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子-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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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才决算,不管长出短欠,统由老公公盖章交办。这个家里通过各个劳动力挣来的粮食,也由老公公统一管理,卖下的余粮钱不做分配。她和老三连一分钱的支配能力也没有,而俩人的劳动所得在这个家庭里却是最多的,花销却是最少的……吃亏吃得最多了。
结婚几个月了,公公和婆婆没给过她一分钱,老公公且不说,老婆婆难道不知道,起码需得买一札卫生纸吧?总不能让人像老辈子女人那样,在潮红时给屁股上吊一条烂抹布吧?从二姑家出嫁时,二姑塞给她五块钱,就怕她新来乍到,不好张口向老人要钱,买札纸啦,买块香皂啦。五块钱早已花光用尽,总不能再去朝二姑开口要钱吧?建峰睁开眼爬起来去上工,放工回来抱着大碗吃饭,天黑了就脱衣睡觉,从来也不问她需要不需要买一札纸,纯是粗心吗?
他对她太正经了,甚至太冷了,他只是需要在她身上得到自己的满足,满足了就呼呼呼睡死了,她没有得到他的亲昵和疼爱,心里好委屈啊!
在老家陕北,有个放羊的山哥哥,他和她一起放羊,给她上树摘榆钱,给她爬上好高的野杏树摘杏子吃。她和他在山坡上唱歌,唱得好畅快。他突然把手伸到她的衣襟下去了,在她胸脯上捏了一把。她立时变了脸,打了他一个耳光。山哥哥也立时变了脸,难看得像个青杏儿,扭头走了。她自己突然哭了,又哭着声喊住他。他走回来,站在她面前,一副做错了事的愧羞难当的神色。她笑了,说只要他以后再不胡抓乱摸就行了。他跑到坡坎上,摘来一把野花,粉红色的和白色的野蔷薇,金黄金黄的野辣子花,紫红的野豆花,憨憨地笑着,把一支一支五颜六色的花儿插在她的头发上,吊在发辫上。可惜没有一只小镜子,她看不到自己插满花枝儿的头脸,他却乐得在地上蹦着,唱着。
她想到他了,想到那个也需要旁人帮忙掏屎的山哥哥,心里格愣跳了一下。
这样过下去,她会困死的,困不死也会憋死的。没有任何经济支配能力,也没有什么欢愉的夫妻关系,她真会给憋死的。
她终于决定:向老公公示威!
她睡下不起来,装病,看老公公和婆婆怎么办?看她的男人吕建峰怎么办?
窗户纸亮了,老公公沉重而又威严的咳嗽声在前院的猪圈旁响着,大嫂和二嫂几乎异口同声在院子里叮咛自己的孩子,在学校甭惹是生非,孩子蹦出门去了。院里响起竹条扫帚扫刷地面的嚓嚓声,那是二嫂,现在轮她扫地做饭了。老公公咳嗽得一家人全都起身之后,捞起铁锨(凭铁锨撞碰时的一声响判断),脚步声响到院子外头去了,阿婆和大嫂也匆匆走出门上工去了,院子里骤然显得异常清静,只有二嫂扫地时那种很重很急的响声。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反应,他们大约以为她不过晚起一会儿吧?这倒使四妹子心里有点不满足,她想示威给他们看看,而他们全都粗心得没有留意,没有发觉,反倒使她有点丧气了。
“四妹子,日头爷摸你精屁股了!”二嫂拖着扫帚从前院走到她的窗前,笑着说,“快,再迟一步,队长要扣工分了。”她催她上工。
终于有人和她搭话了,不过却是不管家政的二嫂,她的主要目标不是二嫂而是老公公和老婆婆,转而一想,二嫂肯定会给两位家长传话的。她没有搭话,长长地呻唤一声,似乎痛苦不堪,简直要痛苦死了。
“噢呀!那你快去看看病。”二嫂急切的声音,她信以为真了。二嫂又说,“你现时可不敢闹病,怀着娃儿呀!”
“不咋……”她轻淡地说,却又装得有气无力的声调,“歇一晌……许就没事咧!”
