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怀袖,谁可与煮酒 by 雏微-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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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叮——
他只是作个手势,恰好真有一阵风刮来。
姬任好笑了,自己这辈子,委实很顺风顺水。
他权倾天下,富可敌国,武功盖世,六艺皆通,甚至一招手,风就过来。
他站在六棱花边的雕格窗前,从外面看,简直是一副画。姬任好想着,漫不经心的想,那也未必,他不想被画时,偏偏有个被打到半死的张长扇。现在他站着不动,就是想让哪个过路的画了去,可惜没有人。
加上楼边就是一条长河,满岸桃花……
姬任好悠悠的想,那年少年。
有人踏舟而下,白衣负剑。有人沿岸策马,扇舞桃花。当真是年轻的不可思议,年轻的好可怕。此江似从天际流下,那人来,好似草书上飘然一划。
他在船上飘,他在岸上走,两人一面走一面说话。那人自言最近学住了玄天道内最高深的轻功,能一苇渡江。他便点头称好,请看一看。
那人深吸一口气,从船上拔身而起。这正是初春时节,江边开满了桃花,洒洒的落了半江。那人连点数点,每一点踏中一片花瓣,直朝他飞来。
这本该是个优美的故事,最后却变成了一个笑话。一条鲤鱼忽然冒了泡,咕嘟一声,吞了片桃花下去。白衣少年与紫衣少年大眼瞪小眼,下一秒,像个萝卜插进水里。
姬任好在岸上狂笑而风度全失,忽然被人抓住脚,哗的扯进水里。瑄分尘捉着他的头往水里按,道:“我看你笑,你还笑?”姬任好咕噜咕噜闷的像乌龟,一肘撞的瑄分尘直往后栽,反扑上去,直接骑到他背上。
“我笑又怎么,笑的就是你!”
这一对在水里互掐,直掐到有人情愫暗生。
姬任好噙了笑,靠着窗户,这老道当年真不温柔。
后来虽然学会了温柔,却同时学会了装傻。
而自己懂得了狠毒,同时也把握了优雅。
姬任好发出一声极微的叹息来,握住了那串水晶。
长江依旧在,垂柳已绿,桃花又开,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这一觉睡的不熟,又想补充精神气力,便一直躺着不起来,朦胧到外面熙熙攘攘。若颦看了两三次,见他醒了,进来伺候。他就问今天的消息,若颦摇了摇头。
还是没有。
姬任好抹了把脸,道:“走吧。”
一行人出了客栈门,路旁畏缩着个小孩子,脸有些脏,双手缩在怀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怀天众人一早觉得他奇怪,他又是远远跟着传消息的人来的。但见没有武功,也没有上前问。
那孩子直圆着眼睛,望着每一个出来的人。姬任好踏出大门,衣袂随步而动,忽然平地一声惊雷,阶下稚哑的声音怯怯的道:“姬美人!”
若颦呆了,所有的护卫都被雷劈碎了。
这算是童言无忌还是公然调戏?对着坐镇一方的怀天阁主?
下一弹指,所有人都怒视过去,数声呛呛,弹剑出鞘。姬任好是最先转身的那位,随即出手如电,一把握住了小孩的手。
他道:“这簪子是谁给你的!”
那是一只普通的白木簪子,磨的发光!但它的主人,却是最不普通的。
不可能有错,绝不可能有错!瑄分尘一穷二白,从来自力更生,这玩意儿都是手工雕刻的,世上绝无仅有,只此一只!
那孩子也被吓的哆嗦,在姬任好催逼下结巴道:“是一位白衣白头发的神仙大侠……”
姬任好再凑前一步,道:“他什么时候给你的!”
孩子怯怯抬头望了他一眼,道:“三个月十六天前……”
那是瑄分尘去的路上。
若颦抢前扶住他,道:“阁主!”
