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儿-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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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肯定先看,我奶奶听她们说话。想看肯定不说。一个人在小屋里呆着。〃
〃我看你奶奶挺和气的。〃
〃她梗着哪,不说话。我爷爷和一个人走了,那个人本来还想认我奶奶,管她叫姐姐,可我奶奶就不说话,后来我爷爷和那个人去了台湾,我奶奶还留着他的照片呢。我看过,挺帅的,其实我奶奶一直在等着。〃
〃他们是家里作主的吧?〃
〃是我大太订的,就是我爷爷的妈。他们是旗人,规矩挺大的。我奶奶是北京乡下的,说我爷爷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后来很快就住出去了,另外找了一个。我奶奶告诉我,那个人穿旗袍。〃
〃你太太不管?〃
〃那会儿都是正常的,他们还想住回来呢,我奶奶就是不吭气。我太太在,她没辙。吃饭的时候都得站着,在边上站着。我太太还嫌她吃饭吃得不雅,她不管,就一碗一碗吃。其实她才倒楣呢,我太太一直管着她。我太太七十多,没牙还能咬蚕豆呢。赶上该她当婆婆了,时候又变了。我妈哪能听她的呀。我妈是大小姐出身,在南方的时候,家里住楼,有护兵。就是不知道怎么闹的,有一天我外公骑马回来,出了一身汗,一洗澡就死了。他也不知道是哪头的。我姥姥也是小姐,就会看《安娜卡列尼娜》,当时她就傻了,光在阳台上站着,后事都是别人办的。钱也可能让人闹走不少。后来她带着几个孩子来北京就已经败落了。我妈是老大,不能继续上学,就工作了,当会计。后来就看中了我爸。〃
〃你爸那会儿干吗?〃
〃我爷爷走了,家里就没钱了,我爸是独子就当了邮递员,十六岁开始送信,说那会儿城外还荒着呢,特冷,有的地方根本找不着,手冻得握不住车把,到天黑也回不来。可我爸特认真。所以我小的时候,记得晚上他们老是在单位加班。他们那会儿才神呢,他俩好,单位里根本就不知道。一直到结婚发糖,大家才吓了一跳。平时他们在北海约会,老是胆颤心惊的,看见有认识的人来,颠……就朝两边逃跑了。〃
〃那会儿可能都那样。〃我换了个姿势,把背后的枕头放好,英儿在我脸上涂完油又拿一块儿热毛巾把我的脸给盖住。
这好像是一段挺长的时间,我听着风窸窸窣窣的声音,觉得毛巾在一点点变凉。英儿总是不远不近地走动着,不时在倒水,换一块毛巾。我不知道毛巾粘了油会怎么样,但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想,脑子里只有一些若有似无的家常话,好像英儿带我去一个她常去的地方。她好像忘记了我是谁,那么平常他说话一点嘲笑和刻毒都没有了。
终于她把我脸上的毛巾拿掉,把所有油都擦干净。笑着看我,好像很满意的样子。
〃你还挺像的。〃
〃什么?〃
〃那么回事。〃
〃你也挺像的。〃她把我头发撩起来,〃你以后别戴帽子了。你的额挺好看的,其实你好起来不难看,额上就没有皱纹了。你是怕掉头发吗?〃
〃我是怕挨枪毙,剃一个大光头。〃
〃其实你头发还挺好的,那么黑。〃
〃有三根白的。〃
〃是哎。〃英儿笑了又把嘴抿住,有点嘲弄的样子,〃都想谁了这么费心思?〃
〃想一个小姐。〃
〃在哪儿?〃
〃在美容店里。扎俩小辫,用皮筋扎的。〃
〃她跟你好吗?〃
〃还可以,就是没事老跳西藏舞。跳完了就给你一块长毛巾,自报姓名说:巴扎嘿。〃
〃你才黑呢。〃英儿听出来了,〃还想让人家当黑人。〃