“可甭耽搁了病……”二嫂关切地说,“不为咱也得为肚里的小冤家着想……”
四妹子又呻唤一声,没有吭声,心想,必须躺到两位老家长前来和她搭话,才能算数。看病?空着干着两手能看病吗?二嫂即使不是落空头人情,属于实心实意的关照,也解决不了她的问题,她能给她拿出看病的钱吗?
四妹子决心躺下去,茶水汤米不进,直到这个十几口的大家庭的统治者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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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11
清晨的空气凉丝丝湿润润的。河川里茂密的齐胸高的包谷苗子悄头,浮游着一层薄纱似的轻柔的水雾。渠水哗哗流淌,水泵嗡嗡嘶叫,浇地的庄稼人互相问答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爽。这是三伏褥暑里一天中最舒服的时辰。
四妹子的示威取得了决定性胜利,老公公支使三娃子带她到县地段医院去看病。
四妹子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她的男人吕建峰双手紧握着借来的这辆已经生锈的自行车车把,有点紧张又有点吃力地踩着脚踏子,在吕家堡通往桑树镇的土石公路上跑着,路道坑坑洼洼,两条被马车碾出的车辙深深地陷下去,铺着厚厚的被碾成粉末的黄土。自行车车轮颠颠蹦蹦,几次差点把她颠跌下来,尽管这样,四妹子的心情还是畅快的。她在打麦场上,在棉田的垅畦里,常常听见村里那些媳妇们津津有味地叙说男人带她们逛西安、浪县城的见闻,她现在就坐在三娃子的腰后,去桑树镇逛呀!想到自家去桑树镇的公开理由是看病,四妹子又有点懊丧。
前日早晨,她躺在被单下,一直躺到一家人纷纷收工回家吃早饭,也没起来。先是建峰回到厦屋,听说她病了,倒是一惊,让她到大队药疗站去看看病,她翻了个身,没有吭声。他催得紧了,她才冷冷地说:“没钱。”他说大队药疗站免费医疗,看病不收钱。她听了,更加冷声冷气地说:“要五分钱挂号费。我没有,你有没?”顶得他半天回不上话来,他身上也是常年四季不名一文。
老婆婆撩起门帘,走进来问:“害咋?”
四妹子软软地欠起身:“头疼,恶心……”
“到医疗站去看看。”
老婆婆在桌子上搁下一枚五分硬币,叮当一响,转身走出去了,尽到了老辈子人对晚辈儿媳很有节制的关怀。
她到医疗站去了,交了五分挂号费,那两位经过公社卫生院短期训练的医生,热情而又大方地给她开下不下两块钱的药片和药水,回家又躺下了,一直睡到昨天天黑,她忍着饥饿,没有吃一口饭,早饿得四肢酸软,头昏脑胀,口焦舌燥,嘴唇上爆出一层干裂的死皮,真的成了病人了。建峰惊声慌气地问:“医疗站的药不投症?”她呻唤一声,不予回答,何必回答,其实那些药全都塞到炕洞里去了。老婆婆又来问过一次,随之就把建峰唤回上房里屋,终于传达下老公公的决定,让他带她到桑树镇的县地段医院去看病。
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付出了两天难耐的饥饿作代价,才争得了今日逛一逛桑树镇的机会,想来真叫人心酸。如果不是她装病,而是老公公大大方方给她几块钱,让她出去畅快一天,她大概会不停声地要叫“爸”了。无论如何,她达到目的了,尽管争得的手段不那么光明正大,她还是感到了一种报复后的舒心解气。
从土石公路转上通桑树镇的黑色柏油公路以后,车子平稳了。两天没有吃饭,心里饿得慌慌,腰也直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变得像一片落叶,轻飘飘的,在那儿也站立不稳。她倚势爬在他的后背上,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腰,乳房抵着他的单衫下蠕蠕扭动着的脊梁骨,离开吕家堡村很远了,熟人见不到了,不怕难为情了。路面平整了,车子也平稳了,他踏得也轻松了,这才问:“你难受得很吗?”
