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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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成了麻风院的一个实际负担。重病号,通常认为传染性强得多,还得让人伺候,要吃要喝要这要那的,终究又难免一死。重病号多了,麻风院的负担自然就重。不过重病号们似乎都是早早商量好的,一般是住进后院没几天就咽气了。在麻风院,病人们都知道,谁被请进后院,就意味着谁离死只有半步之遥了,三五天或十天半月之后,你就会躺进那个老旧的柏木棺材里,被大家抬到墓地去,从此入土为安。很少有人进了后院由于病情减轻再回到前院的。这说明,病情一旦加重,减轻的可能性为零。也说明,一旦进了后院,活着离开后院的可能也是零。另外,你也知道,后院偶尔也被用来惩罚犯了错误的病人,比如猴子。原来我以为,无论任何错误,只要吴鹤声和苏四十认为严重,就会把你请进后院。
后来我才知道(还是从顾婷娥口中知道的)错误的范围小得多,专指男女错误,麻风院是明令禁止男女恋爱的,连恋爱都不行,别说别的。一般的男女错误,打打闹闹呀什么的,倒也没事,一旦被当场捉了奸,或者哪个女的肚子明摆着鼓起来了,就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正好解释了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个问题。我想不通,大湾麻风院的男女问题为什么这么干净?怎么连一个孩子都没生下来?你别笑,我真是这样想的。有些东西怎么禁也是禁不住的,对不对?我见过一个材料,山东溆浦一个麻风院里,麻风病人生了一大堆孩子,好像有十七八个,这些孩子长期在麻风院里生活,没一个染上麻风病的。我就想不通,我们大湾麻风院里怎么见不到一个这样的孩子?难道男病人都让阉了?
每过一段时间,总有一两个重病号,或一两个犯了男女错误的病人死了,患者人数却总在持续增长,当然,增长的速度绝不引人瞩目。卫生局那些干部哪有胆量深入到麻风院落实麻风病人的实际数字?于是,国家总是按麻风院提供的数字供给生活费、食品和药物,包括名目繁多的糖票、肉票、烟票、酒票、布票。多出来的那部分钱物哪儿去了?吴鹤声等人,加上苏四十,几个人各得一份。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很容易的,来到麻风院的头三天,我就基本肯定这是没含糊的。因为,我手上就有一份麻风院先前提供给卫生局的病人名册,至少有10个人是徒有虚名,分别在三个月前、半年前或者一年前死了。我到了之后,还没有死过一个人,当然,这与我禁止使用后院有关。
《一人一个天堂》第二章到达不生养
杜仲让燕子和我一起睡,燕子高兴得赶紧去把自己的被褥搬过来了。喝完田淑兰给我弄的黑糊糊,我说:“田大姐,看把你辛苦的,你快去睡吧。”她过来用手摸摸我额头,说:“好多了,那我去睡了,燕子,我可把阿姨交给你了。”燕子正在铺床,小屁股撅着,头也不回地说:“你放心吧。”田淑兰就端着空碗走了,把门拉住后,又推开说:“燕子,下来把门顶好。”燕子还忙乎着铺床呢!田淑兰又喊:“燕子,听见没有?”燕子就急忙跳下炕,用门后面的棍子把门顶好了,田淑兰又推,没推开,这才走了。
燕子终于铺好床了,枕头边还放着一本书,包着牛皮纸的书皮,书皮上的几个字很漂亮,是大人的笔体——《青春之歌》。在麻风院里看到这本书,我觉得怪怪的,好像放错地方了。燕子看到我在注意她的书,说:“我正在抄这本书呢,快抄完了。”我问:“燕子,你几年级了?”她叹了口气:“我五年级才上了一个月,就得麻风病了。”我正要说什么,这时有人推门,是田淑兰,她喊:“燕子,下来开门。”燕子的光身子一闪,就跳下去了。想不到田淑兰抱着被褥,进来说:“我也想和你们睡。”我说:“好呀,好呀。”田淑兰把被褥铺在了我的另一边。
