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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碎金笺(正册下卷)-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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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一愣,只听余嘉徐徐言道:“王爷入宫陛见,同皇上一言不合吵将起来。皇上一怒之下,把王爷软禁在奉先殿别院了,要王爷每日除了用食入寝都得跪在明室列祖列宗面前自省,去向祖宗请罪。” 








      太子顿时嗤笑一声,却没再问下去。手指轻挥了一下,没想到素日极为机灵的余嘉竟没退下,反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太子原不着意,忽然眼角复又瞥见了余嘉手上的瓷炉,目光一闪,于是默不作声看向余嘉。余嘉在心里思来想去,把话儿反复斟酌了数回,说出口来,却是一句话:“殿下可还记得前几日陆崇儒入宫请旨替陆大人指婚的事儿么?” 








      太子沉吟了片刻,垂下了眼帘,手指落在榻桌边沿慢慢摩挲着,状似不在意道:“你说下去。” 







      余嘉把手里沉红条盘交回了小黄门手里,赶紧回道:“当日皇上倒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那陆崇儒早已致休,不过就是百姓,皇上见他也是为着修殿的图纸。因而皇上随口应了,便打发了那陆崇儒。这事儿原就这么了结了的,哪个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昨日有人拿这事儿当作笑话,说给贵妃娘娘听,原是逗趣儿,却不想娘娘竟作了真。今日听说已奏请了皇上,说是君无戏言,既然是应了陆崇儒,就该给陆大人指婚。” 








      这话一落下去,活似是掉进了夜半凉水里,四下顿时是死一般的静寂。余嘉只是胆战心惊,看着太子兀自沉默不语。 







      良久,太子抬首看向余嘉,面色虽有些苍白,神色倒还自若:“指了谁家的?” 







      余嘉摇首:“奴才回主子的话,还没指定。贵妃娘娘目下总理后宫。说是臣下的亲事不必由皇上忧心,她自替皇上留意,才是贤惠。陆大人的事儿,待她问过殿下,知道了陆大人的喜好再斟酌着办。” 








      太子面色渐渐缓了过来,却是轻轻冷笑了起来:“本宫还道父皇是为了什么要同寿阳王怄气呢。谁不晓得他最是宝贝这个弟弟,平日里虽是防着再有那‘夺门之变’,却又把他惯得上天,封地富庶、封号尊荣。这会子居然去和他较真,还意正词严罚他跪祖宗。” 








      他这里正冷冷笑着,却见余嘉又伸手自袖内掏了本折子出来,恭恭敬敬道:“殿下,这是窦大人交予奴才的东西,说是殿下用得上。” 







      太子随手取了过来翻开一瞧,原来一本名册。草草看来也是寻常,只是其中罗列的,全是朝中三品以上官员那些适婚闺秀。 







      铁划银勾,一笔好字,却是做了媒人的红线引子。太子忽然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余嘉双眼:“他是何时、何地把这东西交给你的?” 







      余嘉顿时一惊,微微缩了缩脖子:“方才在皇太后那儿,奴才正巧遇上了窦大人。” 







      太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果然是个晓事的,七窍玲珑、精明过头的人精子。可惜了的,……”太子渐渐止住了笑,眼里冷凝更盛,“其心可诛。” 















      第七回:思来想去笺上划名 难怨天人当初情动 















      太子说了这话,语气虽轻巧,却把余嘉喉咙里一口气生生倒噎了个透心凉。及至退了出来,人依旧似是虚脱了一般,只得余力随手拿衣袖擦了记额上冷汗。当年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他啊,这个深宫里头韬光养晦的主儿,如今已是养得一副阴沉的性子,做起事儿来不择手段。偏偏外头众人看他是个虽面带阴郁,却依旧心地仁厚的储君。都瞧着吧,哪个要得罪了他,不定背地里死在什么手段上。 








      余嘉并不替窦元宗担心,他心知这窦长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况且现下太子正是用人之际,断断不会为了一时之气去整治他。只是看情形,这窦元宗有靠着皇太后的意思,作为太子手里的重棋,他已是认不清自己位份的人了。端看他几时没了用处,恐怕下场不会比早年太子处置的那两个奴才好到哪里去。 








      外间小黄门见他一头冷汗,忙讨好着递上熏香帕子,余嘉眼睛一吊,尖着嗓子骂道:“去去去,要你们这些猴崽儿来献殷勤!没心眼儿的东西,把里头那位主子伺候舒坦了才是真孝顺咱家呢。” 








      他眼里看得明白,太子平素最上心的无非是陆栎同朋少安两人,如今陆栎遭贬出宫,朋少安又出调兵部职方主事(相当今天管地图等项工作的科员)。这两人不在,便无人能平他胸中闷气。余嘉心有余悸,返身透过虚掩了的内室门缝偷看,却见太子冷着张脸,直直瞪着榻桌上摆着的影青瓷人面博山炉看,面色几番变化。太子这回看来气得不轻啊,也不知道得到几时才能消弭。余嘉想至此处,一阵哆嗦。 








