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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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退走,去厨房了,吴鹤声和我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知说什么好,我就说:“我歇一歇,累死了。”
13 第一夜
我吃了麻风院里的第一顿饭,一个大大的荞面馒头,加一碗菜汤,汤里面漂满油花子,里面有野蘑菇野蒜,这种味道只有大森林里才有。每个人都蹲在各自的宿舍前,男人面西,女人面东,吃得有滋有味,看上去真的像一个和和美美的大家庭。我想起外面正是“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时候,空气里满是火药味,枪声随时会响起来,整天都是锣鼓喧天。最近这些天,武斗升级,天天都有死人的消息,几天前,一个叫“风雷电”的红卫兵组织被那个叫“真如铁”的红卫兵组织用机枪扫了,一个晚上就死了100多号人,我在家里都能闻着浓浓的血腥气。比较起来,麻风院就像世外桃源,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文化大革命”。我估计,全中国大概只有各地的麻风院里还有一丝安静。吃完饭,天还没黑,各把各的碗洗了,男男女女坐在台阶上聊天,有人就提出让我讲讲为什么杀人?到底杀了什么人?
我想了想,就开始讲,从5月10日讲起,讲到一石头把刘侦侦砸死时,天已经黑透了,头顶的天空挤满星星,看得人头晕。有人问:“打死之后,你就后悔了?”我张嘴要说话,却哭了起来,我想起了我爸我妈,想起5月10日那天我死掉的丈夫,想起了好多好多,一哭就再也停不下来。奇怪的是哭了几声之后,旁边的两个女人也跟着哭起来,接下来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听见大多数人都哭起来了,虽然看不见脸,可是,哭声越来越大,这是没疑问的。我也听出哭声不光是女人的,明显也有男人的,而且男人的哭声渐渐压过了女人的,就像谁下过命令一样,哭声越来越整齐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很紧张,因为我是第一个哭的,但我没时间想别的,我心里满是忧伤,满是惆怅,我只有哭,和大家一起哭,就像这是一场有大人物在检阅的大合唱,我不能光站着不张嘴,我的忧伤我的惆怅,和大家的忧伤大家的惆怅流到一起了,分不清谁和谁了。后来,我还是分出了一点点注意力听别人的声音,我发现,每一个声音都很相似,都是那么不高不低,没完没了,也没什么花样,一个声音哭到头,特别单调乏味。但是,又好像很深很深,很沉很沉,像一股子泉水,虽然不大,却是从深深的地底下流出来的。再后来,不知听到谁的指示了,哭声一点点降了下来,就像合唱自然地到了尾声。
哭罢之后才听见满耳朵是刺耳的鸟叫声,院子里的空气又重又湿,天空比院子大不了多少,四面严严实实的。不知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睡觉吧。”大家这才都站起来,脚步声重重地各回各屋去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很快就睡下了,我已经好多天没好好睡过觉了,快困死了。我躺在干净的被褥里,有点不相信自己在麻风院。被褥有些潮湿,但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找出脚镣和手铐,放在枕头边,然后想了想杜仲,想了想我家那没人管的猫,小四,想了想我爸我妈,乱想了一会儿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人一个天堂》第一章出发三个男人