我发现燕子有点不高兴,钻进自己的被窝,闷声不响。田淑兰睡下后,我问她:“田大姐,你来麻风院多少年了?”她反问我:“你猜?”我尽量说少:“五年。”她答:“三个五年了!我是18岁进来的,一转眼成老太太了。”我们说了没几句话,燕子就扯上呼了。我们两个还在说,她问:“小天鹅,你已经结婚了?”我说:“结婚刚半年。”她问:“还没孩子吧?没孩子好,没牵没挂。”我说:“就是。”她又问:“你结婚半年了,还没怀上孩子?”我答:“没有,一直没怀上。”她紧跟着问:“你总不会和我一样不生养吧?”我就问她:“你不生养?”她答:“就是。”我又问:“你18岁就结婚了?”她说:“我就没结过婚。”
我想没结过婚怎么知道自己不生养?但我不好意思再问,她侧身看了看扯呼的燕子,才说:“我15岁就让我堂哥睡了,后来我们经常睡,一直到我18岁,肚子都没大过。”我有些胡思乱想,说明白点,我想起了自己,我也正好是15岁让大牛叔叔睡了!我不能听完了不说话,就随便问她:“你喜欢你堂哥吗?”她答:“喜欢也没用,他是我的亲堂哥。”这下,我问不出别的话了,因为,我又想起了我自己,我从小爱我的亲舅舅,这一点也碰巧跟她一样。“你丈夫对你好不好?”她问,我答:“我丈夫死了。”她问:“真的?怎么死的?”我答:“武斗的时候,叫人打死了。”她问:“啥是武斗?”接下来,我就给她讲“文化大革命”,讲串联,讲武斗,她一点没兴趣,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一边一个扯呼的,把我夹在中间。
我吹了灯,眼睛睁得大大的,听见外面起风了,不知什么声音在房后面的树上有气无力地叫着。
《一人一个天堂》第二章到达妖精
我听见鸟鸣铺天盖地,半睡半醒的我,其实不光是听见了鸟鸣,也看见了鸟鸣!鸟鸣不光是耳朵里面的声音,还是眼前的模样,是各种叶子和草的模样:柳叶状的、榆叶状的、梧桐叶状的,还有狗尿苔样的、芨芨草样的、狼尾巴花样的。我觉得这么多鸟鸣是不怀好意的,像千奇百怪的刀子一样,在向我的神经叫板!
我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睛,听见窗外有声音,叽叽咕咕的。有人把窗户捣开了,在窗外探头探脑的,大概想看看我和苏四十到底是怎么睡的。我干脆拉开窗户,屋子里亮多了,我看见苏四十和半夜的姿势一样,还是缩在墙底下,穿着衣服,枕着自己的胳臂。我立即就下了炕,走出来,那几个探头探脑的病人都散开了。
顾婷娥的门关着,看样子人还没醒,我便打算马上回上湾,我担心那几个医生跑得一个都不剩了,他们都跑了,我怎么向卫生局交待?我得赶紧回上湾去,尽量劝他们留下。我到了院门口,又折回去牵出小公马,一出院门就骑上了。
小公马刚跑起来,就到了,早早就听见黛玉在叫,这说明,至少吴鹤声还在。吴鹤声在,陈余忍应该也在,这两个人是分不开的。
我到麻风院没几天就发现,吴鹤声和陈余忍有情况。一天晚上,一直下着小雨,半夜我起来撒尿,摸出东西刚要尿,听见隔壁好像有女人的声音,而且是叫床的声音,把我的尿吓回去了。我贴着墙仔细听,哪是女人的声音!好家伙,是陈余忍的!我刚来就觉得他不正常,走路老扭着身子,有时不由自主地翘着兰花指,说话深一句浅一句的。一天早晨我推门进去时,他正准备穿裤子,我一进去,他急忙遮住双腿,当时我只觉得这个人女气重,万万没想到会这样。“你个老家伙!哎哟,哎哟,老家伙,你个老家伙!”百分之百是陈余忍的声音!“老家伙”就是吴鹤声,平时,只有陈余忍是这么叫他的。此刻,我特别吃惊,陈余忍的声音一点不比女人逊色,甚至比女人的声音还妖精。像是舒服死了,又像是难受死了,像是把多大的便宜沾了,又像是把一大堆东西毁掉了。
这种事情,我在油坊里听到过。到了麻风院,终于亲眼见了。
《一人一个天堂》第二章到达油坊(1)
