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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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不想这么快就出门,我还没做好见任何人的心理准备,我坚持说:“妈,还是过两天吧。”母亲向来是固执的,说:“先报个到,表示咱们心里还有单位,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你想了没有,老婆娃娃一大堆,以后怎么办?”是呀,老婆娃娃一大堆,一人一张嘴,要吃要喝,这些问题我确实没顾上细想,甚至压根没想,我只以为,把他们带回来就算成功!其它的事情真的没怎么想。在县城,一个人有户口有工作有工资才能有饭碗,我好像把这些基本常识全忘了。在蝴蝶谷,我已经习惯了什么心都不操,没吃的没喝的没穿的,找蝴蝶,蝴蝶是主心骨。现在不同了,回到县城了,得找我杜仲了!我是丈夫!是父亲!这有些意外,有些突如其来!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想像成“父亲”!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在蝴蝶谷,孩子们叫我爸爸,从来没叫过我“父亲”。我觉得“爸爸”和“父亲”根本不是一回事,爸爸是爸爸,父亲是父亲,我爸爸也是我父亲,而我只是大雪小雪他们的爸爸,绝不是父亲。我当不了父亲,父亲两个字,我觉得太大。
幸亏我还是有些理智的,我不想这么没出息,我决心一切听母亲的安排。出门前,我去厕所里蹲了一会儿,不是为大便,而是为小便。只有像女人一样蹲着,才能困出最后一滴尿。出来后母亲已经找好了父亲穿过的几件衣服,让我换上。毛衣里面竟还保留着父亲身上的味道!外衣是四个兜的涤卡制服,是父亲平时舍不得穿的一件衣服,我还有印象。我不想穿,问母亲有没有别的衣服?母亲坚持让我穿,我只好穿上了。然后人模人样地就跟着母亲出门了,像一只还没长毛的老鼠出洞了。巷子里有好几个烟筒在冒烟,浓烟直往下飘,一看就是煤烟。我不能不蒙住嘴和鼻子,尽量忍受着。
我遇见的第一个人会是谁呢?我想,整整10年没见人了,大家以为我死了,现在突然冒出来了,冷不丁面对面,能把人吓个半死!好在碰见的几个人,不是年轻媳妇就是孩子。他们只跟母亲打招呼,并不认识我。
不远处,有两个男孩在弹玻璃球,我远远就听见了玻璃球碰撞的声音,泪盈盈的,震得我心颤。我觉得,其中较矮的那个男孩是我,小时候的我!我不由放慢了脚步,此时我听见比“我”高半头的男孩在骂“我”:“狗日的你耍赖,我日你妈了个X!”这句脏话还在!没让文化大革命“革”掉!这一句脏话简直能顶得上半本子《千家诗》。我还想听到更脏更脏的话,但是,看见有人来,他们噤住声不玩了,歪着头等我们走过去。走过去之后,我还不由地回头看着他们,尤其是“我自己”,我看见,“我”羞得耳根都红了。
我边走边念叨,原来这10年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并没有让生活止步,也没把所有的脏东西、坏东西、封资修的东西都“革”掉,看样子革命和生产、革命和生活可以两不误,拆房揭瓦、挖煤采矿、嫖风浪荡这类事情照做不误。那两个孩子有八九岁了,和我们的大雪差不多,这不是表明,就是在运动最紧要最热火朝天的关头,还有人在偷情在亲嘴在交媾吗?哪个孩子后面不是一幅狗男女寻欢图呢?这样一想,我在蝴蝶谷里的所作所为就没一丁点儿稀奇之处了。这倒让我有些失落。