      这日太子未进午膳,晚膳也未传。未时向皇太后请了安回来,便再没踏出内殿一步。余嘉几回进去伺候,见太子初时只是望着当日陆君瑞留在宫中的几件爱物出神,后来是神情极其忧郁地看着寿阳王进呈的瓷炉。三更过后,太子终于自坐榻上起了来,在小黄门一片手忙脚乱中出来外殿,就着昏黄烛光,细细看了窦元宗呈上的名册。 








      五更时分,太子在案上取了张碎金笺过来,迟疑了片时,终于把笔落在了笺上。 







      余嘉偷眼看了,原来太子费尽心思拟的是几个人名:刘吉、王恕、马文升、徐溥。余嘉心下疑惑顿生。刘吉为三阁老之一;王恕目下正任着南京兵部尚书一职;而马文升虽说是右都御史,宫里却已有了风言,说是九月将诏他回京任兵部尚书;徐溥原先却是太子最为赏识的詹士府左春坊庶子,如今一步步做到了吏部右侍郎。后三人,就权势才干来说,无论哪一个,都是太子稳固地位的一时之选。惟独一个刘吉,于政事无才,在谋权思利上倒是天赋异秉。只是他权位最高,说起来也算是个人物。 








      只是余嘉却不明白,这节骨眼儿上,太子不想办法处置陆栎的亲事,却满脑子度忖着这几个权贵做什么? 







      他虽然满心疑惑,却不敢开口,只是将太子一举一动看得更仔细了些,想看出其中的门道来。 







      太子思忖许久,又抬起手来,轻轻将马文升的名字划了去。再回头看了一眼当初陆君瑞离宫时落在太子案头的木雕印章,眼内闪过了淡淡一丝温柔,提笔又把王恕的名姓划了。 








      不免就想起那个有着一张温润如玉面皮的人来,拿木头雕的印章,天下皆知是会沿着木纹渗水的材料,他却偏要用它刻印。还拿那东西来做他在宫里用的贴身小印,真不知他是傻了还是疯狂。 








      宫门解锁,天大亮时,余嘉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看着碎金笺上已留了约莫一个时辰的两个名姓,略抬首看了看太子的神色。却见他面目阴郁,微微抿了抿鲜红的薄唇,提起笔,将徐溥的名也给划了。 








      太子将那碎金纸笺取了拿在手里轻轻吹了吹,方把“刘吉”两字细细端详了片刻,唇边稍稍扯出了一抹淡笑。放下纸笺。太子抬眼瞧了一眼门外的天色,随手取过身旁侍侯小黄门手里的茶碗。揭开碗盖,浅啜了一口,下一刻却一翻手,将茶水全数泼在了纸笺上。太子微微笑着,看着纸笺上的墨字在茶水渗透之下,慢慢化了开来。 








      宫门前立着鲁正,冷眼看着天边颜色,下意识把手伸进衣内摸了摸怀里揣着的荐信。忽然觉得手心里头有些盗汗。 







      荐信是数月前就拿到手里的,那时他还未曾进京赴任。原本是多存了几分心眼儿看看朝内情势,此刻却又忧心自己数月来的观望惹恼了这深宫重重宫门之后的储君。 







      鲁正犹豫了片刻,然而他依旧挺了挺脊梁,口中轻轻咕哝了一句:“是时候了。” 







      扯了一抹笑脸,鲁正迎头对上出来的内监侍卫朗声道:“烦请通传,户部鲁正求见太子。” 







      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祖籍湖广茶陵(今属湖南)。幼习书法, 4岁能写径尺大字。英宗天顺八年进士,初授编修,而今身为东宫讲官。 







      这日正是由他侍讲《文华大训》。他素来看太子读书是个勤勉的样子,却不想今日却看他默默瞧着对桌也不做声,只是呆看,心不在焉,连案上书本也是拿着一页未翻。李东阳暗自忖度了,心中也是纳罕。 








      他哪里知道太子此刻想的正是原先与他一处听讲的君瑞。君瑞为侍读时,就坐在现下空荡荡的对桌。 







      君瑞那时侍读,最怕的就是窦元宗的父亲。窦父面貌严峻,说话也是疾言厉色。又因他一心扶持四皇子,自然与太子不合。他倒不敢对太子如何,只是常常为难君瑞。也是君瑞家学渊博,才不至常替太子挨板子。 








      君瑞嗜吃甜食,就是那时牙内生了蛀虫也不肯禁食。(古代人真的认为牙齿蛀掉是因为里面有虫的关系,所以就有人专门以捉牙虫为职业。其实就是把牙齿捣鼓一番,搅得人家牙龈出血,然后把剥了皮的芝麻偷偷混在病人口内的血沫里,充当自己捉出来的虫。) 








      为此,常把多宝格瞒着窦父也带了进来,置于案头取食。自己往日最爱看他见窦父出现,慌慌张张把多宝格塞进衣襟,做贼心虚的样子。 







      如今那桌椅仍在原处,却都是空荡荡的,思想起当日的情形来,怎不教他独自伤怀。 







      李东阳看太子仍旧不曾回神,正要劝戒,却听见外头微微咳嗽了一声,声音倒也不大,却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极为突兀。抬首看去,却是太子身边最得宠的太监余嘉躬身立在门边。 








      李东阳看了一旁神情阴郁的太子一眼,见储君并未理会余嘉,方才开口问他:“有何事?” 