姬任好停了会,慢慢摇了摇手,把小孩抱了起来,道:“回客栈。”
若颦叫丫头舀了热水,给这孩子洗澡,又催人去买了新衣服。穿戴的妥帖了,才送到马车里,悄悄道:“阁主。”
她道:“这是个丫头。”
侍卫渐渐散开,队伍重新前行。那孩子起初冻的发抖,坐在马车里,就好多了。姬任好给她裹了狐裘,她只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也不怎么敢乱碰,只偶尔抬头望望姬任好。姬任好又叫若颦端了一盒酥果点心,放在车里当零嘴。
她显然很饿,但也不敢吃。姬任好把人抱到膝上,拿了块蜜桃酥喂她,笑笑道:“这是甜的,喏,你们不就爱吃甜的么?”
女孩子这才接过来,一点点的啃着。姬任好轻声道:“他跟你说什么?”
“他说……”
“他说他有事情,不能带我走,让我在这里等他。他又给了我这个,说,如果三个月后他没有来,有一个很漂亮的人一定会来。他让我叫这个人姬美人,如果姬美人见了这个簪子,就会接我走,我就不会挨冻受饿。”
姬任好笑了一声,道:“我听手下说,你自己找来的?”
女孩子嗯了一声,道:“我本来在村子里的,昨天听说有人在找一个白头发的人,我想一定是他,就过来了,结果就看到……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人。”说罢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
姬任好又道:“你原来就认识他?”
女孩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样神仙一般的人,她怎么会认得呢?
她道:“那天陈恶霸来催杜阿婆欠的钱,但阿婆没有钱。平时恶霸总是催催就走,但那天特别认真,他说阿婆欠了很久了,总不还清,就叫了几个人进屋翻。阿婆人很好,平时总给我一口吃的,也让我进屋睡,所以我知道她其实有一点钱,但真的是最后的了,真的不能全部还债。我就偷偷从后面爬进去,把阿婆的钱拿走了。”
“结果他们翻了很久都翻不到,就去抓我,我就把钱藏到土沟里。他们找不到钱,气冲冲的走了。阿婆进屋后一直哭,我就把钱拿出来。”
“然后……他就出现了。”
小女孩仰着头,出神的描述当时见到的境况。也许玉皇降世,仙子下凡也比不上她当时看到的人。
“他给了很多钱给阿婆,还说我做的很好。他问我愿不愿意走,说我一个小女孩,上头又没有得力的大人,长大了就不是办法了。”
“我说愿意,他就给了我这个。”
姬任好默默听着,呆呆的想瑄分尘当时的样子。
这个老道,真是好生可恨。
他一定是摆出他那副欺骗众生的脸,在小姑娘前做好人,然后丢到怀天阁让自己养。
他一定是故意不来的吧?
姬任好径自发痴,心中阵阵凄惶。
小女孩却不动了,一滴眼泪吧嗒掉下来。
姬任好紧了紧她,道:“怎么了,糕饼不好吃。”
小女孩泣泣啼啼的哭起来,道:“他说的真的很对,真的很对……我没有爹妈,我现在就没有办法了……陈恶霸要把我扔到妓院去,他说我不去,只能饿死,再也没地方可以去,再也没地方能去……”
姬任好感到了,果然,她道:“杜阿婆前天死了……”
她一直很穷,很早阿公就死了,只有一个女儿——
女婿不肯入赘,女儿嫁的很远,嫁到外村去了,所以只能孤独的一个人。她置办嫁妆,才欠了那些钱。她已经很老了,满脸皱纹,双眼浑浊,老坐在村口,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很喜欢吃鱼,但吃不起,只能拣那种丢剩下的小黄鱼,半条半条的煎。她一直在等,等女儿什么时候回来看她,好给她买鱼吃,但一直到死,也没有等到她回来。
女孩的声音忽然消失,糕饼盒哐的滚在地上。姬任好把按她在怀里,一口鲜血喷的四溅淋漓!