我发现巷子比原来短了一倍,记忆中的巷子要深得多,而现在,没走几步,就到头了。在巷口,我谨慎地收住脚,就像被街上的光亮一掌推回来了。我看见上百人正从西边向东边走来,脚步声像滚滚潮水一样流过来了,他们头顶有随风飘扬的旗帜和大大小小的标语,他们的人影还是模糊的,笑容已经很清楚很清楚。他们欢天喜地、豪情万丈的样子,让我感到无地自容,鼻子里的煤烟味突然就浓烈了无数倍,要么就是我的嗅觉突然灵敏了无数倍,我尿了,刚才明明尿完了,此刻又出来一大把。我不能不打退堂鼓了,我说:“妈,咱们先回吧!”不等母亲同意,我就掉头走了。母亲跟着回来时,满脸无奈和忧虑。我能想像,我身后那一串湿湿的脚印怎样染脏了母亲的表情!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大牛叔叔
我一个人成天待在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门上挂着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出门也不出声,吃喝拉撒睡都在一间屋子里。本来我是铁了心要自首的,我不怕死,我已经是小40的人了,也活够了,生了大雪和小雨一双儿女,也算是没白活一场。把孩子留给杜仲和蝴蝶,我也可以放心地去死。但是,又有些私心。第一,我想把麻风病看好,把麻风病看好了,做个干干净净的女人,再死不迟。第二,我想多看两眼大雪和小雨,多看一天算一天。
你还记得那只黑尾巴的金钱豹吗?其实后面还有故事。当时,我们只顾救大雪,大雪的肠子在外面,杜仲抱着他在前面跑,我和蝴蝶在后面跟着跑。第二天回到老地方找那只金钱豹,到处找不着,不见踪影,后来发现,枯黄的草丛上面有一道血印子,而且厚厚的枯草向一个方向倒去,形成一道凹痕,我们就顺着找了去。结果,看见不远处的崖底下,卧着一只金钱豹,一动不动,尾巴正是黑色的,尾巴梢子上有个圆圆的黑疙瘩,我们小心地走到跟前,才发现金钱豹死在洞口。洞里面另有一双眼睛,是一只身上黄亮黄亮的小金钱豹,我们一看就明白了,坐在洞口哭呀哭。说实话,一想起洞里那一双眼睛,我就不想死了,我想活着,怎么活着都行,只要能看着大雪和小雨,只要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第三天中午,听见大牛叔叔的声音了。
他是第一个知道杜仲回来的人,也是第一个来家里看望杜仲的人。我猜是杜仲的妈妈专门请他来,劝说杜仲的。杜仲不愿出门,怕见人,动不动夹不住尿,这把老太太愁坏了,老太太的头发原来白了一半,过了一夜全白了。
大牛叔叔还是那么爱笑,一进院门就笑,笑声震得我耳膜发麻。不过大牛叔叔的声音到底有点老了,像蜂王飞回窝里的声音,虽然苍劲有力,到底有些拖泥带水。杜仲从屋里迎出来了,亲热地叫着:“干爸!”杜仲还大声给他介绍蝴蝶:“这是我从山里拣来的个老婆,名叫蝴蝶!”蝴蝶也叫着:“干爸!”一堆孩子也出来了,杜仲对他们说:“快喊爷爷!”
我先是把耳朵贴在窗户上,接着又跳上床,把耳朵帖在墙上,不放过大牛叔叔的每一句话。他们进屋了,大寒突然哭了起来,大寒的哭声忽高忽低,我能猜着,大牛叔叔正把大寒抛向空中,抛得很高很高,把大寒吓着了。我想起来了,大牛叔叔特别喜欢孩子,一见孩子就要做怪样吓唬人家,经常把人家孩子逗得哭天喊地。大寒哭了,大牛叔叔笑得更开心了。我发现,我也在笑,跟着大牛叔叔在笑。接下来安静了几秒钟。接下来杜仲先说话了。杜仲问:“干爸,你还在剧团吗?”大牛叔叔说:“剧团呀,早就散了,1967年5月10日晚上演了最后一场戏,第二天就接到通知,撤销秦腔剧团,剧团的人归革委会宣传组直接管,接下来的10年,一场戏都没演过,前天刚接到县委通知,委托我重新组建秦腔剧团。”大牛叔叔的话音一落,就听见小雨说:“爷爷,我也会唱秦腔!”大牛叔叔很意外,问:“真的?”小雨说:“真的,不骗你。”大牛叔叔说:“那就给爷爷唱一段吧?”