      余嘉偷眼看了太子的面色,道:“奴才不敢惊扰太子窗课,只是有户部侍郎鲁正入宫,求见太子。” 







      太子顿时惊醒了过来。到底不是在仁寿宫里,太子略定了定神,只是学君瑞往日温文神态,轻声问着余嘉:“这倒奇了,本宫与此人从无交集,今日忽然求见本宫是为何缘由?”说罢,太子小心翼翼看了李东阳一眼,见他微皱了眉头,忙恭恭敬敬问他:“依老师看,本宫……。” 








      他这里问着话,心里其实早有了主意。那李东阳面露不悦之色,却还是个知道礼数的忠臣,虽说太子阴沉软弱,他也不肯逾越本分,慢慢就合了书本起来:“鲁大人此刻来见太子,应是有要紧的事体。殿下不妨先去见他,臣下自当在此等候。” 








      “还是不必了。国事从来是父皇料理,他怎会要事见我。父皇尝有庭训,告戒本宫以课业为重。”太子唇边微露弧度,却是又恭敬了一些。遂偏首吩咐余嘉道,“请鲁大人稍待片时,待本宫下了学就去见他。” 








      余嘉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戳破,眼看那李东阳早被太子一副虚软样子给糊弄了去,心里头只是慨叹。 















      皇上指婚这话传入望江阁也是在中秋夜后那日午后。 







      珠儿好睡了一觉,正清醒了过来。消息是雅韵听来的,她回陆栎时,语气依旧是掩不住的惊讶。 







      珠儿悄悄躲在绣屏之后看外间花厅里两人说话。 







      那人抄着手侧立窗前,一身月牙白的锦绣衣衫,衬得那沉黑色的雕花窗棂越发显得暗陈。午后的日光投在他身上,暖暖得,仿佛融在了一起。 







      那人正仰面看着墙头一幅画,远远看去,依稀是万丈险峰、云雾缭绕的景致。 







      珠儿知道雅韵,却不晓得她对陆栎是真忠心。 







      陆栎淡淡得在窗下观图浅笑,雅韵却是着急不已,兀自鼓噪。 







      “主子怎不忧心?当真圣旨一下,便再无转圜余地啊!不若去求求太子,殿下会有法子的。”那人旦笑不语,胸有成竹的样子。丫鬟渐渐安下心来,自笑,“奴婢怎么忘了,殿下怎么舍得教大人娶亲?自有处置的。” 








      那人脸上的笑顿时止住,嘴里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不晓得。只怕他非但舍得我,还肯做那推人下水的手。” 







      丫鬟大惊:“大人,你怎能说出这样话来。殿下待你如何,你原来是这般看他的?” 







      那人微微苦笑:“他平日待我是好。那日在杭州府更说过为我可抛天下。我却知道他那是一时血气,做不得真的。江山万里到底好看,可坐拥天下的人,怎肯放手。他自幼多难,无不是因为权位。若真能舍得它,岂不是白苦了多年?况且只是为我择亲,他自会拿它来作文章,这般好的机遇,他必然想得周全。我也不去阻他,他替我挑的亲事,定是好的。我陆家三代单传,我是陆家唯一的根苗,自有家族的责任。就是能为他舍生忘死,终不能对不起祖宗父母。陆家烟火,不能断。” 








      雅韵疑惑,又问:“太子竟有度量替大人择个温柔贤淑的夫人来延续子嗣?” 







      陆栎偶然转眼去看内室绣屏,目光渐渐落到了绣屏下露出的一双光润小脚上,喃喃道:“他只看家世,绝不看人。偏偏我喜上的,就是那个为权势不择手段的人,偏偏就忘记不了他惟独为我显现的温柔细致。”只说了这一句,他忽然就禁了口,迟疑了片刻,方才道,“容公子,原来你已醒了。” 








      看着珠儿面露尴尬地自绣屏之后转了出来,君瑞面上顿时掠过了一丝浅笑,他走近了几步:“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先生为你担心许久。” 







      他看珠儿身形瘦弱,又面色纸一般雪白,倒觉忧心。正想招来大夫替珠儿诊脉,就听得珠儿腹中“咕噜”一响。他顿时明白了过来,温文尔雅吩咐了雅韵备膳,才笑道:“你睡了这许久,现下醒来,合该是饿了。只是你身上带着伤,还是用得清淡一些为好。” 
















      第八回:宫中礼至未明已明 破落败相不知也知 















      君瑞养在自家府里十数载,虽说自十岁时已然入宫,一月之内却也有多日是回府尽孝的规矩。只要是在家中,他日常用的,就全不是府里大伙房的饭食,顿顿都是抱慈园陆老太君的小灶,每回总有十几、二十样的小菜摆上一桌。因着老太君年迈,菜色全偏清淡了一些。再说陆家自四代之前起就讲究的是“少食多餐,惜福节养”,君瑞吃的时日久了,自然早惯了这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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