〃那就鼓肚白吧。〃
〃我就跟你掰。〃
我怕英儿掐我赶紧站起来。
〃没完呢,坐着。〃英儿直捷地把我按在椅子上,〃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还算赶上个赭石色的。〃
〃你是不是按钟点收费啊?〃我看英儿在手上涂另一种油。〃一次七十块,我得对得起你啊。〃她说。
〃你那油是不是祖传的啊?〃
〃就是乳汁加点甘油。哎,你白了好多呀。〃她把一个汽车上的镜子拿给我,我一照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皮肤变得那么干净细致,眉眼也清楚了。
〃行啊。〃我说。
〃主要你平常老不好好洗脸。〃她端详着我有点职业的味道,〃坐好。〃
〃她开始用手指在我眼角和太阳穴上轻轻按摩,那么柔和地滑动。我看着她,上午的阳光骤然明亮起来,她大大黑黑的眼仁里,闪出几点亮光。
(谁说我黑我就哭,小时候我们院的孩子说我,我太太就拉着我找人家家去,问人家:你们干吗说我们家小英子黑呀?我端大碗在院里吃面条,一个孩子说我吃的面像蛔虫,我就骂他。我爹听见就特凶,出来嚷我:家去!那回我也哭了。)
〃英儿!〃她没吭气。
〃英儿!〃我又叫了她一声,她笑了。
〃别老看人家,闭眼。〃她的手指在我的眼帘上下按摩着。
〃你爹妈吵架吗?〃
问这干吗?什么都打听。〃
书上说的,娶媳妇之前,要先看看丈母娘的脾气。〃〃什么人见你都找着脾气了。我爹妈好着呢。我爹一犯病,我妈就给他按摩掐脑袋。我爹特逗,从后面看脖子和脑袋一样粗。可年轻的时候挺精神的,鼻子直,抿着嘴。我眼睛像我妈,这有一道,像猫,我爹眼睛是这样的。〃英儿松了手把自己眼皮按住一半眨巴眨巴,马上变了个样。
我笑起来,说:〃你眉毛黑,大眉毛,像林彪。〃
英儿拿过镜子来照了照,有点得意地扬了扬眉:〃我们家搭配得好,不显。〃
〃你爹想让你找个什么样的?〃
〃我爹什么样的都不想让我找,说这样挺好的,就是结婚也得住家。我妈有一阵老着急,让我姑给介绍一个博士生,说马上要出国。〃
〃你见了吗?〃
〃见了,我姑非让去,在北海。那人一说话我就乐了,他说:今儿,天不错。我一乐他也乐了,我问他是不是每回都得这么开头?〃
〃这种事不能乐。〃
〃不乐就没完。一般有点意思,尽是跟你说,最近看什么都没劲的。所有人都没劲,你要跟他说进去就完了。〃
〃那你怎么说?〃
〃这还不简单,看有那么点意思,我就说:'你是不是该找对象了?想找什么样的。,那人就一愣,然后默默唧唧就开始形容他想象的人的样子。品性啦,趣味啦,越说越好,越说越像我,这时候就得打住。我一指自己的鼻子说:'你是不是想找我呀?'他又得一愣。没等他承认,我就说:'你别逗了,我们家老二都打醋了。'〃
〃你够会破坏人感觉的。〃
〃这种事别想理清,越正经越说不清。〃
〃太阳老晃着我。〃
英儿站沙发上把窗帘拉上,屋子里透出一片虚茫的橙红色。〃我爹要知道撞上你非气回去不可。〃
〃我哪点儿不好了?〃
〃你这不好。〃英儿点着我说,〃你眉毛带尖儿,太凶。将来非出事不可。〃
〃你爹凶吗?〃
〃我爹?我爹到哪都是和事佬,人缘特好,就我妈和我奶奶闹,急过一回,他没辙,我奶奶一直给我姑带小孩子,带大了就到我们家来了。〃我妈跟我姑不大好,说过这事,我奶奶又嫌我姨的孩子长期住我们家,又不是我们家的孩儿,闹着闹着把我爹闹急了,我爹是孝子可又不能说我妈,就抓起块表往地上啪地一摔,我妈当即就回娘家去了。〃
〃那你怎么办啊?〃
〃我能怎么办?第二天等我爹气消了,我就开始扫地。从沙发椅后面扫出好些小齿轮小弹簧来。一边扫,还一边夸我爹:'爸,'我说,'您摔手表劲真大。两个星期以后还扫出一些小零件呢。〃
〃后来呢?〃