一辈子做过的梦,就这一个我记得最清楚,点点滴滴都忘不了。我一个人在山里面,光着脚,举着火把,我是麻风女,我是杀人犯,但我是自由的,政府对我的惩罚是躲在深山野林里面,永远别出来!永远别见人!我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我举着火把要找一个像家一样住下来的山洞,一辈子做一个野人,只好这样了。我举着火把,走进一个很深很深的山洞,山洞后来拐了个弯,我停了停,稍稍有些怕,鼓足勇气继续往深处走。突然,我听见有小孩拍手似的响声,好清晰好清晰的响声,像是有个小孩在欢迎我到来。我自然地向低处看去,我清楚地看见山洞的一侧,一具原本像活人一样盘膝端坐的骷髅正在陷下去,像小孩拍手似的响声,就是骨头跌倒时发出的。但是,骷髅跌倒后又变成了肉身,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他穿着衣服,但衣服和肉身都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骷髅。他是双眼皮,鼻头很大,长相有点像大牛叔叔。“小天鹅,过来。”果然是大牛叔叔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是白须白发。我向他走过去,他说:“伸开你的手让我看。”于是我就伸出一只手给他,马上我感到有几丝刺痛,我看见自己的手在骷髅的手里,我疼得要命,也吓得要命,我喊了起来,我一喊,骷髅的手变成了一双肉肉的手,那分明是三舅金山的手。三舅抓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比划着,顺着他的目光我看清楚了自己的手,是一双还没有长大的手,手掌又秀气又湿润,手纹也很清晰,一点不乱,手纹里的汗液像河里的清水。我担心三舅有可能吃掉我的手,他有点看在眼里拔不出来的样子。“跟我来。”他放开了我的手。我便大松了一口气。半是骷髅半是肉身的他,这时站了起来,向深处走去。我只能跟着他去,手里仍然举着火把。走着走着,前方突然亮了起来,大面积的亮光。这时又听见哗啦哗啦仍然像孩子在拍手的声音,我前面的那个人,开始是大牛叔叔后来又变成三舅的那个人,顷刻间变成一堆白骨。我低头看了它一眼,扔掉火把,快速冲进大片亮光里,我像电影上常看到的情景那样宽宽地伸开双臂,像是要拥抱大片大片的亮光。这时听见不远处有水声,我便跑过去打算喝个够,但是,我跑得太急,一下子摔倒了。这时有人扶我站起来,我一看,是杜仲,是很早很早就爱着我的杜仲,他拉着我的手,向远处跑去。我们两个手拉着手跑呀跑,跑到一块大大的梨园里了,就是县城西边,三孔窖洞前面的那个大梨园。杜仲藏在一棵大梨树后面,我满怀信心地要捉住他,可是那个大树后面没有人,地上连脚印都没有,我喊:“锁柱,锁柱——”我喊的不是他的大名而是他的小名,就像我给他洗过头的那天在大街上一样,我怎么喊都没人回答。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在麻风院的梦里,外面鸟叫得正凶呢!大家都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也该起了,不能让人家说我懒,可是,我想醒却死活都醒不过来,就像有重物把眼皮坠住了。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一人一个天堂》第一章出发树叶和水
我真的睡过头了,做梦时天肯定亮了,外面吵吵闹闹,头顶有鸟鸣,院里是脚步声,而我在结结实实地做梦,梦见了三个男人!我奇怪为什么没梦见我丈夫杨勇?他是最应该出现在我梦里的,因为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一下子梦见了三个和我有关系的男人?大牛叔叔和三舅为什么半是骷髅半是肉身?杜仲躲进梨园后为什么像空气一样蒸发了?我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骨子里是不想死的,怕死的。