“嗯……”她恹恹病态地应着。
“忍耐一下,马上到医院了。”他脚下踏得更快了,车子呼呼呼飞驰。
四妹子的脸无力地贴靠在他的宽阔的脊背上,他当她真的病下了,急慌慌带着她往桑树镇医院赶着。他虽然对她冷冷淡淡,却怕她病,更怕她死。他老实,一丝一毫也没有觉察出她的用心来。她问:“咱爸给下你多少钱?”
“五块。”他轻轻喘着气,不加思索地说。
“要是不够开药钱呢?”她问。
“那……”他略微顿一顿,“咱爸说,一般头疼脑热的病,五块够咧。咱爸说,要是麻烦病,需得再看,那他再给咱……”
“要是花不完呢?”四妹子试探着问,“剩下块二八毛的,还要交给咱爸吗?”
“当然……按说应该交给老人。”他说,“咱屋家大人多,没有规矩不成。用时朝老人要,花过剩下的该交回去。”
“咱爸还查验药费发票吗?”她挑衅地问。
他不吭声了。似乎于此才意识到她的问话里的弦外之音,含有对他老子的某些讽喻,某些嘲弄,某些不恭,他不回答了。
她也不问了,盘算着怎样充分地使用装在他口袋里的那五块票子,如果花去一大部分买下些她并不需要的药片和药面儿,太可惜了,县地段医院不是吕家堡大队医疗站,每一粒药丸都要算钱的。
桑树镇逢集日,男人和女人把街道上拥塞得满满的,她跳下车子,扶着他在人窝里挤。走到医院门口,她拽住了他的车子,说:“先吃点饭,我饿了。”他说:“看完病,消消停停地吃饭,再迟,怕要挂不上号了,”她执拗地说:“不要紧。先吃点饭。”他无可奈何地调转过自行车来。
她终于睃巡到一家国营食堂,走进门口一瞅,她的胃猛地掀动起夹,扭得心口儿微微地痛了——她瞧见了饸饹。在一只大瓷盘子里,堆着小山一样高的饸饹,紫红色的条子,在服务员抓起时颤悠悠地弹着,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吃掉那一座饸饹垒成的小山。饸饹是用乔麦面压的,而乔麦正是陕北家乡的产物,在家时,过年过节总能吃上一顿。关中不产乔麦,恰恰成为食堂里的商品饭食了。大热天,吃一碗凉饸饹,她该多惬意啊!
他买下两碗,搁在桌上,诚恳地催她快吃。
她多多地调上醋,凉生生的饸饹从冒烟起火的喉咙滚进翻搅着的胃部,她噎得打起咯咯来,这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瞧瞧他,她才发觉他自己并没有吃,手里捏着一块干得炸开口子的馍馍,啃着,看着她吃。她停住筷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咋不吃饸饹?”
他歉意地笑着说:“我……吃馍就行咧!”
她心里忐忑一下,他只给她买下两碗,自己啃干馍,想省下几个钱来。她心里动了一动,随之就愤怒了,从他手里夺下馍来,塞到布袋里,把那一碗饸饹推到他面前,狠狠地瞧着他,直到他端起碗,提起筷子,憨憨地笑着低头吃起来。
她看见他吃得很香,很馋,一碗饸饹只挑了三五次筷子就挑光了。她伸出手不容置辩地说:“把钱给我。”他没有吭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交到她手上。
她接过那一沓折迭整齐的整块票儿和零毛毛票子,转身就走到买票的窗口,一下子又买下四碗来,堆到桌子上,对着他惊恐的眼睛说:“你吃,我也吃。”
他小声嗫嚅说:“要是不够看病咋办?”
