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贩子在唐朝-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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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老夫遇上,定当直挝其面,说得彼等无言以对!”只是你要与他辩经,还得是他看得上的人,等闲之辈,他却不屑理你。三来更有意思的是,这位三醉老爷子,不喜与俗人来往。居然不要崔家人供奉,自己在城外一处小山上,开荒种粮。所得粮米,一半自食,一半酿酒,活脱脱便如一个当世陶渊明一般。但这位老爷子年纪既长,辈份亦高,名气更是极大,比起郑家三老,也是不惶多让。
这次范阳经会,卢家自然是有意张大声望。因本族中两个名宿,于前几年时相继离世,其余虽有精通经史之人,但多为卢祖安这一辈上的,声望难于郑族三老比肩。卢鸿虽然此次玄坛讲经大出风头,毕竟年纪太小,难以服众。因此卢家便广邀各地名流集聚此会,以为经会抬高身价。
崔三醉本人声望既高,其治《老子》、《易》等颇多建树,只是性格古怪。虽然喜欢辩论,却多是任性而为,从未曾参加过这等规模经会。因此卢祖安便想请了来,为经会放一异彩。本想两家关系颇近,又托了内兄从中出力,不想还是未能成行。
看卢祖安唉声叹气的样子,卢夫人忍住笑,便讲起这崔三醉当年的一件趣事来。
这崔三醉老爷子自耕自种,所得粮米,自食之外,方才酿酒,因此所得也自有限。有一年,有一个游学的书生,不知怎么闻得崔老爷子这些怪癖,便写了一篇文字,请崔老爷子过目。文字内容,便是专骂孟子。这书生也当真有才,文笔犀利,入木三分,一下子便得了老爷子的欢心,请入相见。二人坐谈数日,最可喜那书生也嗜好杯中之物,这下老爷子更是高兴,便将酿就的好酒尽数取出,每日与书生畅谈阔饮,对骂孟子。数日之后,所酿酒尽皆告磬,书生这才告别,飘然而去。
第二年,这书生又来相访。这次他写了一篇骂庄子的文字,依然文华灿然。崔老爷子见了大笑着对书生说:“尊驾这篇文字固是极佳。只是上次论道,坛酒俱尽,后半年极其寂寞,勉强捱过。今次却是不敢相请了。”
卢鸿听了,也不由笑了半日。之后却说:“这崔三醉老爷子确实是个妙人。孩儿倒是有心走一趟,或许能请这位老爷子出山,也未可知。”
卢祖安并卢夫人听了,均想自己这个儿子每有非常之举,若说胸中才华,也不下于人。若他说要去请崔三醉,说不定还真可能把那老怪物弄出来。
博陵城外,西山半腰,几棵高大松柏之下,掩映着竹篱石墙,环绕几间小小茅屋。
茅屋之中,却有一个老者,赤着两只脚,踞坐于蒲团之上。只见他头上斜插了一股荆钗,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斜架着一个大酒坛,以掌击坛,漫然放歌道: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此时正值中午,旁边两个小童却是不以为意,斜倚在一边昏昏欲睡,由得老者自歌自乐。
老者正自欢娱之时,忽然那柴门为人“吱呀”推开。有个少年推门昂然直入,朗声说道:“竹篱茅舍,把酒放歌,本是逸林雅事。只是前辈杯酒独酌,岭上白云空对,不觉得辜负良辰么?”
此时那小童一下子惊醒过来,便有一个过来说道:“你这少年好生无礼!不经主人通唤,排门直入,言语孟浪,还不快快出去!”
老者却是伸手止住那童子,醉目朦胧,斜睥少年说:“杯酒虽淡,内中自有乾坤;白云或空,相对亦解风情。那少年,此中真意,你小小年纪,却是难晓其味。”
少年哈哈一笑,也不管其他,自顾行至老者面前坐下,双手抱膝吟道: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
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日往烟萝。
花覆茅檐,疏雨相过。
倒酒既尽,杖藜行歌。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老者听着,朦胧的眼中渐渐清明,手下却不自觉地击坛相应。待少年吟罢,不由呵呵笑道:“不想小友,却是解人。不知可堪饮么?”