油坊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听到这儿,我不得不打断杜仲,不让他急于讲麻风院的事情,而是接着讲油坊,他说:“油坊?没什么讲的。”我不相信,我就再陪着他喝酒,有时候,他特别难喝醉,怎么喝都不醉,有种刀枪不入的感觉,他自己都有点急,因为,他和我一样,也在等,等着从某一个时刻开始痛痛快快地说。好在我的酒量一点不比他逊色,好在我还比他年轻20岁。而且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酒。那就像好朋友一样喝酒吧,说不说是次要的。但是,总有敞开心扉的时候。心扉一旦敞开后,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会着实一惊:一个人心里藏的东西可真够多的,像一口永远抽不干的井。
我给你说过,我其实不喜欢油坊,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开始反感胡麻油的味道,包括胡麻炒熟之后的味道,热烘烘,甜腻腻的,任何时候闻见都恶心,不是能吐出来的那种恶心,而是微微的埋在胃里的恶心。你知道,我讨厌油坊是有来历的。我说过,就是因为油坊中央的那个圆圆的大柱子,那家伙肯定很重很重,每次都是几个男人才能抬得动,在它的压力下,胡麻油就像一根绳子一样不断线地流进一个大铁桶。我一看见它就走神,就想起彩云和光着屁股跪在彩云面前的那个大男人,还有他手中亮亮的东西,一想起那一幕我就想狂跑,甩开膀子没命地跑!
有一次,我去油坊找我妈拿钥匙,一拿上钥匙就开始跑,从油坊到供销社,到汽车站,到机修厂,一口气跑出县城还不停,跑呀跑,一抬头,眼前是一大片葵花地,满眼的望不到边际的葵花,把半个天空映黄了,把眼睛晃花了,我这才停下来,侧着身子钻进葵花地,躺在窄窄的缝隙里,喘个不停。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如今回想起来,狂奔,向县城边上的一块葵花地狂奔而去,好像成了我整个少年时代惟一做过的事情。
其实我迷恋葵花地,另有原因。第一次是完全偶然的。我躺在葵花深处,喘了半天,起来扳下个葵花头,蹲下来,把上面密密的小黄花拔除后,才发现葵花籽还秕秕的,一包水,不能吃。但是,我突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又熟悉又陌生,像针一样刺得我头皮都麻了一下。原来是葵花背面的海绵体里发出的味道,这个味道,有那么一丝丝,和顾婷娥给我洗头那天我记住的味道极为相似!我感动坏了,坐在漫无边际的稠密的葵花杆中间,品味着这一丝味道,回忆那个味道的全部,到最后,还把自己急哭了,心想没人看见,就纵容着自己,一任眼泪哗哗哗落下来。
有时候,没地方可去的时候,我就去油坊。去油坊的目的,说白了就是去听流氓故事。我脖子上总是衔着长命锁,人又黑又小,他们以为我屁都不懂,讲故事从来不躲我。我也总是面前搁本书,手上拿支笔,装成一个除了学习屁都不懂的好孩子。他们每天都有新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能把人笑死。
我妈是会计,她对面的左阿姨是出纳,整个油坊里就这么两个女人,也只有她们是穿着衣服工作的。所有的男人一进门就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下个空空当当的大裤头。我妈和左阿姨一开始总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总是面对面一本正经地记帐、对帐,稀里哗啦拨算盘珠子。那伙男人一般是干乏了,才开始讲流氓故事的。一人一根烟,光脚板踩在油渣上,就开始讲。我妈和左阿姨总是做出刀枪不入的样子,不过,过不了多久,两个女人就会异口同声地扑哧一声,大笑起来。我看,让她们笑出声来一点都不难,倒是让她们笑完之后恢复常态更难一些。