“吃饱再说。”她埋头畅快地吃起来。
她吃下三碗饸饹,似乎肚子里还可以装进三碗。她没有再会买,留下空隙再吃点别的久已渴盼的东西。她走在前头,他推着自行车跟在她后面。她在一个卖西红柿的小车前停住了,问了价,又还了价,买下三斤,装进帆布袋里,等不得用水洗,只用手绢儿擦一擦,就吃起来了。她塞给他两个,他满眼疑虑,没滋没味地吃着。直到她停站在一个西瓜摊子前,而且花掉一块八毛钱买下一个整个西瓜的时候,他吓得简直要哭了:“看病咋办呢,钱花完了……”她说:“我有办法,你甭急,先吃瓜……”
她和他蹲在瓜摊上的小桌前,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个西瓜。
她吃饱了,浑身都恢复了力气,心满意足了,做梦时不知多少回梦见吃着杏儿,桃儿,西瓜,醒来时枕头上泌着一片口水,今日算是畅畅快快地享了口福。看着郁郁不乐的他,她觉得他太傻了,傻得令人可怜,令人憎恨。再次走到医院门口,他咕哝说:“药费肯定不够了!”
“算咧!不看病咧!”她说。
他回过头,惊疑地瞪大了眼睛。
“我的病……好咧!”她笑着说,“西瓜和饸饹,比药灵哩!”
他大概现在才明白上了她的圈套,一下子没有了力气,顺势在医院门口旁的槐树下蹲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有点生气地低下头。
她也想歇一歇,就在地上坐下来,瞅着他有苦难言的样子,悄悄说:“怎么办?买吃了这些东西,没开下一张发票,回去怎么给咱爸交帐呢?”
他不计较她的挖苦,反倒问:“你真格没病?”
“现在……有病也没钱看了。”她挪揄地说,“想想回去怎么交帐?”
他闷下头,又不吭声了。
“这样——”她说,“你甭做难。这五块钱,算是我借咱爸的,你给他说响,我迟早给他还了。”
“不不不——”他尴尬地笑笑,“不是这个话嘛!”
“建峰——”她低低地叫,“我说的是真话,不是耍笑你。我今日敢花五块钱,实在是馋得受不了啦!你知道,我有了,三四个月了。我也不知道,自肚里有了这东西,嘴里馋得……”
“你该早说……”建峰说。
“早说啥?你不知道,咱妈也不知道?”她说,“可我连……”她说不下去了,委屈得想流泪。看着街道上拥拥挤挤的男男女女,她忍住了泪,说,“你不替我想,也该替自个的后代想想。我要是生下来个瘦猴猴,你就后悔了!”
建峰闷下头,轻声唉叹一声。
“我给你怀了娃娃,瞎好没人问我一句。我恶心得吃不下饭,你妈不管,你也不管。”四妹子气恨地诉说着,“你爸养的那头老母猪,怀下猪娃了,他一天三晌给喂食饮水,给搔痒痒捉虱子……我连一头母猪也不如!”
“四妹子,你听我说——”建峰急了,忙解释说,“我实在没一分钱,有心也用不上,再说……我也不懂该做啥。”
“没钱归没钱,话该有一句吧?”四妹子并不接受他的解释,“你爸封建到连一句话也不许你跟我说吗?”
建峰又低下头,难受地唉叹着,闷了半晌,委婉地说:“咱爸脾气不好,面冷,家法也大,我也没法子,可你慢慢就知道了,咱爸心好,昨黑给我说,看病剩下钱了,叫我给你买些想吃的东西。咱爸说,屋里家大人多,不好给你另喝单吃,借这回看病,想吃啥买啥……”
“嗬!多大方!”四妹子冷笑一下,“就给下五块钱,真要看了病,能剩几毛?还‘想吃啥买啥’哩!”
“咱家……唉!没钱!”建峰说,“粮食卖下五百块,全给亲戚还了帐,是为我娶你拉下的烂账……”
“穷也罢,富也罢,反正我进你家门楼快半年了,今日头一回花下五块钱。”四妹子淡淡地说,“你给老人说,今日我乱花的钱,算我借下的,我日后还给他。这样——你也好交帐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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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12
五块钱,把一个和睦贤良的十口之家搅得人仰马翻了!自信而又威严的家长吕克俭老汉,气得心口疼了,躺在炕上起不来了。
克俭老汉躺在炕上,脑子里不时浮出那不堪回味的一幕场景——他刚从地里走回村子,就瞅见自家门楼下围挤着一堆人,这是乡村里某个家庭发生了异常事件的象征。他心里一紧,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