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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好管闲事的人-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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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花园很大,各样花全有。这时池子中全是莲花,金鱼极其多。我答应母亲到花园里来,一面还有一种偷摘一个莲蓬的野心,倒以为那个莲姑不在此方便一点。
  沿着荷池跑去,这时晚风很热。日头快要落到山后去了,天空中有霞,又有无数的鹰在空中打团团。
  我把脚步声音加重,好使那一边为牵牛篱笆隔开的地方有人则可以听去。没有说话的声音,因此我胆大起来了。
  我沿到荷池走就是为找那伸手可摘的莲蓬。把莲蓬找到,似乎是用手还够不到,就又折了一枝篱笆上的竹子去捞那莲蓬到身边来。很小心,不让声音扩大,然竹枝打在水上的声音却给一个人发现了,正当我用手把莲蓬抓着在扭那梗子时,忽然从那大花台子背后跃出一个人来。
  “哈,是贼!”
  这声音,一听就明白是那个女孩了。我给人这一声呼喝,非常羞愧,连忙放开手中的莲蓬,让它回复它的原来地位了。
  我只好站起来腼腼腆腆对她笑。
  “同谁来?”
  “同母亲。”
  “见我的妈了不?”
  “不,我没到上房去,只在此等我母亲。”
  “你是不是要这莲蓬?”
  “恐怕吃是吃不得,我想摘回家去玩也好。”
  问到说,想不想要这莲蓬?我真不好意思!不想,却费神来摘么?见到摘又还来问我想不想,这小女孩也就够天真了。她听到我说想摘一个玩玩,就忙跑到那角门上,不到一
  会儿,就拿来一把长长的钩子,又拿了一个小鱼捞兜来了。
  她把捞兜交给我,却用钩子很熟练的去找寻那老一点的莲蓬。
  “我告你,你刚才那个太嫩了,要选这样子的才有子。”这样的一下,钩子就把那莲蓬钩着了,“来!快用你捞兜接到它!”
  莲蓬是得了。先说是拿回去玩,当然就不好意思剥来吃了。其实我倒非常愿意得一个莲蓬吃吃,拿回去也只是给六 弟抢的。
  “请你来这边,”说着就对我作一个白眼。这白眼作的俏皮,是曾给过母亲她们笑过,说是“怪伤心了”的。我于是让这白眼引到花园偏南一个地方来了。
  原来是看她的小金鱼。鱼用小缸子装着,共五缸。这鱼还不到一年,颜色还是黑的,但看这形象是顶好的种,我欢喜极了。她又指点那一缸为她所有,那一缸为她小妹妹所有,那一缸归她堂兄。
  “好不好,你瞧?”
  我是顶懂金鱼的,且极爱金鱼,见到这个就不忍离开缸子。问到我哪一缸好看,当然我是凭了拍马屁的本能说是她的那一缸极好。听到我的一句话,却把这女孩子乐疯了。
  她说她曾同堂兄打过赌,请人告她究竟是谁的鱼好,别个又不很懂金鱼,就以为堂兄的鱼大就好。实则好的鱼并不在大。末了对我的内行,又免不了称赞,我是也顶痛快的。
  “我们明天要下辰州了,这一去才有趣!”说到这个,她似乎就想起辰州来了。
  “是下辰州吗?”
  “是的。应当坐三四天的船,在船上玩三四天,才能拢岸。”
  我忽然想起母亲同我说的话来了。母亲说为我找事情做,不是要我也跟到走吗?我就告她,— “莲姑,我恐怕也要去!”
  “谁同你去?”
  “我也不明白。大哥在长沙,或者去长沙。”
  “那是太远了。我听请饷的人说去长沙当过洞庭湖,湖里四面全望不见岸,可怕人。”
  我们暂时就不说话又来看金鱼,看了这缸又那缸。天气热,虽然在白天,缸上全盖得厚厚的几层帘子,缸中的水也不很好,鱼是近于呆板了。我自己觉得我家中的鱼缸的水就比这个好得多。
  我说。“莲姑,我家今年鱼也有几匹顶难得的!”
  “可惜明天走,就见不到了。—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你也要动身?”
  “听到我母亲说为我找事做。”
  “哎呀,那在一起才好!你若同到我爹一块动身,你到了辰州,我就可以引你去许多地方玩。那地方河边的船多到数不清,到河边去看船,那些拉纤的,摇橹的,全会唱歌!”她想起唱歌,就装成摇橹人一样,把手上那个竹钩子摇着荡着,且唱起来了。
  我觉得这个也倒好听。但是我即刻惆怅起来了。从她这歌上,我似乎已经到了辰州河边,再不是在家中的情形了。我且明白若是真要走,则当然同大哥下省读书一样,就是一个人那么走的。我的蛐蛐,我的朋友,还有我的许多东西都将离开我了。我即刻怀着小小的乡愁了。然而我见到莲姑却又似乎对于下行非常高兴。听到她那唱摇橹人的歌就可明白她对于那些事情是如何熟习,我问她到辰州是不是可以随便玩的。
  “好玩多了。那是大地方!”
  “可不可以洗澡?”