少年说:“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有何不可?只是晚辈,却有点小小毛病,道是‘三不饮’”。
老者听了,呵呵笑道:“好,好,小友果是妙人。愿闻其详。”
说罢,却从身边拿出一个破碗来,自坛中注入半碗浊酒,龙饮鲸吸般一气饮下,呼出一口酒气,满脸陶然。
第四卷 范阳经会
第六章 喝酒的规矩
少年见了老者这般做态,微微一笑,说道:“晚辈这第一不饮,乃是坐中无有高人,对面未见知己,则不饮。那酒之为物,乃是二三同志,或风雨之夕,或登高晴日,或吟或咏,或行或坐,当此之时,把酒放歌,物我两忘,才是解处。若座中尽是面目可憎、语言乏味之辈,言不入耳,话不投机,这酒却如何饮得入喉?世俗人等,以酒肉相交,却是糟蹋了美酒,晚辈不为。”
老者一听,放声大笑,连连点头称是,又从坛中倒了一碗酒出来,一气饮尽。
少年又道:“晚辈这第二不饮,乃是心怀若不畅意,胸中常郁愤闷,则不饮。饮酒本是乐事,陶然忘机,平和安乐,方是酒中真境。举怀销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若有那饮酒痴狂,颠狂放浪,借酒浇愁者,匹夫之行,却是辜负了美酒,晚辈不为。”
老者听罢,更是击掌连赞,自坛中满满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再看坛中,竟已是空空如也。
少年如若未见,含笑说道:“晚辈这第三不饮,乃是杯中若无佳醉,樽中唯有糟醪,则不饮。饮酒如品美人,若是丽质出尘,自然另人心醉;若是胭脂俗粉,只堪远避,如何相对?因此那村酒浊醪,直是酒中无盐,以此滥竽充数,却是唐突了美酒,晚辈不为。”
老者听了,哈哈笑道:“好个三不饮!便当再浮一白!只是不说你这许多规矩,现下便是想饮,酒也无了。”低头沉思半晌,便道:“罢!罢!僧哥,道童,你二人去将我后屋窖中所藏之酒搬一坛来,我与小友共醉。”
那两个童子听了,不由看向卢鸿,脸上全是佩服之色。真没想到这少年只凭几句话,便让自家老爷舍得改了规矩,把库里藏的酒都搬出来了。
少年听了,却是出言拦阻道:“前辈且慢!晚辈适才说道有三不饮,无有佳酿,却是万万饮不得的。晚辈观前辈所饮之酒,也不过普通浊酿。晚辈门外下人,却携有美酒,与寻常村酿大不相同,便取来与前辈同饮。”
说罢,便对外唤了一声道:“洗砚,将酒拿来。”
原来这少年,正是卢鸿;这老者,便是那卢鸿打定了主意要算计的崔三醉老爷子了。
门外洗砚闻声,便携一个小酒坛进来。崔三醉见了,微微一笑,眼光闪动,却不言语,捻着颌下稀稀疏疏的几茎短须,只是看着卢鸿如何动作。
卢鸿伸手将洗砚手中酒坛拿来,一手开了塞子,一手便将一旁崔三醉饮酒的酒碗取过,自坛中倒了大半碗酒。自己却从怀中掏出径寸的一个小酒杯,自坛中滴得几滴,杯中便已满满的,对崔三醉说:“小可这酒乃是用新法酿制,口味甘醇,酒劲甚大。请前辈品尝,晚辈先干为敬。”
说罢,一仰脖,将杯中酒饮得干干净净。
崔三醉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这小子也恁能耍滑,和我喝酒,就预备下这么大个杯子来?别一不小心连杯子都喝下去了!”
卢鸿却一本正经地连连摇头说:“前辈此言何意?品酒论道,贵在适意。晚辈年纪既小,酒量不高,以此小杯,低斟细酌,正如春水低回,得其清浅之趣;前辈沙场老将,堪称海量,当持巨觥,吐气开怀,正如天外飞瀑,更见豪放之情。怎可以量计筹,做此竞饮之态?晚辈这酒,外视冽若甘泉,入腹炽如热火,正乃酒中俊杰,世间佳酿。前辈当此美酒,怎地还要斤斤计较于杯碗之间么?”
