。故而府邸之内,也是闲散静谧。
陆府共三园,君瑞独居清洄园。他素喜提匾,园子里起的四座小楼自然也是他写的匾额。
四楼分散,惟独其中的篁斋与望江阁之间有连廊,最是亲近。
篁斋傍着竹林,虽说是书房,却又同藏书阁是一处。望江阁却在园角,同篁斋之间只隔着园内小湖一角。虽说已临着陆府外墙,却因为窗棂之外可远远望见一条人工凿的小河,而名为望江。这望江阁正是君瑞的居处。
西席鲁骢所居在西,原是客居,却因为君瑞不喜交际,便成了鲁如海的私地。鲁骢偏爱江南,最喜杨柳。君瑞敬爱先生,便在客居广植杨柳,取名五柳轩。
北边角楼,乃是清洄园中第四楼,离另外三楼最远。却是雕梁画栋、飞檐衔铃,不胜奢华。只因它与陆府老太君所居的抱慈园相临,中间有门洞相连,老太君居处又极近,便在这角楼里安了观音像同香案、佛幡、蒲团,权做佛堂来用。老太君笃信佛教,故而十天里倒有八日是在这角楼里礼佛吃斋。
这日正是八月十五,按着大内的成例,宫里宫外都张灯结彩,扎兔爷儿。进了早膳,皇帝具服作乐于奉先殿祭祀,用时食。行一室一拜礼,至中室跪祝毕,又四拜,焚祝帛。随后便在奉天殿丹墀上受百官朝贺。到了下晌,便该赐宴群臣。鸣鞭之后,是皇太子亲王上殿,万事如旧。今年眼尖儿的官员却发觉自第三爵奏《眷皇明之曲》声起,御座东的皇太子座便悄悄空了。好事儿的打听下来,原来太子抱病,方才按制在丹墀下礼毕,已先行回仁寿宫去了。
旧时永乐间,是赐府部堂上、春坊、科道、近侍锦衣卫及天下进笺官,宴于文华殿。只如今皇帝昏聩,不待见那些御史言官儿,早免了文华殿赐宴。故而虽说是大宴群臣,君瑞却在家中过节。晨间朝罢回来家里便热热闹闹预备了起来。
只因老太君腿脚近年已十分不便,团圆饭就摆在老太君的抱慈园里。家里又多了穆罄竹同他母亲,自然是热闹了不少。只是鲁骢向来不喜欢人多,众人便也不去唤他,只关照了下人把另备的一份酒席送去五柳轩,也就不再理会他,免得自讨没趣儿。吃过了团圆饭,一家子又坐在一处吃月饼,分食果品。说说笑笑,及至半夜一家子才散了各自回房歇息。
君瑞刚回了园子,忽然就听下人说昨日先生竟带了个受伤的少年回来。君瑞只觉新奇,这几日正忙,没理会园里的事儿,没想先生就带了个人回来,还说是他族里亲眷。君瑞思前想后,便觉着自个儿该去瞧瞧。
待珠儿昏沉沉醒了过来,天色早暗得深沉。他曾细细看过陆府地形图,更是把清洄园里每栋小楼的布置图也看仔细了,大小细节都瞧得清楚,如今睁开眼,便知道自己现下是在五柳轩客房之内。
四下寂静,惟有一个刚留了头的小丫头隔着纱帐在花厅同内室之间相隔的垂花门下靠着门框,臻首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珠儿垂眼静默了片刻,他将伤手挪至眼前看那裹上白布的五指,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由指尖一直刺入了心底。他倒抽一口冷气,正懊恼自己做了失策的傻事,却听见外头花厅里有人低语。
与那鲁如海的声音不同,那人说起话来,温文尔雅,显得极为可亲。那人似乎并不多话,总爱待鲁如海长长解释了一番,方才开口。那声音真是说不出的悦耳、绵软而温柔。
珠儿心知那人是谁,却也不由凝神去听。
此刻,君瑞面前正摆着雅韵赶着送过来的荷藕水晶包,这盘糕点显然是刚自蒸屉上取出的,还冒着腾腾热气。
只因府里上下皆知君瑞偏爱甜食,陆家就用了个糕点厨子,专一侍侯君瑞。荷藕水晶包正是这厨子新想出来的点心,拿一层薄薄的糯米皮子包住伴上荷花蜜作馅儿的细细剁碎的八月桂藕,点上冰糖桂花,上笼蒸至面皮晶莹剔透。这道糕点原该是下锅煎至金黄,方可吃出其外皮薄脆而内馅清香爽口的味道,却因为君瑞身子不佳,惟恐损伤了胃,才不得不作蒸食的。
君瑞本是最爱甜食的,更难抗拒这道时令佳品,但此时却无心尝它一口。
将鲁如海刻意推近的糕点又推开一些,君瑞只是默默看向内室,目光落在了那层层垂落,遮蔽了床上人影的纱帐上。
细听鲁如海将事情的来由解释了一番,君瑞垂下眼帘,他素日都极为敬重先生,却同一般的弟子不同,他和先生可算是忘年之交。此刻却知道了那年太子宠幸的居然就是先生族中亲眷,顿时心中百味陈杂。
良久,却是低声问先生:“先生真要认了他?”
鲁如海一双眼中分明带了一种怜惜之情,轻轻扫过内室。听见君瑞这话,只是身上轻轻一震,回首看向自己平生唯一得意喜爱的学生,忽然就如知交好友一般坦言:“要认他是真,我也不在乎他流落在外做的是什么营生,那全不是他情愿的。我只认他是当年鲁家嫡系女鲁珊……同容家容四少爷的孩子,是膏梁之族的子弟。”
君瑞闻言,便知道他是铁了心的,也就不再劝他。只是拿眼细细看了鲁如海许久,起身道:“来人。把容公子搬去本少爷的望江阁休养。手脚谨慎些,别惊扰了公子。”
鲁如海顿时大惑不解,见真有几个仆从进来抬人,大惊之下猛然起身,正要开口阻拦。却听身边君瑞轻轻言道:“先生知道的,他在我那儿休养比留在先生这里……妥当。”
只是一句话,鲁骢只觉喉口一凉,回首望去,眼光直直撞入了君瑞那双暗色深邃的眼瞳里。
这是一个心思何等善解人意的孩子!这是一个感觉何等明锐的孩子!
他,原来已经看出来了!
珠儿只是装睡,却也发觉君瑞园子里的仆从果然都是伶俐人儿,一路把他抬入望江阁里竟无大颠簸。丫鬟们里外忙了片刻,倒也把他惬意至极地安顿在了君瑞房内的卧榻上,与君瑞的纱帐遥遥相对。珠儿顿时对这太子身边第一红人好奇了起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从没见过,如此放心将陌生人安顿在伸手可及处的人。这位温润如玉的君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眯缝着眼睛,偷偷从长长的眼睫下看出去。众人早已经退走,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换下了一身累赘衣物,散着头发、拖着双内屋常穿的丝履在内室里头啪嗒啪嗒走着。松散的雪缎袍子搭在肩头,却又把那人的年纪生生压了几岁下去。那人在笑。看着个年纪同样小小的丫头吃力地抱了一床被褥进来铺在地上,嘴里调侃道:“雅韵好丫头,你何必这样,睡在地下若受了风寒可怎么得好!”
那丫头却自横了他一眼,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