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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英儿-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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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儿把枕头往我脸上一扔。“赌场?屠场吧。“

  “人家是为了胖子,你就知道弄个破房子,什么也不管。”

  “我修。”

  “你那也叫修房?钉两块板,掉三块板。瞢谁呀。雷刚才说,那边地板又鼓起来了。地基下陷。一下雨,房子还带歪的。”

  我不吭气。

  英儿换上睡衣,把床头的灯也关了。

  “哎,顾城。你转过来,你要没房子可修干什么呀?你肯定该拆了吧,那天你砸玻璃真可怕,要我就不理你了。雷还抓着你说‘没事没事、,那边破窗户直灌风,也没法洗澡了。

  冬天多冷。”

  “我拿塑料布给钉上了。我说买个新窗户去,雷又不吭气。”

  “废话,再让你砸。你不许转过去,跟大石头似的。”她慢慢把手伸下去“你以后会好点吗?”

  夜里我醒了,看着那么长长的窗子透进对面山上的月光。

  英儿象小姑娘一样,把头埋在我身上。发丝弄得我鼻子有点痒,我忽然觉得那么安心,我想了半天,好象想不起什么事来。就是觉得在这个干干净净的高屋子里,日子会一直过下去了。

  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看着窗外婆娑的竹子。

  英儿已经起来了,洗完澡在厨房里忙碌。

  “英儿。”

  “哎。”

  “你怎么起得那么早啊。”

  “早点出门子啊,昨天跟雷说好,赶集上去。你去不去?”

  “我?”

  “去吧,去吧。一人呆家,老那么阴险。我回来还总是怕你死了吓我一跳。”

  我想起英儿平常回来的时候,经常老远地叫我一声。原来是怕我死了吓着她。

  “我不是供你们怀念用的吗?”说着就走进浴室去了。

  “我们保证怀念你,保证写一本书怀念你。”这还是英儿在岩石弯那边说的,我忽然觉得那样的日子挺遥远的。好象站在岸上,看那些游过的海浪。我把水关上的时候,用毛巾擦了擦被水汽蒙注的镜子。

  “你穿这件衣服吗”一向不管事的英儿,站在那微弱地建议着“你的羊肉汤好了。”她把那些盘子和面包都拿到客厅里,平常早饭我们都是在厨房里吃的。

  带着海水凉气的风,在山谷里吹着。路边的树枝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我还没看见花开它们就已经谢了;垂着的花使我想起小丑的帽子,山谷里水声飞溅。

  “我怎么看什么都挺新鲜的。”有声有色的阴云在前边树顶上飘着。

  “你又一个月没出门了吧?”

  “今天可能下雨。”

  “下不了,哎,已经下了。”

  风骤然大起来。

  “你冷吗?”

  “不冷,你想回去了吧?”

  “没。”

  我们沿着回转的公路,大步走着。不知怎么我有点神气起来,象军人似的。皮靴一迈一迈;很快我们就看见海湾那边卖熟肉的小店了。那个店老关着门,橱窗里放着一个彩磁做的小猪。

  “这个店得多少钱?”

  “得十万吧。它怎么老是关着门呢?”

  “你的手怎么那么热呢。”

  “喂,”居然有人在用中国话打招呼。英儿给吓得一抖,头也不敢回。其实那个人在马路对面,离她远着那。,我们走过的时候,也没太注意他。

  “你好。”他又说,是个亚裔,脸又暗又光个子细高。“你——们”他的话很奇怪“坐不坐车?坐去集上。”

  英儿这才缓过来,“他想让咱们坐车。”她好象给我翻译惯了,把那种难懂的国语,变成北京话,又说了一遍。

  “哈罗。”我不伦不类地打这招呼。

  “啊,哈罗、。不要请。”那人把手一挥,做出让我们停止前进的样子。我们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他朝两边猛烈地看了两眼,就急速钻进车里,车子开到后边路口上,原地转了个圈。又追上来停在我们的身边。

  “请上车。”那个人把门打开了。

  “我们喜欢走路。”

  那人似乎是没听懂。

  “我喜欢邦邦邦邦一一”他的手在空中弹着。又歪着脑袋使劲说出两个字“对,音乐。我知道你系中国死人。希呀,希人。啊,你的帽子,他们知道我知道。”

  英儿已经笑得嘴一瘪一瘪的,但还是尽量礼貌他说:“比英语难懂多了。”

  “我知道你知道,啊?”

  “您是不是红糠来的?”我竭力就和着他的话和音调说。

  “红糠?”他眼睛放出光来。“你们系红糠?”

  “NO,”我用英语回答他:“批坑。”

  “国语。”他拼命点头。“我系那个爸爸,十八岁——”

  开始在纸上乱划。“红糠找到。纽西兰,一个月,姆?”