我们的小雨就真唱起来了。
小雨唱了没几句,我突然想起了那身戏服,秦香莲的戏服,就疯了一样急忙找出来,穿在身上,只张嘴不出声地跟着小雨唱了起来。
大牛叔叔听完后,没笑,用低沉的口吻连连称赞:“唱得好唱得好!”接下来,大牛叔叔可能在点烟,吸了两大口烟,又说:“这声音听着好耳熟呀,行腔和吐字太像当年的小天鹅了!”这时小雨要说什么,却又尖声哭起来。大牛叔叔可能把小雨抱在怀中了,说:“怎么了?把娃娃怎么了?”小雨渐渐不哭了,我听见蝴蝶把孩子们领出去了。我接着听墙那边的谈话。
大牛叔叔问:“麻风院那场大火,几个人活下来了?”杜仲说:“其实,就活了我一个,那几天我刚好在外面访查病人,不在麻风院。”大牛叔叔说:“那就是,没一个例外,全烧死了?”杜仲答:“凡是在麻风院里的,都死了。”大牛叔叔大概狠狠又抽了几口烟,我想起了他以前抽烟的凶狠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大牛叔叔才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看样子不假呀,你看你,遇上多漂亮的一个女人,还带回来一堆娃娃,一个比一个心疼,我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一个含在嘴里!”大牛叔叔开始大笑,笑完又说:“别担心,我不会咽下去的!”
我发现,我出了一身汗,我没听见杜仲的声音,我能猜着他的表情。接下来大牛叔叔又说
:“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王张江姚四人帮,真是普天同庆呀,咱们不应该有任何思想包袱,尽快去卫生局报个到,既然活着回来了,那我们就还是单位的人,对不对?我相信,卫生局一定会妥善解决咱们的问题的,要争取恢复级别,补发工资,还要争取给蝴蝶和五个孩子上户口。卫生局的新局长我很熟悉,我求他,他不会不给面子的,但是,咱们首先要放下思想包袱,不要觉得我们犯了天大的错误,见不得人,抬不起头!麻风院烧了,我们幸免于难,在山里面躲了几年,不就这么大一点事情嘛,是不是?”大牛叔叔好像又点了一只烟,喝了半口水,然后接着说:“你想想,文化大革命既然有问题,那咱们逃避文化大革命,还算什么问题?”
听到这儿,我已经哭得不行了,眼泪把床单湿了一大片,我实在为杜仲高兴,也为蝴蝶和五个孩子高兴。当然了,我也伤心,为自己伤心。这时,我听见大牛叔叔又在笑,笑得很得意。笑之前显然说了什么,我没听着。大牛叔叔现在站起来了,来到墙边了,声音变轻了,变得像耳语,可还是能听清:“做做文章,说不定咱们还能成英雄呢!再做做文章,说不定还能入党呢!”
我以前不知道大牛叔叔这么聪明,以前只觉得他像个巨人,像一座山,站在剧团门口,谁也别想逃票,现在才知道他头脑也不一般。
大牛叔叔走了,我突然觉得,我对他的感情变得复杂了,有些像女儿和父亲了。你知道,我一直不清楚谁是我父亲。我一直也没心思弄明白谁是我父亲。这一阵,我突然想弄明白了,但是,我多么希望,大牛叔叔就是我父亲。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单位
干爸的一席话,让我豁然开朗,一晚上没睡着,我始终在做自我批评,我想做一个有名誉的人,我想回单位上班,我还想入党!我起码应该负起点责任来,无论是作为母亲的儿子,还是作为蝴蝶的丈夫和五个孩子的爸爸,我都没理由倒下去。想来想去,我确实没什么大问题。正如干爸说的,从大火中逃出来,在山里面躲了几年又回来了,算多大的事?原以为最大的问题是逃避文化大革命,现在这已经不成问题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对煤的味道,对密集的脚步声,对种种东西过敏,是早就有的老毛病,小心一点,无碍大局。这么一想我就信心十足了。