崔三醉听了,也不禁点头而笑,看自己碗中酒液,清明透亮,香气扑鼻,确是从未见过这等奇酒。也不再多说,将碗端起,却不就饮,持至鼻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一股醇香直透心臆,直另人陶然;复于碗中,轻啜一口,缓缓咽下。只觉如同一线烈火,直贯入腹,却更有浓香腾然,在口鼻间蕴酝。待这香气婉转三过,崔三醉才将这一口气,长长舒出,唇齿余香,当真是甘爽无比。
崔三醉“唔”了一声,又连饮几口,摇头晃脑,反复品味,最后一口将碗中余酒尽皆吸入,吐气开声,叹道:“好酒!”
崔三醉闭目品了半天,这才半睁双目,对卢鸿说:“老夫闻道,范阳卢家蒸制清烧,酒色清莹,性烈如火,不想今天才得以品尝,确实名不虚传。你这小子,便是范阳卢鸿那娃娃吧?传言你天生不凡,精制文房四宝,在郑家和那三个老家伙,弄了个什么气学出来,气得李伯方那假道学差点翻了背。当时老夫便想,那什么明镜之类,定是你这小子搞的鬼。今天见了,嘿嘿,确实有些鬼心思。说吧,巴巴地跑到老夫这来,打的什么鬼主意?别说是突然逸兴大发,来这荒山野岭特地找老夫品酒!”
卢鸿拎起酒坛,将崔三醉的碗中再次注满酒浆,笑着说:“就知道瞒你老人家不过。晚辈族中在范阳,准备搞个经会,请了四方名宿。父亲言道,若无前辈出席,这经会岂不名不符实?因此晚辈便讨了个差事,特地来相请您老人家。”
崔三醉听了嘿嘿笑道:“你这小子鬼门道可是不少,不过倒也聪明,知道和老夫老老实实的明说。你那点心思,老夫看得透透的。什么经会,什么名宿,不过你卢家想要扬名,找一班沽名钓誉之辈互相吹捧罢了。这等俗事,最是无趣,老夫是绝无兴趣的。若是他人敢来说这话,定然是打出去了。不过你这小子倒还合老夫脾胃,便在这陪老夫饮酒谈天好了。”说罢,将碗中美酒又是一饮而尽。
卢鸿又将酒给崔三醉满上,然后说道:“若是寻常时节,陪前辈饮酒聊天,倒是不妨。只是此次晚辈在家父面前夸下海口,要请前辈出山,若是功败垂成,怕也难有心思相陪前辈。再者这坛中之酒有限,却已告磬了,若要再饮,现在却是绝无。此外闻说此次经论,却有那精研《老子》的新说,据闻远胜前辈,若前辈避而不敌,借酒逃战,只怕这酒也难当其咎。”
崔三醉听了,不由大笑起来。
第四卷 范阳经会
第七章 自出洞来无敌手
崔三醉边笑边摇头,说:“你娘小时候,虽然偶尔有点淘气,却是个本份丫头;你爹老夫也见过,看来也是个方正之辈。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刁钻古怪的小子呢!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也好,老夫便遂了你的心,就算为了有酒喝,走上这一遭罢。我倒要看看,这帮老家伙们,又能有什么新花样儿出来。”
说罢,崔三醉饮下碗中之酒,吩咐两个童儿:“道童你好生看家,僧哥便同我到范阳转转去吧。”
两个童儿应了,伺候崔三醉穿了鞋。崔三醉起身向着卢鸿道:“走罢!你还要到崔家去说一声么?”
卢鸿赶忙上来搀了崔三醉说:“还去做甚?晚辈只为接前辈而来,山下车已备好,咱们这便启程。便是日后舅舅知道了,还敢因为我忙着伺候老爷子你,而责罚我不成?”
崔三醉又是大笑,点了点卢鸿的头说:“你这小子,好!好!有出息的人,千万别弄成一幅呆板板的样子。”说罢,却又皱眉说:“只是去那范阳,路上还得几天,没有酒却是难熬。唉,喝了你那好酒,我自家的酒也是没味了。”
卢鸿赶紧陪了笑说:“前辈放心,晚辈早就备好了酒,就在山下马车上。路上定不会让前辈孤单便是。”
崔三醉一听便瞪了眼,详作生气道:“这混小子!居然敢骗我!刚才不还说现在没酒了么?”