  我跟英儿说:“你求求他,还是让他说英语吧。我汗都下来了。”

  英儿开始跟他说点英语,我终于透了口气。车开动了,还真下起雨来。我只好死心塌地坐在他的车上。

  原来他是只去过香港一个月的华裔作曲家。他欢迎我们到他家做客,他喜欢中文,中国诗歌。他知道岛上有一个戴帽子的中国诗人,太太很漂亮。

  我们在集上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在古拉安的大菜棚里挑菜花呢。

  “今天菜花特别便宜。”你好象很高兴的样子,就是脸有点发白。

  小小的集市也挺热闹的。因为下雨大家都挤在一起,打着招呼。古拉安站在那,一副严肃的样子,他的女儿和一些帮手都在那忙碌着。而他拿着一根长棍子,把蓬布支起来,赶水,透明晃动的积水滚到蓬布边上就哗啦一声倾倒下来。

  “英儿和你一边挑菜,一边说刚才碰到的那个话音古怪的华人。

  “呕,批坑。这么说你们是讲国语的罗?,英儿给你学那人最流利的一句活,学得挺象你就笑了。你把钱给英儿,然后你们各自付账。

  红白相间的大蓬布上下鼓飞,忽然太阳就出来了,照在潮湿的沾满水珠的草上,集市上有人吹着小口哨。

  “可罕怎么来了?”你还是那样称呼我。

  “他?”英儿看我一眼,好象不屑地样子,可眼睛里藏了笑影“他想出来逛逛街。”

  几十台大电视,蓝蓝的闪动着,几十个一模一样的美国将军,用一模一样的口吻在说伊拉克的问题。这是岛上唯一卖家具的商店,门口还摆着吸尘器。和降了价的剪草机,干净的绿地毯,散发着塑胶的气味,一进门是一个裸体广告,一个金发女子伏在床上,很温馨的样子。意思是装了这种暖气,就不用穿衣服了。

  我看了看油漆刷子的价钱,中国出产的三块钱新市,新西兰出产的十三块。

  “底下二楼是家具。”英儿说明,她有一点近视。看字的时候要眯一眯眼睛。

  我没想到下边竟是个广阔的大厅,这家商店是依着海岸的坡地往下建筑的。街边却只有一层店面,所以一进门就是商店的最高一层了。

  几个华丽的大床摆在一边,有铜的,也有罗可可式的带金饰的木制床架,一排排梳妆镜照着我们,一个人都没有,我们说话声音都很轻。

  “这个挺好看的。”英儿指着一个小床说。

  “我喜欢那样的。”你指着另外一个大床说,你喜欢的东西永远是最贵的。

  “这小床才三百块钱。”

  “那我得吃多少面包呀?”

  “撑死也白搭,压根就印了三种号码。相声里就有这么说的。说是攒够一百零八将的火柴盒就可以换一个彩电,人家总共就印了一百零七将。”

  “是,那回也是有奖购货,说什么几个票对起来就能得什么得什么,买五十块钱东西就给一张,雷当着她的面拿了一大打子,我回来在床上码了半天,根本就对不上那个大号。有一种蓝色的没有,根本没印。”

  “彩票还是不如彩礼呀。”这时候我已经把火生起来了。夜深了,英儿在楼下帮你铺好床,就上来。客厅里光影闪动,壁火正烧得好呢,我跟着英儿象影子一样。

  “你跟着我干吗?今天你得好点。”

  我点点头。

  “知道怎么好点吗?”

  我看着她。

  “不能这样。”她把我的手拿开。“你得离我一丈远。”

  “一丈远是多远?”

  “一丈远,就是一丈夫那么远。”她得意了“行啦,去吧。”

  夜里又下雨了,我起来,客厅里炉火还是红的。我轻轻地走,楼梯还是在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我迟疑了一下,就去推英儿的门。门被关住了,她在里边抵了把椅子。

  我又用力推了推,她醒着,在里边发出低低的笑声。

  绿荫谷的冬天结束了,岛上的日子也没有了。

  从绿荫谷回家的日子多好啊。我不管你们,你们也不管我。英儿开始专心地做她的春卷,你把她送到集上去,我还在一点一点修那个屋子。我钻到屋子下边,象地老鼠一样的工作着,听你们在地板上面走来走去,隐隐约约说话的声音。

  蔓草沿了房子的空隙长到屋子里去,就变成了天然的装饰,在放碗的木架上缠绕。

  我用六个千斤顶把房子顶起来一点,我画了条线,让英儿在线那边活动,我在地板下放水泥桩子,换掉朽坏的木墩。我那么专心的做这件事,以至于会错过吃饭,饿得几乎走不上楼来。

  “要我就把这些板都换了。”英儿说,她总是对天花板忧心忡忡。

  “墙板也得换。”你说。

  “那壁画怎么办呢?”乡伊说。

  “最好另外盖两间出来。修还不如盖呢。英儿一问,我一问。”

  “那时候我就把门一插。”英儿说“现在我没门儿、没办法”

  “我给你做个门吧?”我说,“现在就能钉,做个拉门。”

  “不要。”英儿干脆他说。

  停了一会她又想起来了,“其实也就两万块钱,有什么的呢?咱们一起干活,一年肯定能攒一万。”

  “那得出去挣钱。”

  第二次告别(六)

  英儿有时候在屋里哭,然后她对你说:也不知道怎么,有时候就想哭一哭。她站在平台上看着远处,我们那时候已经定好了出发的日子。

  我忙着用掉最后的水泥,筑墙,做那两个台阶,你在忙着安排胖子的事,让工人来装水、热水器和电灯。好象越到最后,事情越多。我们的屋子一天天变得陌生起来,所有杂物都被埋掉了。筑好的城台上撒着细细的石子。夜里,灯可以照到山下停车的地方,室内处处灯光怪亮。我们好象装了过多的灯,把这房子每一处损坏的地方都暴露出来,蜘蛛网和蛀蚀也都看得更清楚了。

  第一天灯亮起来的时候,我们漫无目的的四下走了好久,真的有点不太认识了。

  “是不是太亮了。”你看着破烂的囚壁说。

  “跟回光反照似的。”

  “还有几天呀?”

