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纯阳卷-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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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上二人对峙半晌,那持枪者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啸,声震大江,悠悠不绝,那人一声啸罢,厉声道:“贼酋,你射得好!”此时东方已白,晨曦照亮那人形貌,只见他紫面长髯,眉飞入鬓,眼似两弯冷月,尤显凛冽之威。
蓝袍汉子也抛开弓箭,将一口单刀取在手中,淡然道:“足下枪法也好!敢问现在宋军中居于何职?”那人冷笑一声,啐道:“老子既没得做官的闲心,也受不得做官的闲气。”那蓝袍汉子面露讶色,皱眉道:“足下如此人才,竟然流落江湖,可惜!可惜!”那人冷笑道:“惜你娘个屁,那鸟官儿有什么好当?老子浪迹江湖,方才逍遥自在。”蓝袍汉子不以为忤,微微笑道:“足下枪法绝世,若能投入我大元,当可横行天下。”那人没料他当此之时,竟还敢游说自己,不禁哑然失笑,大声道:“好你个臭鞑子,我不杀你,你倒来说我。废话少说,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忽地丢开盾牌,将枪戳在左畔,自腰间取下一个葫芦,咕嘟嘟喝起酒来。
他虽然仰天喝酒,破绽百出,但偏偏气势俱足,叫人莫知所攻。蓝袍汉子见那杆金枪长可齐肩,枪尖金芒毕露,只因才杀过人,隐隐透着血光。枪缨也为金色,枪杆通体点染碎金,旭日一耀,宛如出水龙鳞。蓝袍汉子心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
那人喝罢酒,眉间微醺,想起同伴尽殁,不由得悲愤骤起,将葫芦猛然一掷,缓缓道:“百年新封酒,万古杀人枪!”声音沉郁无比,蕴藉了极大悲愤。蓝袍汉子哈哈笑道:“百年之酒,岂为新封?活人似春来草长,杀人如秋叶凋落,因时而动,又何来万古?”那人大拇指一跷,笑道:“好贼酋,有见识。可惜龙某酒少,要么当须敬你一斗。”蓝袍汉子浓眉一挑,脱口叫道:“龙某?莫不是枪挑东南?”
那人冷笑道:“不错,老子就是龙入海。”梁萧只觉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何时听过。只听龙入海又道:“不过,你虽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要知妇人能生出儿子,丈夫能养出闺女,天者清虚,却有日月之实,地者浊实,乃有空谷之虚。万物既然自相矛盾,何不能有百年新封之酒,万古杀人之枪?”这数语奇突,蓝袍汉子眉间闪过一丝迷惑,只此一瞬,气势上倏现破绽。龙入海等的便是这一刻,大喝一声,枪缨抡圆,枪尖疾吐,赫赫如骄阳腾空,勃勃如怒龙昂首,气势千钧,直锁蓝袍汉子咽喉。
第二章枪挑东南(5)
霎时间,忽见那蓝袍汉子单刀疾起,刀脊磕中枪尖,嗡然声响,噔噔噔,二人同退三步,竟是功力相当,不分高下。龙入海一扫狂态,瞧了瞧手中金枪,又望着那蓝衫汉子,颔首道:“好刀法,示之以弱,击之以强。”原来蓝袍汉子那一丝惑色竟是欺敌之策,实则并无破绽,若非龙入海留有后着,势必被他卸开金枪,单刀抢入,劈个正着。龙入海不想他貌似雄壮,心机却一深至斯,不由得精神凝定,再无轻敌之念。蓝袍汉子暗道可惜,口中笑道:“敢情阁下也通兵法?”龙入海冷笑道:“略知一二。”突地疾若惊风,噔噔噔踏上三步,每一步均是气势慑人。