有一次,我也笑出声了,他们才发现我也是个出气的,也长着两只耳朵,裤裆里也吊着个小鸡鸡,小鸡鸡和他们一模一样,也有耳朵,听着听着就不老实了。他们的大裤头是装样子的,他们站着干活的时候,我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些像铃铛一样的东西,他们蹲下来抽烟说话时更是想不看见都不行。我把脸遮住,用余光就能看见,它们垂着垂着就大起来了,大出好几倍,凶凶的,亮亮的,像小野兽,和我在豆腐坊后面看见的一模一样。有时我实在想找把镰刀把它们通通砍掉,像秋天砍玉米杆一样,噌噌噌,还带响声。后来,我知道自己的小鸡鸡一样也有不老实的时候,问题就变得复杂了,决心就变小了,手也软了。我经常把自己的小鸡鸡压倒,用两边的肉埋起来,这样看来自己就由男人变成女人了。天哪,自己既是男人,更是女人,那么逼真,简直是惟妙惟肖,而且就在自己手里,“女人”毫不客气地把“男人”刺激起来了,埋住的东西就像一个怪物,一瞬间内就破土而出,挡都挡不住。糟糕的是我渐渐迷上了这个游戏。
《一人一个天堂》第二章到达油坊(2)
我觉得一男一女干那种事的最大难度就是羞,就是捅破那层窗户纸。我是个话少的孩子,家里来人,让我问一声叔叔阿姨都很难,大人骂我嘴硬,我知道是害羞。从豆腐坊后面撞见彩云后,再见她时我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倒像是我自己被她撞见了。上中学时,同桌曾是女生,一天放学后我们留下打扫卫生,她扫地我洒水,我不小心把水洒在她脸上了,她不依不饶地追着教训我。我挨了两拳后竟然也要还击,我的拳头莽莽撞撞地挥出去,砸着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她胀红了脸,跪在地上好像喘不过气来了,我趁机跑掉。半路上才反应过来,我砸着人家的奶头了,整整一夜又是怕又是羞,次日早晨我背着书包在校门口转来转去,就是羞得不敢见她,破天荒逃了一天课。其实没别的,无非是过不了一个“羞”字。我不能想像任何男女,包括夫妻,包括自己的亲爹亲妈,亲密到可以相互抚摸的程度,而且,男人的那东西还会进入女人的身体。在我看来,“羞”是最大的难题,或是惟一的难题。我无意间碰着同桌的奶头后,曾无数次幻想过再一次碰碰它,甚至实实在在地摸摸它,但我觉得除了无意碰着这种天赐的良机外,所有含着哪怕半丝主动性的行为,都是不可接受的。因为,只要有半丝主动性,就是一个阴谋,就是坏的。
其实我有过一个女人,是别人介绍的。那姑娘很胖,有两个出了名的大奶头,有人说,她的奶头上睡一个婴儿都没问题。好像就因为奶头大,她在大家眼里,如同一个残疾人,和瞎子跛子聋子一样,嫁不出去。我是麻风病大夫,好坏是国家干部,有人就给我介绍了她。我是国家干部里面最差的,她是残疾人里面最好的,找到一起,算是般配。父亲曾私下和母亲开玩笑说:“我就喜欢这姑娘结结实实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头好母猪婆。”母亲不小心把这话告诉我了,她没想到我一点都不反感这个说法,而且,我和父亲是英雄所见略同。她丑的样子,胖的样子,奶头大的样子,像头好母猪婆的样子,正是我喜欢的,起码,和她在一起我不用怕羞,我可以大大方方和她说话,像一个富翁数钱一样漫不经心地摸她的奶头。关于麻风病不容易传染的问题,我给她讲了一遍,她就信了,起码是半信半疑,然后,我摸她的奶头她的脸色就不是那么难看了。手捧她的奶头时,我心里老是感动得不得了,就直想说:伟大的奶头呀!当然,我从来都不敢说出口。我知道“伟大”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