“现在是没酒了,不过等一会儿您到了下边车上,就有酒喝了。”
路上当然不会孤单,一老一少整整谈了一路庄子。若庄子他有人家有知,那喷嚏肯定是打个不停了。
卢鸿和这个时代论庄子的人不同,他着眼点不是庄子文章的才华与立论的严谨,而是纯粹从考据的角度来论辩《庄子》一书中的错伪之处。
《庄子》一书共分内篇、外篇、杂篇,其中内篇七篇,大致可信。但外篇、杂篇中,每有漏洞,多为假托。崔三醉往日攻击最烈的《盗跖》、《渔父》等,均在其中。此次卢鸿一一讲来,倒让崔三醉大为惊异。
卢鸿提出的这些观点,均有后世极为详实的考证依据,便是崔三醉这成天骂庄子的人,也是从未曾想到过。一路上与卢鸿一路谈来,或是反驳或是支持,或是笑骂或是赞叹,日日把酒闲谈,崔老爷子直叹此行非虚。
行得数日,终于到了范阳城下。卢鸿知道崔三醉不喜俗礼,更不烦他人打扰,便要下人去家中报了个信,自己却带了老爷子,直接奔那准备举行经论的别院中来。
卢家这处别院便在族学不远,涿水岸边。为了此次经论,已经下力气重新修整过,除了搭建了论经讲坛,更重新粉刷了房屋,用来安置前来论经的名宿及听讲的学生。卢鸿把崔三醉安置在客房中,向下人打听得知,其他几位名宿并郑家诸人,还均未曾到来。
才安置完毕,下人来报,卢祖安并卢夫人,接了信便紧着来给崔三醉请安来了。
若论起来,崔三醉是卢夫人伯父,因此卢祖安也以子侄辈见过礼,便恭恭敬敬地说:“伯父玉趾践于敝家,直是蓬荜生辉,卢家合府,并祖安面上,于有荣焉……”
崔三醉也不和他客气,直接便打断说:“罢啦,就不用给我戴高帽了。口上叫我伯父,心里不定怎么说我是老怪物呐。老夫这番来,也不是照着那些虚文。一来是卢鸿这娃娃,虽然是你夫妇生出来的,却是强过你太多了,老夫看着,很是喜欢,总得卖这小子几分面子;二来你们卢家的酒,确实是名不虚传,老夫受不了馋,腆脸来混点酒喝。那什么生辉、有荣的,就不用拿来说了。”
卢祖安早知道这位老祖宗为人颇怪,也不知卢鸿想了什么法子把他骗了来,倒给了自己一个大大惊喜。这时听崔三醉这般说来,便谦虚道:“卢鸿这孩子虽然有些小聪明,只是顽劣得紧,失于管教,性喜卖弄。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伯父海涵。”
崔三醉连连摇头说:“卢鸿这孩子人既聪明机灵,品性又好,有什么顽劣的?若说胸中才华,你这当爹的只怕拍马也追不上。更难得的,是这份辩材。嗯,放眼天下,只怕除了老夫,便要数这小子了。你们两口子我也见了,就不用这般费劲了,紧着忙你们的去吧,只把卢鸿这小子留下来陪我便好。”
卢祖安夫妇二人相对苦笑,这位崔老爷子果然名不虚传,就是不知道他怎么就看卢鸿这么顺眼。只怕肯见自己二人,倒是看了卢鸿的面子。于是也不再多说,起身施礼作别,又嘱咐了卢鸿几句,自回府去不提。
卢鸿便吩咐洗砚,着人也为自己在隔壁安排一间房屋,便陪了老爷子,在别院中安置下来。
待得第二日午后,闻到下人来传,那郑族参加经会的诸人,均已到了范阳。
卢鸿赶忙出迎。此次郑家对于卢家范阳经会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郑家三老一个不落,全都来了。领队之人便是郑聿明,族中诸多青年才俊,也尽皆前来。
待卢鸿出来,迎过三老并诸人。三老见了卢鸿自然亲热,郑聿明与卢鸿也是极熟的,那许多卢鸿的同辈人,与卢鸿也多有相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