〃后来我妈回来了呗,买了点菜。就跟没这事一样。〃
英儿好像有点累了,她跪在椅子边上,轻轻地抚我的脸,沿着鼻子到嘴边抹动,我抓抓她的小胳膊说:〃歇会儿吧。〃她说,〃不,快完了。〃
我沿着她的手臂抚摸着,绕住她。
〃干吗?〃她说。
〃我也学点按摩;〃
〃你还用学?一按摩就出偏。〃英儿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一笑,然后又有点古怪地看着我,〃你看上她哪儿了?〃
〃谁呀?〃
〃谁呀?〃英儿问回来,她把手放在我额上。
我心里一静,忽然湿润起来。恍惚间好像英儿刚刚从河湾那走来,穿着淡蓝的裙子,想说我们都知道的那句话,我抬起眼睛看她,后边残缺的天花板垂落下来,锯断的屋梁停在空中,有蜘蛛网飘动。但也就在这一刹那,我觉出英儿的期待中含着一丝隐约的嘲弄,话就拐弯了。我点着她嘴边的痣说:
〃我看上她这颗痞了,没治。〃
〃这叫吃痦。〃
〃是痴迷不悟吧?〃
英儿终于完工了,她把一切有条有理地放回原处,像一个真正的美容小姐似的。我走到里屋大镜子前,胡撸胡撸头发,吃了一惊。我好像从来没这么白净过,皮肤柔润轻松,都不像我了。我作了个表情,一点纹路都没有。英儿进来问:
〃怎么样?〃
我说:〃糟了!雷得跟我急,我哥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风停了,每一棵树都站在中午的阳光里,大白云一动不动,鸡鸟无声。你拿着好几件小衣服从山底下上来。一边走一边唱歌:
春花秋月何时了
不了也得了
往事不知有多少
管它有多少……
帷幕
帷幕
帷幕一
雷,那种最深的神秘快乐,你不知道。女孩子有一种默契也是一道帘幕,她们彼此知道,却又无知无觉。就像晓南说的那样。英儿在睡着的时候,把手和脚都放在她身上。晓南说的是:〃英儿的那些手和脚。〃
〃那些〃使我笑了。我说:〃又不是螃蟹。〃这是我后来见晓南时唯一的笑和联想。
她在晓南那一直扮演一个小女孩的角色。偶尔哭了,晓南便来哄她。其实她们之间一直有着一种微妙的膨胀力。只有一次打破了它,就是英儿送陶罐那次,英儿哭了,晓南猛然知觉,就再不把她当小孩子。
〃这是什么书?〃第一次在我们家,她抢着晓南手里的书问。
〃《查特莱夫人》〃
〃卖得正好呢。二十块钱一本。〃
〃英儿不能看这书。〃晓南指着她,〃还得过些日子,我们才能把她嫁出去呢。儿童不宜。〃
〃得了!〃她爬在床上翻书,大为不满他说。
英儿有时候喜欢放肆,在你面前她不太敢,因为你总有一部分秉性她无法把握,不像在晓南那。哪个琴键碰一下出什么声她都知道,其实她也微妙地试过。有几次我在那边和她捣乱,她就直捷地叫起你来,让你过来救她。这些都带着玩笑的成分,她总是吓唬我说我要叫了。我说叫吧,她就小声地叫一声〃雷〃。她总是这样,好像你是一个壁垒,唯一没法撒娇耍赖的地方。她老问:你害怕吧。她有次真的对我说:你敢把我抱过去吗?我说:敢。就把她横着抱起来,她没有穿主服,赤着身子。
〃你敢,我就敢。我不在乎。〃她挑衅性地看着我。
〃我不敢。〃我又把她放下了。
〃你怕雷?〃
我看了她一眼笑了。真的放肆都是看对象的,我们都知道停止在什么地方。
有一次她忽然推开缠绕,笑嘻嘻地逃到你那边去了。我不好造次,只好一个人在她的床上过了不安的一夜。
早上很早就醒了,我走过去看你们。门一点点开了,有点胆怯,我看你背着身睡着,英儿朝向你,你们都停在梦里。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使我胆怯。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因为英儿的缘故。