蓝袍汉子冷冷瞧着金枪枪尖,横刀于胸,双足如与大地相融,凝如山,沉如海。刹那间,龙入海一声怪啸,金枪陡振,若乱莺出巢,扑将过来。蓝袍汉子直待枪到胸前,方才挥刀横劈,嗡的一声,刀枪绞击,光散影乱,一时间,两人各逞绝技,在丘顶上斗成一团。
梁萧从旁观看,那二人出手奇快,初时全然瞧不明白,但看得久了,却也隐隐瞧出一些门道,龙入海的枪法看似繁花乱锦,实则神气凝固,余势绵绵不穷。蓝袍汉子的单刀变化较少,刀光几被枪影掩盖,但每一刀绝无多余,均是用在适当之时、适当之处。
两人险象环生,斗到七八十合时,山丘上人影一乱,忽听龙入海骤喝一声,枪影顿消,金枪形神如一,直奔那蓝袍汉子胸口。
谁料蓝袍汉子也大笑一声,不挡不避,反而丢开单刀,梁萧转念不及,金枪竟已被蓝袍汉子左手攥住,右掌如电掠出。要知龙入海精气神尽系于金枪枪尖,全未料到对手当此生死关头,竟会弃刀用掌,并且掌法之强,尤胜刀法。仓促间躲闪不及,被蓝袍汉子连环两掌击在胸口,不自禁倒退六步,跌坐在地,但饶是如此,蓝袍汉子仍未避过那一枪,金枪刺入左胸,顷刻间,蓝衫已被鲜血殷透。
龙入海吐了两口鲜血,双手撑地,欲要挣起,但却终究不能。蓝袍汉子也足下踉跄,摇晃数次,举手拔出金枪,创口顿时血如泉涌,蓝袍汉子也不瞧伤势,双目凝视金枪,点头道:“好金枪,可有名号?”龙入海微喘数下,抬起双眼,目中尽是倔强之色,嘿笑道:“有名号,便叫龙入海。”蓝袍汉子一怔,哈哈笑道:“好,枪如其人,果然壮哉。”
龙入海咝咝吸了口气,忽地咬牙道:“你掌法既然胜于刀法,方才为何舍掌用刀?”蓝袍汉子叹了口气,摇头道:“你既知示之以弱,击之以强,就不知‘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么?你枪法千变,我只须弃刀用掌,一变足矣。”
这两句话出自《孙子兵法》,均道兵法诡诈之意。龙入海呆了呆,暗道:“虽不知此人身份,但他有此将才,今日不死,势必后患无穷!”奋力一挣,却起不得半分,不由得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凄凉之意,一声笑罢,喃喃念道:“细雨初歇,落红飘零,龙入大海,三奇除名。”语声渐微,身子陡弛,溘然而逝。
原来龙入海为“南天三奇”之首,另二奇姬落红、莫细雨早年丧于萧千绝之手,他今日一死,“南天三奇”自此除名了。
蓝袍汉子虽然胜出,却也没料到龙入海这最后一枪如此猛利,掌心油皮虽脱了一层,仍挡不住这夺命一击。他起初尚能忍耐,时候一久,只觉创口疼痛难禁,肺中空气外泄,痛如烈火烧灼,摇晃数下,终于不支坐倒,呼呼喘气。
梁萧见状,方要起身,忽听远处又传来蹄声。不一时,只见四骑人马驰到近前,梁、柳二人看清骑者模样,微感吃惊,敢情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脱欢主仆四人。脱欢脸色兀自苍白,其他三人气色也甚灰败,显然内伤未愈。
四人瞧着地上死尸,神色惊疑不定。脱欢顾盼一番,忽向那蓝袍汉子笑道:“大将军,好本事!”蓝袍汉子冷冷瞧着他,面色煞白,却不发一言。脱欢见他伤重,心中暗喜,哈哈笑道:“没料到大将军竟与本王不谋而合,也来南方刺探军情。看来大将军此番必是胸有成竹,稳夺帅印了?”