我看见枕头上满是干干的头发,没办法,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过不了几天,我就和麻风院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了:没头发,没眉毛,脸就像发酵过头的大面团。我想照镜子——我已经有好多天没照镜子了。可是哪有镜子?不知别的女人有没有镜子?就算有,我也不好意思借。我担心人家笑话,一个麻风女,照什么镜子?想起昨天那几个女人的话,还有叫那些丑男人压在底下摸来摸去的一幕,我就想找些锅灰把脸抹黑,就想天天不洗脸不刷牙,但是,我相信杜仲早上会来,我要让他看不出我是个麻风女。
我上完厕所回来,看见那个名叫燕子的小姑娘,我叫住她,悄悄问:“你有没有镜子?借阿姨用用。”她跑回自己屋子,取来一面圆圆的小镜子,还带来另外一样东西,一片卷起来的香椿叶。“这是什么?”我问,她不回答,而是把卷着的香椿叶拉开,里面有一点黏黏的油黑油黑的东西。“阿姨,这个能画眉毛!”她小声说。我试了一下,果然可以,闻着还有一丝甜甜的味道。后来我知道,这是麻风女们自己发明的。主要成分是锅灰,加上森林里随处都有的金灿灿的野葡萄汁,一调兑就不太黑了,稍稍发一点蓝。燕子给我打来了洗脸水,我洗了脸,没牙刷,只能漱漱口。还好,我还没开始掉眉毛,到了麻风院我才知道,眉毛对一张脸多么重要,没有眉毛,脸就像一张薄薄的白纸,风一吹就能飘走,鼻子、眼睛、嘴就像一堆没爹没妈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我试着把眉毛拉长了,让眉梢向上翘起,这让我想起了《游西湖》中李慧娘的扮相,鬼里鬼气的。况且,我脸蛋上的麻风斑,这样一来就更清楚了,我一看气死了,扔掉了手中的镜子,还有香椿叶上的东西。燕子急忙跑去拣镜子,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却蹲在地上小声哭着不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病了,便赶紧过去把燕子扶起来。燕子哭着说:“阿姨,这不是我的镜子!”我一看,镜子破成了两瓣。我羞死了,忙说:“阿姨刚才犯病了,阿姨给你赔!”她哭着说:“是我偷偷拿来的,是田阿姨的。”我问:“是田淑兰阿姨吗?”她掉着眼泪点点头,我说:“我去给她说,我给她赔个大大的。”我想起了我家那个大镜子,杜仲下次回县城时把钥匙给他,请他去一趟我家,带些东西,把大镜子带来赔给田淑兰,而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照镜子了!
我跟着燕子找到田淑兰,田淑兰一点没生气,对我很好,直夸我漂亮,女人们又围住我,问我睡得好不好?一个人睡怕不怕?反正,看得出来,大家一点都不嫌我杀过人,都愿意护着我,有人把我的被子和褥子抱出来,搭在铁丝上,喊着说:“你咋睡的?一捏一把水。”我看见男人们比昨天礼貌多了,同时有七八张脸从门口或窗口探出来,盯着我看。燕子牵着我的手,我走哪儿,她跟哪儿。有人笑着问燕子:“燕子,她总不是你妈吧?”燕子答:“我妈妈也这么漂亮。”显然,大家都不相信燕子的话,让燕子很伤心。我让燕子带我去院子外面看看,刚一出院子,就看见两个男病人抬着一木桶水回来了。水清清的,上面漂着几片翠绿翠绿的圆圆的核桃树叶子,水刚要扑出来时,叶子就轻轻一挡,水又要扑出来,叶子又轻轻一挡,水总是扑不出来,可又扑个不停。两个抬水的男人大胆地盯着我,一个还像说戏词一样拖长声音说:“老天爷可真是不长眼睛啦。”我忍不住笑着,继续跟着燕子向更远处走去。其实,我忘不了的是那一桶水,那么蓝,那么滑。因为是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森林里的天色倒映在水里,让水变得像油一样蓝蓝的滑滑的,要扑出来时,核桃叶子在最后一刻才会轻轻一挡,一挡,水马上就缩回去了,叶子和水一挡一缩的样子让我看不够,也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想起了什么,你猜?你肯定猜着了,我想起了杜仲,想起了爱情,想起了我和他!我幻想我是水他是叶子,我扑,他挡,我再扑,他再挡,他的动作一点都不粗鲁,那么轻柔,却不会让一滴水扑出去!用铁丝箍成的木桶就像他的心,我是水,在他心里荡呀荡的,我觉得自己幸福死了,可又忘不了一肚子辛酸。我马上就明白自己身在麻风院,自己的手上沾着一个好人的血,我哪有资格谈情说爱!
