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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水穷处 作者: 张执浩-第3章

小说: 水穷处 作者: 张执浩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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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这样陌生吧? 

        我睡了一会儿,再度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又往朱鹃家拨了一次。还是那个女人接的,但这次她没有立马挂断,我听见她喊了声,“朱鹃,你的!”,接着是一阵叮叮当当、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女人拉长腔调:“喂——” 

        “朱鹃吗?我是张望,”我直了直身子,左手捂住小腹,低声下气地说道。 
        “张望?哦,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死了吗?又超生成人了?难道人世间还有值得你念念不忘的什么吗?”朱鹃口气并不惊讶,也听不出任何激动的情绪,倒是充满了嘲讽的意味。若是放在以前,我肯定要暴跳起来的,但此刻,无论她怎么挖苦打击我,我都不会还嘴。谁让我当年抛弃人家,现在又来找她呢? 

        我不吭气。她好像气消了些,“说吧,你来找我干吗?” 
        “现在能见面吗?”我轻声问道。 
        “你在哪儿?”她迟疑片刻,问道。 
        我报了宾馆的位置,补充道,“你说个地方,我开车过去。” 
        朱鹃犹豫片刻,说道,“那就八点钟吧。在人民广场左手边的那家‘星星索’酒吧碰面。” 
        我先行到达酒吧,找了张相对隐蔽的台位坐了下来,时间过得真慢啊,吧台那边的那只黑色石英钟好象没有走动。疼痛、燥热,加上紧张,使我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不断有人出入于酒吧大门,那边有人在弹琴,很业余,琴声过后,又有人唱起了歌,依然很业余。可惜我身体不适,不然我倒有兴致过去弹奏一曲的,正好可以转移我此刻的无聊、虚弱和空虚。正这样想着,突然感觉有只手隔着真皮挡板在挠我头发梢,我扭身抬头,看见一个女人模糊的剪影,光线太暗了,我只好站了起来,“是你吧?”我没头没脑地这样咕哝了一句,觉得口气有些生分,便补充道: 

        “你好,朱鹃!” 
        “能不好吗?”朱鹃穿了条绛灰色的毛尼裙,上身是件白色的V型领口毛衣,一条蓝色围巾随意搭在肩膀上,还是从前那种齐耳短发,但发梢烫了卷儿。她看上去很精神,气色也不赖,只见她随意拢了拢裙摆,在对面椅子上坐下,垂下眼睑看了看桌面上简单的杯盘,然后端详着我,“你气色不怎么好,很不好啊,”她看着我的眼睛,关切地问道,“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面前的这个女人与我记忆中的朱鹃从外表上看是有很大差别的,这个女人成熟,自信,像洪水退下去以后的滩涂,少了些棱角,多了点圆润。她今年应该有三十出头了吧,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 

        “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啊,”朱鹃见我在端详她,就叹了口气,端起杯子碰了碰我的酒瓶,说道,“来,让我们为往事干杯!” 
        我喝了口酒,肚子疼得更厉害了,放在桌沿上的手臂都微微颤抖起来。“我昨晚就到樊城了,”为了分散精力,我东扯西拉地说道,“樊城变化很大,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呵,你不是都看见了嘛,我很好啊,不好还会来见你?”朱鹃往后仰了仰身子,用右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然后双臂搁在桌面上,只见她十指交叉互相搅动,突然松开,用左手的大拇指呵食指拧了拧右手的无名指,使劲一扯,半截指头掉落在了桌布上。 

        我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呆了,浑身颤抖,差点叫出声来。朱鹃瞟了我一眼,没有理睬我的慌乱,只见她镇定自若地将那半截指头重新戴到了右手上,十指又恢复了先前的完好无缺。“这截指头是硅胶做的,再也没有痛感,可以随便用刀砍的,”她诡异地笑着,这样的笑容使我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又像鬼魅般浮现了出来。 

        朱鹃一直在留意着我表情的变化,她摁灭烟蒂,走到我身边,问我哪儿不舒服。我指了指下面,“肚子,”我说,“唉,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很难受,胃胀气……”。“我看看,”朱鹃做了个让我平躺下去的手势,“不知所踪、不知所往的疼,甚至不知所在的痛,是最可怕的,我体验过的。躺下吧,让我看看,说不定可以帮你找出准确具体的位置呢。”她一语双关地说道。 

        我见周围没有什么人走动,就朝外面挪了挪身子,半躺下来,腿伸在座椅子外面。一只光滑柔顺的手就这样无所顾忌地伸进了我的衬衫里,并将我的皮带往下扯了半寸。“是小腹吧,最好解掉皮带,方便我检查,”她像医生似地很在行地吩咐道。我有些难为情,虽然我们曾经肌肤相亲,但那毕竟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见我自己不动手,朱鹃就“嗤啦”一下,一把拉开我的皮带扣,笑道,“又不是没见过的,还以为你是谁啊。”她伸张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从我胸口逐渐按下去,每按一下,就问我一声“疼不疼?”我就“哎哟”一声,随着她越来越用力,我的叫声越来越大了。折腾了半晌,最后,朱鹃的指头停在了我右腹下方,她使劲按了一下,接着马上松手,再按,再松手,连续试探了几次后,她问有什么感觉,我说,你一松手就非常痛。 