蓝袍汉子心中雪亮,心知定是脱欢出卖自己,惹来南朝高手追杀,现下自己所处境地,较之方才更险三分,可惜伤势太重,莫说奋力一战,举手抬足也有不能,转念间,忍痛一笑,淡然道:“圣上既令千岁与我各自拟定方略,以定帅位。诚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焉能妄加猜测,须得亲眼瞧过,所拟战策方能贴切。”
脱欢听他神态从容、语气平静,不似重伤模样,心下生疑,瞧他一阵,哈哈笑道:“可惜,过了今日,小王怕是坐定了这个帅位了。大将军承让之情,小王必然铭记在心。来日南征得胜,定当烹羊宰牛,祭拜将军于黄泉之下。”说罢,向三名随从使了个眼色。三人各提兵刃,翻身下马。要知这蓝袍汉子武功雄强,换作平日,三人联手也未敢言胜,但眼前他身遭重创,任中一人也可取他性命,只不过脱欢猜不透对头虚实,故而派出三人,以防万一。
梁萧见状,寻思道:“这四王子是个大大的坏人,这蓝衣人是他的对头,想必是个好人。”他年少识浅,对善恶之分不甚明白,主意一定,忽地起身笑道:“四王爷,你的肋骨还疼么?”柳莺莺见他起身,也只好随之站起。
脱欢循声一瞧,脸色大变。他在姑苏被九如捉弄,断了两根肋骨,虽得名医疗治,仍觉疼痛,只为除掉这蓝袍汉子,始才抱伤前来。哈里斯等人也均变色。他三人同样内伤未愈,并且才吃过梁、柳二人苦头,败军之将,委实不足言勇,未及交锋,先已有些怯了。
脱欢神色变幻数次,哈哈笑道:“是你们啊!躲在石头后面做什么?哈哈,莫不是……”柳莺莺轻哼一声,忽道:“你胡说一句试试……”脱欢本想戏辱二人几句,闻言面色一沉,不敢再言,他权衡利弊,自忖有此二人,输多赢少,无奈暂且忍住恼怒,望蓝袍汉子哈哈笑道:“大将军,既然如此,咱们就此别过,只愿将军福缘深厚,安然返回大都。”
蓝袍汉子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千岁走好,小将不送了。”脱欢瞪着他没,脸色青白不定,忽地嘿笑一声,转过马头,其他三人也恨恨上马。四人挥鞭夹马,望来路奔去。
第二章风波险恶(1)
蓝袍汉子瞧四人去远,才拱手道:“多谢二人援手。”柳莺莺冷哼一声,道:“小色鬼,我们走吧。”梁萧道:“他伤势颇重,若不救治,只怕活不了的,见死不救,总是不好。”柳莺莺啐道:“你想做菩萨么?哼,这人打斗时使奸弄诡,不是好人。”梁萧笑道:“说到使奸弄诡,你我也称得上?”柳莺莺道:“可他杀了好多人。”梁萧道:“龙入海不也杀了许多人么?他不杀人,人便杀他,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蓝袍汉子曾在“醉也不归楼”为他说话,梁萧深感其德,对他极有好感,再说少年人锐意进取,往往崇拜强者胜者,梁萧也不例外,眼见蓝袍汉子英雄了得,钦佩不已,不愿他死得如此窝囊,是以有意无意总为他辩护。柳莺莺辩他不过,气得顿足道:“但他是蒙古人,蒙古人又凶又坏,都不是好东西。”
梁萧脸色一变,拂袖道:“好啊,这么说,我妈就是蒙古人,那我也不是好人。”说罢便向蓝袍汉子走去。柳莺莺一愣,急道:“小色鬼你气什么,我又不认得你妈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她是蒙古人。”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塞给梁萧,轻哼一声,道:“这瓶金创药,你且试试。”梁萧也未当真恼她,随手接过,给蓝袍汉子敷上,那金创药乃大雪山圣药,十分灵验,顷刻间便止了血。蓝袍汉子点了点头,含笑道:“多谢二位了。”柳莺莺念起酒楼中与他斗嘴之事,兀自不平,冷笑:“你这男子汉大丈夫,到头来,还不是要我小女子来救。”蓝袍汉子却也不恼,哈哈笑道:“姑娘说得是,二位救命之德,颜人白终生难忘。”
柳莺莺奇道:“你明明是蒙古人,怎却叫个汉人名儿。”颜人白淡淡笑道:“北地胡汉如一,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柳莺莺心中生疑,料想再行追问,这厮也不会吐实,是以暂且忍住,心中暗自警惕。