《一人一个天堂》第一章出发例行检查(1)
我一晚上没睡着,外屋的两个俘虏都在打呼,房爱国睡得死死的,可我死活睡不着,我就是这毛病,头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晚上一定还是睡不好,第三第四晚上才开始连着补两个晚上的觉,我身上有很多古怪的毛病,这算一个。
其实我不光是累,我的心里有两个人,一个在南面,一个在北面,南面是顾婷娥,北面是我父亲。就像有两根绳子拴在我心上,顾婷娥和我父亲一人手里牵着一根。房爱国回来讲了顾婷娥让一帮男病人压在底下胡摸乱抓的情景,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气得要命,当时就想下去收拾他们一顿,叫吴鹤声挡了,他说:“苏四十会处理好的。”于是,一晚上我眼前都是五迷三道乱七八糟的情景,就好像得了妄想症。我父亲为什么也让我放心不下?因为我离开时,他拉住我说:“我有可能让他们揪出来。”我说:“不会吧?”他说:“我有历史问题,我曾经是国民党军官。”我急忙劝他:“你自己别提,千万别主动提出来。”他说:“你以为他们能忘吗?”我看着父亲,我确实相信他们是忘不了的。“他们”是谁?是红卫兵还是别的什么人?我说不清,但我们心里确实有个“他们”,就像我从小就熟悉的另一个词:“对方”。当然,“对方”比“他们”要清楚多了。一想到父亲,一想到父亲很有可能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就紧张得要死,我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怎么可能有好下场?如果我在不知不觉中思念着顾婷娥,很快我就会全身发抖,就会自己骂自己色胆包天,不知羞耻!夹起尾巴做人,这才是我杜仲应该做的。
干脆不睡了。天麻麻亮时,我就出去了。上罢厕所,出了院门,沿着石板路向下湾方向走去,但我不打算去下湾,我想找个地方听听收音机。我有一个红灯牌收音机,是我来麻风院当院长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他要让我做到,人在麻风院,心系韬河,心系“文化大革命”。于是,我养成了每天早晨听收音机的习惯。我坐在石板路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拧开收音机,小心地将音量键扭大,电流声渐渐大了起来。我听见黛玉在叫,黛玉的耳朵很尖,它肯定听见了。在这大森林里待久了,人和狗的耳朵都会变得很尖,再细小的声音也能听见。我又将音量扭小,结果完全听不见了。于是重新扭大,这次我已经熟悉了黑暗,手上的分寸感也增强了,将声音扭到若有若无之间,举在耳边足以听清——刘少奇把孔子和孟子的话视为行动指南,高于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的伟大教导。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刘少奇说:我看这话说得不错。这难道不是明目张胆地混淆阶级和阶级斗争吗?这难道不是要为地富反坏右翻案吗?刘少奇这个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没有听下去,换了一个台,听见的声音仍旧字正腔圆——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说
:毛主席是当代无产阶级最杰出的领袖,是当代最伟大的天才,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是最高最活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我又换了台,这次是唱——提起七星照,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我突然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尤其是脑细胞,让这个尖锐的女声染红了,我不能再听了,再加上天也大亮了,我该回去了。
吃完早饭,我们穿着隔离服,准备去下湾做例行检查。我虽然知道,穿隔离服,尤其是戴双层口罩、脚踩靴子之类,是没什么必要的,但我还是愿意尊重大家的意愿,谨慎一些为好。我们五个人穿好各自的隔离服后,黛玉立刻显得异常兴奋,我们的杏黄色隔离服把它的眼球也染成了杏黄色,我们还没动身,它已经蹿上蹿下地叫个不停,有时我真想跺它几脚,但碍于吴鹤声的面子只能忍下。我们每人服了一粒名叫氨苯砜的白色药片后,就一个跟一个地出发了,我走在最前面,后面是吴鹤声,再后面依次是谭志、房爱国、陈余忍。陈余忍是俘虏,身份比贫下中农出身的谭志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