他的手抖的几乎发颤,头垂下去,血滴滴答答的落下。女孩吓傻了缩在怀里,不知道这个美丽的人,究竟怎么了。她看见那个秀气的一直在帘间窥视的大姐姐一脸惊惶的扑进车来,跪在地上。若颦扯着姬任好的衣角,失声痛哭道:“阁主不要担心,颦儿虽没有资格为女,只要阁主愿意,颦儿一辈子不嫁人,侍侯阁主一辈子……阁主……”
她知道姬任好胸口旧创发作,她知道!她知道姬任好的心病!
姬任好最大的心病,就是没有子嗣!
姬任好痴痴的想,他不像梅袖手,梅袖手永远也不会老。他不像柳吹笛,柳吹笛死在所有人之前。他也不像姬流光,姬流光还有他,至死陪在身边。
他无妻无子,无亲无戚。姬天凤不是他亲生,他的母亲死了,唯一的兄弟已被亲手埋下。
瑄分尘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友人,唯一的情人,没有瑄分尘,他还有谁。
他拍着女孩的头,道:“你觉得他是仙人,他是好人吗,哈哈。”
好坏的人啊……真是心肝黑到底,坏透十八层地狱。
明明一直让着他,为什么要和他争?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
等到他年华老去,神采不再。等他满脸皱纹,神情痴呆。等他没有力气动武,已经放手任何权力。他老的与一个村妇没有分别,再也不是天下第一,怀天之冠,再也不敢揽镜自照,不是昔日的姬美人。没有人会再关心他,他只能呆在自己屋里,想年轻时那长亭煮酒,怀袖青梅。
“然后那雨一直下……”
姬任好慢慢道,随即笑了。笑声像机械转动,咯咯有声。
“我死在屋里,不,我随便死在哪里,会有人知道么?”
瑄分尘……你何其狠心?
让他靠在床上,看着蜡烛流泪,看雨一直滴滴答答落到天黑。
看未来的一切,瞬间化为飞灰。 魂魄不曾来入梦
足印深进白雪,姬任好走向前。
雪谷挖开了一大片,深深的坑下去,像无底洞。许多木架子搭着,梯子摆着。在忙碌的人见他来了,不由都停下来。若颦一抬袖子,道:“这十来天你们都在干什么?东西呢?”
负责人只认得若颦,但为人机灵,立刻见了礼,道:“都在一边,但没什么东西,其实……”
也没什么东西。
除了一堆夹着布片的碎肉碎骨,还有梅袖手的长针。
姬任好低头看着那堆冻肉,许久道:“够两个人的分量吗?”
那人道:“不够,不够,属下用铁秤过了……不过似乎又……阁主知道的,冻过以后,重量会有变化,还是等属下挖掘完毕。”
“……看骨头呢?有两份么。”
“阁主,实在太碎了。”
……这些人做的够好,做的太好了……
他盯着那堆肉,一直盯着,直到确认分辨不出是几个人的,才慢慢走开。
他在大坑里过了一圈,这时又有人发现了一块落石下有齐刷刷切断的灰白发,因为洒的比较散,又和雪色交相辉映,所以错过了。姬任好站在那里看,有人禀告他那一大段裂缝在哪里,他就挪了脚步。地裂了,掉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缝深的看不见底,黑黝黝冒凉气。他弯下腰,伸手探了下,被边缘的碎石划出一道血痕。
与其说掉下去以后爬上来,不如说埋在雪里可活性更大。
若颦跟在后面,她觉得这里越来越凉,越来越冷。
她捧着狐裘,想给姬任好披上,还是却步了。
“若颦。”
姬任好忽然道。
若颦快步转上,姬任好微声道:“你再问一遍,他是不是已经到家了?”
其实传令的人时时刻刻都来,本来消息是一天传一次,随着时间的过去,传令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越来越频繁,就在一柱香前,还有人来到,报阁中一切如常。
她回头派了人,叮嘱他路上遇到传信的,立刻接了回来。不要多久人回来了,可是没有新鲜事发生。
姬任好又道:“我们现在回去,会不会到家后,就发现他回来了?”