又过了一天,又是一晚上没睡好,早晨醒来,我对母亲说:“今天去单位吧!”母亲听了很高兴,还说:“我陪你去。”吃完早饭我跟着母亲出去了。我实在闻不惯满街的煤烟味,又怕碰见熟人,就找了个口罩戴上了,走在路边,离母亲有七八步远,就像小时候走在上学路上一样。
进了卫生局大门,我一眼就看见当年的很多同事,正在院子里集合呢!就像在迎接我,看见我们母子,他们一点都不吃惊,还鼓起掌来,现任局长原来就在卫生局,姓谢,他微笑着大步向我们迎过来,牢牢握住我的手,一直不松开,说:“我们已经知道了,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我代表局里全体同志,欢迎你回来!”说完谢局长竟向我鞠了一躬,我似乎吓了一跳,不由地后退半步,煤烟味突然就浓了起来,大腿内侧就湿了,接着足三里也湿了,脚底下热气腾腾的,我真想乘着热气飘到天上去。我以前的那些同事和若干张陌生的面孔都在吃吃乱笑,我硬忍着不让自己出更多的丑,主动给自己解围:“对不起,我在山里躲了10年,整天只和金钱豹、野猪和狼打交道,早忘了人是什么样子,今天见了大家,有点紧张。”谢局长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看着我脚底下,拍着我肩膀,说:“没事没事,你辛苦了,你差点为革命事业献出了生命,我们应该向你学习,大家说对不对?”大家一致回答:“对,对,向杜仲学习!”我大腿间又是一热。谢局长说:“这样吧,大家正要去参加全县粉碎四人帮的庆祝大会呢!你就不去了,你刚回来,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局里将尽快打报告请求县上落实你的问题,恢复你的名誉,你放心!”
这样,我们就回来了。一路上母亲跟在我后面,唉声叹气。我很对不起母亲,我丢人丢大了,但是,我没办法。我发现,让我夹不住尿的情况越来越复杂了,越来越没规律可寻了,这实在让我丧气。以前什么情况下夹不住尿,我是知道的,也是可以防备的,而现在就难说了。一切都有可能突然变成煤的味道。煤的味道,成了一个诱饵,任何有点微妙的神经活动都有可能突然和煤的味道串通一气,狼狈为奸。
一回到家,我就去了小天鹅那边。
我不想让蝴蝶和孩子们看见我的狼狈样子。在小天鹅面前,我是舒坦的,我的故事她都知道,她不会感到奇怪。我见了她,就想哭。我觉得,她才是我的母亲。只有她这样饱经沧桑的女人才配做我的母亲。我躺在她怀里,真哭了。她什么也不问,她见我裤子是湿的,就全明白了。她解开裤带,拉去裤子,把那个垂头丧气的小家伙握在手里。她的手心里暖乎乎的,她先是静静地握着它,接着,她的手指动了一下,这一动,我就有反应了,就像一根弦让人拨了一下一样,我已经好些天没那个了,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噢,它把小天鹅的手撑开了,小天鹅现在握不住它了,我用目光示意小天鹅,快脱,小天鹅就急着脱衣服,我捏住了小天鹅的奶头——小天鹅早就允许我摸她的奶头了,小天鹅的奶头现在很耷拉,像个草垛,不过摸一摸就变成麦垛了。
我轻车熟路地进去了,我现在不用她帮扶了。我突然不给她了,让她求,让她说:“快给我!”我现在特别喜欢这三个字,这三个字让我觉得我有用,我有权,我可以给,也可以不给。当然,我总会给的。给就是要。我也想要。我发现,我做起来恶狠狠的,像恶霸,像被打倒的恶霸。小天鹅硬忍着不喊出声来,我咬着她耳朵说:“喊,喊出来!”我要让母亲听着,她儿子夹不住尿,却能干那个事,我要让母亲放心。我想起了谢局长最后那句话:“我们要尽快恢复你的名誉!”我好久没听过“名誉”这个词了,我感到很新鲜,不断地想着这个词。我在小天鹅身上晃来晃去时,这个词就和小天鹅融为一体了,“我操,我操!”我用这样的脏话激励着自己,我想,我如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