但白天英儿永远站在你一边,她觉得跟你在一起神气得很,老在替你伸冤,她的话都要说到你头上,她说:你这种人怎么能娶雷,雷怎么能嫁给你这种人。
〃别老想着上中学。中学?要是在学校,才没有人看得上你这样的呢。〃她说。
〃你那个时候是班长吧?我问她。
〃哼,〃她用鼻子出气,〃连分数都不会,活该倒霉吧你……〃
〃没用,我就想娶班长。〃
〃你这样的?……还真娶了个班长。〃英儿好像哭笑不得,〃班长咋那么倒霉呀。〃
好几次她专门想学你那么笑,还在我面前试过,想一下从心里笑出来。可她嘴边有一颗痣,这使她的笑有一种苦味,甚至有些明显嘲笑人的意味…
我知道英儿一直在猜度你。可我说不出来,这是她感觉到的。我可以对她说一切,但就是没法说这个。她有时候抱怨我说:你只敢欺负我。又试探地问:要是雷会怎么样?我学着你的手势指一指隔壁,她就笑了。后来好几次我在她那。她就像你那样也指一指隔壁。
我想她真正要知道的也不是这些。
她对别的女孩子的好看有一种痴迷,引起她的自悲也引起她的骄傲。有一次她开玩笑说:要是你们成立美人党,雷就可当主席。她甚至还说要写篇论文,专门论述谁谁谁不如雷好看,因为她在北京的时候,人家老说她像个谁谁谁,这件事总使她记挂在心。
从她第一次来找我开始,他就想知道你了。她一直在不露痕迹地猜测你,甚至不愿意对自己承认。
在岛上的时候,你们总是一起出门。你教她开车,介绍岛上的朋友,去参加山顶洞人的戏剧晚会。你们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说自己也说别人的事。慢慢的,你让她了解了你那条无形的边界。你一开始就知道但又浑然无觉,好像这是别人的事,或者只是家里的另一件事,这使她无法诠释;她会和我一起打水漂,沉浸在闪耀不定的爱情中,却不知道观注者,为什么那么当然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失了自信,也激起她的好奇,总想知道你倒底为了什么。
我们彼此探寻。
我只能从她敏感的欲望上、从她隐隐透出来的故事中了解她。我想知道她最深的好奇、期待中隐含着什么,是不是仅仅在开玩笑。
〃我这个人很俗气,我的丈夫必须是男的。〃她好像知道我,用说刻薄的小笑话打击我。她敏锐地感到了我内心另一种无法言说的愿望。
〃老是姑娘家,姑娘家,烦死了,有什么稀奇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总是流露出极不耐烦的神情。有时候照镜子,见自己神色美满,就又那么兴致的给我讲女孩子的事。〃
〃唇不涂自红。〃她舔舔嘴唇。有的时候、她真像海棠似的,〃我上学的时候,老师老说我思想不好,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以为我涂了口红。我也没办法。〃她总是这么贴近镜子看自己。含混地说,〃雷那么好看,嫁了个大傻子。〃
她悄悄地向我打听外国女孩子什么样。
〃她白吗?〃她赤身伏在床上让我按摩时,老提这样的问
〃你是想问这吧。〃,我抚摸她的下部,觉得她的好奇心总是战胜她的羞怯。她说是。她想知道她们是不是也像这样长着体毛。
〃也有毛吗?〃她那么捷直地问我,神色单纯而天真,简直就像小女孩一样,要到一片树林里去。我不能说清楚这个事情最隐秘的部分,只是忽然想起来。她告诉过我。在北京的时候看过外国的色情录像。也许有的时候仅仅是说给我听的。
〃她们都是半推半就的么?〃她会很随便地套问〃。
〃你还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我又不是男人。你不告诉我,我以后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