        “那就是了,”朱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吩咐我起来穿衣服,“马上去医院,很有可能是急性阑尾炎。”朱鹃说对了,果然是急性阑尾炎。再晚一点,阑尾一旦穿孔引起腹膜炎,你这条命可就丢了,医生说道。朱鹃在一旁得意地笑着。当晚,我就被推进了手术室。朱鹃替我在“家属”栏中签了字,并垫付了住院费。 

        朱鹃凭什么断定我得了阑尾炎呢?她不过是个高中毕业生,现在所从事的工作也与医学毫无瓜葛,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我是阑尾发炎呢?还有一件事情也是我现在才想到的,朱鹃并不是个左撇子,但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她怎么可能剁掉自己的右手无名指呢?真是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年我居然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我只在病床上躺了五天,连线也没拆就出院了,当朱鹃征求我的意见是否愿意搬到她家去休养时,我马上就答应了下来。 
        朱鹃的家位于一座新建的小区里,三楼,三室一厅的房子,客厅很大,装潢简洁明快,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属于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一进门,我就看见了搁置在客厅矮柜上面的那只用来装古筝的琴盒。我在前面说过,那个箱盒状如棺材,这些年来我一直避而不见,没有想到又在这里见到了。 

        躺在朱鹃事先为我准备好的舒适的大床上,我竟然产生了一种浪子归家的温暖感来。家具都是新的,这间房好像专门留着等待我来居住似的,每一件物品都暗合我的审美趣味。朱鹃出去拿来两只米黄色的靠背垫,丢在床头,说道,怎么样?能习惯吗?我点头说很舒服。我突然想到了那天在电话里面听见的那个陌生的声音,就问道,“家里还有其他人吧?” 

        朱鹃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迷惘地看着我。我解释道,“那天,我打电话来,那个嗓子有点沙哑的人是谁啊?” 
        “哈哈,她呀,她临时客串一下我……”,朱鹃歪着脑袋望着我傻笑,轮到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了,朱鹃笑道,“那人是我呗。”“不会吧?”我狐疑道,“她的嗓音很粗啊,怎么是你?”“是我,”于是,朱鹃捏着喉咙学着那天的腔调,说道,“这么多年没见了,我哪里敢轻易见你啊,总得考虑考虑吧。” 

        原来是这样。以前她虽然也调皮,但没有现在这么油滑。我的目光很快就被摆放在桌子上的几张相框很吸引过去了,我拿起靠床沿边的那个小镜框,问道,“你儿子?” 

        朱鹃点点头,“当然。我儿子。” 
        “好小子,长得真俊,”我赞美道,同时细心地察看他的五官相貌,暗自比较这张小脸蛋上有哪个部位与我有近似之处,我端详了半天,却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过了一会儿,朱鹃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了进来,“还在看啊;”她笑道,“你小孩多大了?” 

        我摇摇头。 
        她好像有些惊讶,“你不是一和我分手,就与那个叫杨芬的女孩结婚了吗?怎么到现在也没有要小孩?” 
        我再次摇了摇头,端起牛奶咕噜咕噜地喝。 
        “那么,是谁的问题?照说不应该是你的呀,”朱鹃递给我一张餐巾纸,让我擦擦沾在嘴角边的奶沫,“当然啦,离开我后你也许不行不中用了呢,这也说不定的。”说到这里,她嘿嘿笑了起来。我注意到,她笑的时候有点神经质,表情和哭差不多。果然,很快就有眼泪流了出来,顺着她白皙的脸颊直往下淌。“我参加过你们的婚礼。那天,你不该穿白西服的,你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戏子。那么慎重的场合,你应该穿黑色或者其他深色的服装。要是我,就会让你穿休闲装……” 

        “你去参加我们的婚礼了?怎么可能……?”我惊愕地望着朱鹃,她正揉着手心里的几个擦过鼻涕眼泪的纸团,像做面团似地在桌子上搓揉着,我叹了口气,说道,“我怎么没有见到你呢?” 

        “你?你只顾挽着你的新娘子四处给客人敬酒去了,喝得醉眼惺忪的,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啊?再说,我也不是故意去闹场的,我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丢人现眼的,”朱鹃说道。 

        唉,我又一次长叹口气,靠在床垫上闭目沉思着,我几乎都忘了婚礼的现场,只记得一帮人闹哄哄的,大都是杨芬和小潘的老乡、同学,以及杨芬的同事、我们系和小潘教研室的一些人。我想象着朱鹃混迹于这群陌生人中的落魄样子,自己爱的男人娶了别的女人……我不禁鼻腔发酸。“你一个人生活,还要带儿子,是挺难的。” 