  “二十天。”

  “五四三二——一,发射,现在就点上火了。”

  “做平台三千,装电两千五,热水器八百,浴室五百,浴室肯定修不完了。”

  “肯定修得完!”你说。

  车在熟悉的路上回转着开向码头,我们一点不觉得这是要出远门的样子。你在向英儿交代剩下来的事。我看着英儿心里一点也没有别离的感觉。只是想着她说话时,嘴边那种嘲弄的笑纹,意思是“你也能挣钱?”

  “我挣到两万就回来吧。”夜里我对她说“我都不想走了。

  你说我去吗?你现在说不去,我就不去了。”

  “我不管。”

  “那我不去了。”

  “还是去吧。”

  “那你怎么办?”我抚爱着她。不知道怎么心里有点木然。

  “我自己解决。”她笑起来“你是挺傻的。”她抓住我。

  “英儿、你听我说:任何时候你要我回来,打一个电话我就回来。我什么都不要。”

  “还是去挣钱吧,废物利用。”她又开始说老笑话了。

  “是两万吗?”我好象看见了那放着干净木器的小卧室、窗帘、厨房里一排排悬挂的铜锅和玻璃碗盏,英儿永远喜欢收拾的小屋子,还有胖子的游戏室。

  一年真不知道怎么会过完,可这个新房子就在时间那边。

  山和房子都过去了,海湾出现在眼前,是两万吗?我几乎无声地问英儿,英儿笑了,三万。不许涨价啊。车门开了,路边的萱草在海风中热烈的舞动着。英儿也下来。眯起眼睛。

  我抱了抱她,心里说“小人儿。”她好象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还挺洋气的。”

  一直走到船上我才回过身来看码头。有一两个赶船的人在奔跑,但英儿已经开车走了。

  小金鱼(七)

  为了个房子就跑到柏林来了,我和上帝定约,再不向他要什么了,只要和你们在一起。后来我还是要了,我喜欢她也就喜欢了她喜欢的东西,我喜欢房子。

  我第一次遇见英儿的时候多好啊,一心一意地看着她。什么事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后来事就多了。我多笨呐,我以为爱是一个许诺。总要有更好的日子在后边,其实那日子已经太好了,英儿都说。她从来没那么快乐过,“这日子神了”。

  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或者没法想的时候就好了。

  我们在平台上坐着看海景,说来说去,想不出还缺什么,好象就缺两万块钱,把屋顶漆成红的。

  我到柏林来了,看着那个小房子,在时间对面,一年。一个有新窗户,新的小柜子,里边放水杯的房子。有小小的楼梯,真象玩具,英儿喜欢。我想一年,不管多宽阔,都会过去,后边的日子是整洁的。应该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长廊。我闭上眼睛时间就会过去,我让自己睡着,象一条河流,我老看见英儿站在台阶上如时出现,穿着那件印满花朵的小衣裳。

  我和你回家,穿过城市街道,穿过海就能看见她了。在那台阶上,温和的阳光照耀着,雷,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我们打开门,屋里挂着衣服、被单,初夏的阳光都使我充满愿望。我轻轻地接住第一天、第一个日子,把英儿抱起来。我的心会那么干净,好象粗糙的笋壳包含着春天的岁月。

  我那么笨,拿着电话对英儿嚷:挣到钱了。英儿写信夸了我,说那一声嚷煞是响亮,让人痛快。她不相信的事,我一定要做到。我在电话里说了傻话,她知道我说了傻话。最后她只是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在她的音息淡漠的时候,我的不安已经告诉我了。但是我不去想。我只是想我和她渡过的每一分钟,只是想多做一点,就见到她了,给她一个意外。

  爱是一个许诺,就象我离开北京一样,我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我活着,就要和英儿在一起,哪怕过一天。我心里这样说过,到死也不会告诉她。后来我离开她忘记了这个许诺,我离开英儿难受极了,活象一个人被分成两半。我情愿忍受这件事,是为了偿付我欠你们的,是为了更好的日子。

  我想象她是个勇敢的小人儿,在黑夜里不怕打雷。不怕下雨,到处管事、种豆子,教乡伊开车。我有时候走到街上都会笑起来,因为我们有一个小小的国上。

  波浪一阵一阵展开了,岛一点一点的小了,英儿在那个岛上。英儿没有了,我恨她。不是因为我爱她,而是因为她说了钱的事,说了我们一起干活。这不是命里的事,不是我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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