或许现在需要一个人,大声的说,你别做梦了!!!!!!!
若颦没有说话。
姬任好似乎回过味了,道:“他家在附近吧?”
若颦怔了下,抢先道:“是的,也许瑄隐者在家里。”
姬任好立刻离开了,马车驶入另一条雪道。瑄分尘这里是有个窝,但他长年漂泊在外,回来的少。
过了段时间,隐隐看见了一片小树林。这里向阳,地势不错,树稀疏的长起来了,树下面有几间小木屋。姬任好赶到屋前,见门没锁,只是搭着扣。他啪的把门推开闯进去,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找了一圈,然后站在灰尘和蜘蛛网中间。就连储好的木柴都湿了,可见很久没人住过。
姬任好终于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凳子上坐下来,摆了摆手道:“你出去吧,我出来快十天了吧?阁内也等不了了,我在这里等他一天,如果他还不回来,我就回去。”
若颦默默点了头,却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道:“阁主。”
“这是瑄隐者在营帐里掉的,颦儿没来的及还,还是交给阁主。”
是个简单的木盒,抽拉式的,没封条。
姬任好面色一变,接在手里,道:“三个月了,为何现在才给我?”
若颦低头道:“颦儿是想还给隐者也就罢了,所以一放放了很久,昨天才想起来。已经三个月了,隐者又不知去了哪里,颦儿拿着就不合适了,所以还是给阁主。”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
姬任好让她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空寂的房内,光线从窗口洒进来,落在盒子上。
不知道是什么,但依瑄分尘的性格,这样弄一个木盒来装的东西,一定是重要的。他仔细的看着它,每一个边角都看过,他一动手就能打开,却又停住了。好似里面是个未知的宝物,抱在手里就满足,一旦打开,那忽的一下没有了。
他已经找了他够久,也等了他够久。他就再等一天,在那人的小窝里等一天。
姬任好把盒子放在桌上,手压着它。他坐的是小厅,厅后是卧室,厅左是小厨房。阳光在渐渐的变暗,屋里也渐渐的变暗——天黑了。
他觉得厅里有些冷,便走到卧室里,从抽屉里摸了火石。桌上有蜡烛,他点燃了,把手烤了下。为了防灰,被子卷起放在柜里,他一起找了出来,在木板床上铺开。床上有帐子,但实在太灰蒙蒙。他不想再整理,直接把帐子卷起来勾在床顶上。这时他又有些饿了。
举着蜡烛走到厨房里,空的连个老鼠都没有。早该想到,这老道怕浪费东西,一定出门前把会坏的会烂的全吃光拿走,根本不会有食物。
“穷光蛋。”
姬任好道。
这样的评价并不能泄愤,他把水缸揭开,居然也没有水。
他叹了口气,忽然看见一条长尾巴从缝里窜过去。不是老鼠,大概是大貂之类。他回到床边,解了件外衣,坐到被子里,卷起一本翻出来的杂书看。
荡寇志——哦,原来这家伙还会看这书啊。
这蜡烛真亮……
他看着蜡烛,把木盒垫着当枕头,慢慢的书垂到一边。
黑暗中空气流动的缓慢,蜡烛已经烧尽,晃了几晃,终于灭了。床上人偎在被子里,这被子放了太久,满是潮气,睡了很久,还没睡暖。
屋里很安静,屋外偶尔有风声。
姬任好朦胧间听到门似乎响了,激灵一下。过了会,门又响了,好似有人推它。悉索悉索,忽然一声撞击,哒哒敲门。
朦胧……
朦胧……
姬任好忽然坐了起来!
他急着要穿鞋,半只脚踩到地上,冷的刺了一下。鞋被踢歪了,套来套去老在后跟套。他索性一脚踢开,光着一只抢到门前,猛的拉开。
一阵寒风扑进来!初春的风比冬天的更冷,吹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