        “朱筝住在他外婆家,有我父母照看,不用我操多少心的。”她摇摇头。 
        “那他父亲呢?”我很小心地问道。 
        “死了。出车祸死了。”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天衣无缝。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一个人该死的时候就得死。死亡,在我看来,有时候是责任,义务,也应该属于爱的一部分吧。” 
        后半夜,我被一股奇怪的气味弄醒了,我闻到了一股非常非常特别的气味,它撞击着我的鼻腔,像一把细软的发丝,捣鼓着我鼻孔,直到我醒来,坐在黑暗中嗅着,果然有股怪味。好像是腐肉的味道,飘散在黑色的空气中,在呼吸之间聚散,使我鼻翼周围的空气板结成了块状物。这两天樊城起风了,气温骤降。朱鹃临走前把我房间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我猜测,这气味一定是从房间里的某个物体那里散发出来的。除了尸体腐烂,还有什么能够发出腐肉的气味呢?念及于此,不禁毛骨悚然。我感到自己现在已经置身于某部恐怖影片里了,越是想摆脱恐怖,越是难以自拔。我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脏,起身去找开关,我记得台灯就在靠床沿的桌子上,朱鹃关灯的时候我还特意留意过了,可现在我却怎么也摸不着了。我掀开被子,赤脚下床找鞋,我记得是脱在床沿左边的,怎么跑到了右边呢?我趿拉着拖鞋扶住墙壁朝门口摸索过去,终于触到了开关。 

        灯一亮,先前闻到的那种气味似乎被冲淡了许多,不再那样强烈,但使劲嗅,仍然能隐约可闻。我不敢太用力折腾,就半弯着腰身四处察看着。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通往阳台的那扇门背后的几只花盆里。一共三只大小不一的陶盆,分别栽种着几棵植物,我只认得那株根茎粗大的是榕树,它约莫有半米来高,虬枝茂密,铜钱大小的叶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走过去,蹲下来,居然看见了几只小蚂蚁,然后是一群,它们列着队在盆土表层爬行,显得忙乱又有序。我继续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外面找杀虫剂。当我拧开房门,看见隔壁房间有灯光泄露出来,难道她还没有睡么?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撒了泡尿,出来后四处寻找杀虫剂,当我来到客厅时,目光还是无可挽回地落在了那只琴箱上。在半明半暗之间,那只藏青色的琴箱噩梦一般把我引了过去。我壮起胆量伸手触抚着它外表光滑的油漆,正准备揭开琴盖,一个声音在我身后问道: 

        “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干吗呢你?” 
        是朱鹃。 
        她站在我隔壁卧室的门口,房内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客厅地板上,她叼着一支烟,看上去像个幽灵。 
        “不干吗,”我说,“哦,找杀虫剂,我房里有虫子,蚂蚁什么的……” 
        “是吗,”朱鹃离开她倚靠的门框,朝洗手间那边走去,很快拿来一瓶“敌杀死”,“这个管用,虫子在哪儿?我帮你杀。” 
        朱鹃照着树茎乱喷了一通,房间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药味,替代了腐肉的气息。 
        “有个问题,朱鹃,”我犹豫着,问道,“那天,你怎么就能够一口咬定我得了阑尾炎呢?凭什么那样肯定?”“因为我也得过呀。阑尾炎的症状很明显的,找准疼痛的部位使劲按,有反弹的痛感。那天我就是这样诊断出你的病情的。如果不信,你可以去看看我的小腹,也有块疤痕。”她也得过阑尾炎?难怪呢。 

        朱鹃蹲在树下,“是在这里发现小虫子的吧?” 
        我靠近些,突然,那种腐肉气味又扑鼻而来了,我连忙用手捂住鼻子,说道,“就是这味道,昨晚我闻到的气味,像腐肉……” 
        “腐肉?哈,你鼻子还蛮灵嘛,”朱鹃突然拔下右手那截无名指,拿在手里,当作一根棍状物,在土里面刨了起来,边刨边问道,“想知道你身上少的东西到哪儿去了么?” 

        我连退几步,惊恐地问道,“我身上少什么了?什么也不少!” 
        “是嘛,”朱鹃回头看见我一副狼狈样,就暂时停止了挖掘,她将那节指头插在土堆里,站起身来,从我面前侧身而过,出去了。两分钟后,她重新回到了房间里,坐在唯一的一把靠背椅上,望着我,说道,“我知道你有疑惑,你大概是在想,我并不是左撇子,怎么砍伤了自己的右手吧?” 

        我点点头。她怎么会想到我藏在脑海里的疑惑呢? 
        “告诉你,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后,我曾经尝试过右手持刀,砍切右手指头,结果发现基本上没有这样的可能性。”朱鹃说到这里,用残缺的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烟的时候,我看见那只半截指头突兀地直立在另外几根完全的指头之间,如同一棵被雷电击断的树枝,触目惊心。 

        “那天,你为什么要跑呢?知道吗,你狼狈逃窜的样子就像是个杀人犯,好像是你砍断了我的手指,我可以这样想吧?”朱鹃的样子就像是在指证我就是那个凶手,“如果你不跑,也许那截断指还来得及续上的,可是你跑了,我也就没有续上它的必要了。”顿了顿,她问道,“现在,你愿意把我那截指头拿去洗干净么?” 

        听她的口气,我真像是那个砍断她手指的人了。 
        “它并不难看呀,进口货,很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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