梁萧为颜人白裹好伤,道:“你若要过江,咱们大可同行。”却听柳莺莺道:“小色鬼,我想了想,还是不过江得好。”梁萧道:“哪去哪里?”柳莺莺吐舌一笑,道:“雷、楚两家都知我马快,必当本姑娘会过江走陆路。哼,我偏不过江,给他来个乘船西上,杀奔雷公堡的老巢。”颜人白目光闪动,拍手赞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好俊的主意。”柳莺莺哼了一声,也不正眼瞧他,说道:“小色鬼,我问你,我们去雷公堡,也要带上这厮么?”梁萧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总不能救人救一半,丢下不管吧。”柳莺莺噘起嘴,轻哼一声,道:“由得你。”梁萧得她应允,心中欢喜,牵来一匹战马,将颜人白扶上马背。颜人白扫视同伴尸首,忽地神色一黯,叹道:“小兄弟,这十三铁卫随我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劳,今日又为我而死,叫人十分难过。在下身子不便,相烦你挖个坑,将他们好生葬了。”
梁萧暗道:“这十三人护主而死,义气深重,这个忙不能不帮。”当下拔出铉元剑,挖了一个大坑,将那十三名大汉埋了。颜人白又瞧了一眼龙入海,叹道:“此人豪气干云,枪法了得,堪称我生平敌手。小兄弟,你代我将他也安葬了吧。”梁萧对这龙入海的武功豪气十分佩服,点头道:“对,他也是好汉。”挖了一坑,将龙入海埋好,削石为碑,镌刻其名。
如今多出一人,柳莺莺不便与梁萧嬉笑打闹,诉说体己话儿,心中大不乐意,冷冷瞧他忙碌,也不帮手。
安置已定,三人沿江而行,走不多时,便瞧见一座码头,桅杆林立,白帆好似片羽。尚未走近,迎面走来一个艄公模样的瘦小老者,山羊胡须,手臂上青筋暴突,未至先笑道:“三位要坐船么?小老儿的船是五丈大船,又快又稳,包你坐得舒服。”边说边指着江上一艘大船,船头坐着一个年轻人,斜眼正向这边观望。
柳莺莺笑道:“老爷子,我们去江陵,什么价钱?”老艄公冷不防揽了一桩大生意,不禁喜逐颜开,生出二个指头道:“去江陵,十二两银子。”柳莺莺嫣然笑道:“我先给你五两定金,到了鄂州,再付其余。”说罢拿出一块碎银,递给老艄公。老艄公大喜,向那年轻人招呼道:“凫儿,生意成啦。”说罢,当先引路,正走两步,忽听身后柳莺莺惊呼道:“啊哟,快闪。”老艄公只觉背后疾风掠来,不及转念,慌忙左闪,方才跳开,便见胭脂马从身边一掠过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柳莺莺抢上两步,挽住马缰,歉然道:“老爷子对不住,这疯马儿突然发了性。”老艄公干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姑娘下次将马拴牢些。”转身仍走前面。梁萧与柳莺莺对视一眼,步子一缓,落在后面,梁萧低声道:“这老头有功夫的。”柳莺莺道:“是啊,我瞧他招子里精芒偶露,才叫胭脂上去试他,果然就试出来了。”梁萧嗯了一声,皱眉道:“还有了,他见颜人白浑身是血,既不问上一句,便装我们上船,岂非大大不合情理。”
柳莺莺轻笑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咱们将计就计,就此上船,瞧他弄什么把戏。”梁萧也有此念,笑道:“好。”二人都是胆大包天之辈,一拍即合。颜人白隐约听见二人商议,不由眉头微皱,自将伤口裹得更加紧些。
三人牵马上船,那年轻人迎上来,只见他身着麻布衣衫,黝黑皮肤,死眉死眼,定定瞟了柳莺莺一眼,便低下头去,解开缆绳。
众人进舱坐下,那老少二人船头船尾招呼一声,船夫升帆起锚,驶到江心,向西行去。一路无话,柳莺莺夜里未曾睡足,困了上来,伏在梁萧肩上打盹,颜人白始终不发一言,只是运功调息。梁萧无人说话,闲极无聊,抓了块木屑,着地写出算题,自解自答,自得其乐。
行了一程,将近午时,那老艄公捧了一钵热腾腾的鱼汤进来,搁在桌上,笑道:“江上人家,没什么待客的,这鲜鱼炖汤还算凑合,大伙儿都尝尝!”柳莺莺闻声醒来,嗅得羹汤香气,笑道:“没有酒么?”梁萧皱眉道:“你还喝酒?没醉够么?”柳莺莺在他背上打了一拳,嗔道:“要你多管。”那老艄公笑道:“酒也有一些,我这就去拿!”柳莺莺气恼道:“罢了,被他一说,再大的酒兴也没有了。”那老艄公打了个哈哈,道:“各位慢用。”却站在一旁不走,柳莺莺转眼笑道:“老爷子若有事,不妨先去。”老艄公一愕,笑道:“好好,我去掌舵,你们用完了,我再来收拾。”说罢转身出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