  “你们男人就只讲究洗澡,”她就用手指头在那嫩脸上刮着羞我。
  我不怕。我是没有害羞的。我心中那时所佩服的只是蒋平、石铸一类人物,这个哪里是她们姑娘家所了解的。
  若不是洗十年二十年的澡,那个碧眼金蝉就不会有如此能耐。我把那个蛤蟆口的英雄为我自己的榜样,还在心中老以为到将来也总会有一天如他成名!
  莲姑这个人,说话一天就不知道厌,见到我们的话停下来了,就又问我的大姐近来怎么。我说大姐只每天逼到我写字。
  “我的妈还不是勒到要我写字!我真不高兴。”
  “但是我听我的大姐说你字很好!”
  “才好!我气来了一天用一枝新笔,随便画。气我的妈。”
  我是知道莲姑平素极娇的。她娘就怕她,爹也是怕她,只听说她服奶妈管。听她说写字把笔乱涂,就问她,奶妈是不是要骂她。她说不。奶妈已到龙山去了。龙山出好大头菜,于是我又问她得不得过好味道的大头菜吃。
  “你莫忙,让我去就来。”这个粉红衫子的女孩,便象一 朵大荷花,消失到绿的荷叶中了。望到这背影,我就隐隐约栽在我身上煽动一种欲望来,只觉得同这女孩子在一块是极舒畅的事。且我平素在学校时是以唱高音歌出名的,到她面前我就知道唱歌我是无分了。我比她年纪稍大,可是比她矮,这高一点的女子的淡档的恋着的印象保留,乃形成了我成年以后对长大女子的倾心理由。把那发,四垂到眉下,白白的耳朵垂着那珠耳环,眼又是两粒宝石样晃着青光,这个记忆在心上是深的。
  去了不久她又来了,使我好笑的,是她拿了两个黑色龙山大头菜来,给我尝,因为我问她吃不吃过味道好的大头菜,为证明她家并不缺少这个,就取了些来了。
  我们就一同并排坐在鱼缸边石条子吃那大头菜,且数点天上那鹰的数目。
  天的四垂是有暮色了。
  一个声音从那绿色角门传来,是走着的人叫的。
  “莲!莲!沈四少爷在园里吗?”是丫头声音。
  这一边,莲姑却无事样子,懒声懒气说:“在的。”
  “叫他来!”
  我忙把还不曾吃完的大头菜丢到一边,走到角门进去,她是随到我身后来的。
  见到了莲姑的爹妈,忙行礼,房子中已点灯了,这灯是在坡中少有的白光灯,为这灯光耀得我眼花。
  坐在一只矮木凳上的莲姑的爹,见了我就笑。
  “嗨,一年不见了呀!我见到你是在文庙折桂花,不知同谁个小孩子在树上打架,是不是?”
  我脸红,我记起那一次见莲姑的爹的情形,脸无从禁止它不红了。
  莲姑的妈却让我坐。莲姑也就进来了,站到她妈身边轻轻的说:“娘,他是不是同我们一起下辰州?”
  “… ”只见到她娘在她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莲姑就不再作声了。
  坐下了,我见到母亲想要同我说什么话又不说。
  那团长,莲姑的爹爹,口上含了一根极粗的烟,过了一 阵才说:“你妈说你同我明天下辰州,好不好?”
  “好,”我轻轻答应。
  莲姑在一旁就高兴得跳,“好呀,一块呀,娘,娘,他还才问到我辰州好不好玩呢,娘你说,辰州不是比这城里强多了吗?”
  莲姑的妈却用眼睛瞪。
  我的母亲说话了。她告我是如何与表叔这边商量,明天就随到他们动身,又同莲姑的爹说,“是吧,只要这孩子听表叔的话,我也放心了。他爹既是这样不理,放到家里又镇天同坏孩子在一起,我想书就再读两年也无用处,倒不如这样… ”“那倒不要紧。”莲姑的爹又回头同我打趣,“军队里头可不能随便玩了!哈哈,我知道你必定舍不得北门河的长潭,这一去可不能每天洗澡了。你的水性我还不明白,若是泅得过长潭来去五次,到辰州,我要萧副官就带你去大河里泅水。”
  “每天洗,做梦也只喊‘泅过来’!”母亲说到这里就笑了。
  莲姑的妈也大笑,说是小孩多是这样。莲姑则只记到母亲说的话,只学到我的声气喊“泅过来”,“泅过来”,使我害臊到了不得。
  “你告我,到底泅得几次?”
  又不好意思不告给这个胡子,我只得含笑的说:“三次是泅得过。”
  “那好极了!我作小孩子时候也才泅过三次!”
  “爹,你也能泅吗?我不信。”莲姑的怀疑我就同意。我也实在不敢相信这个瘦个儿胡子能有气力泅三次来回。可是他却说洞庭湖也洗过澡!
  “我不信,我不信,爹爹吹牛皮!”
  “什么牛皮,爹爹是马玉龙,比石铸还本事好!”
  说得全房子人都笑了。我听他说才知道“铸”字不应当念为“涛”字,这个上司在作我上司以前,倒先作我一次先生了。
  坐一阵,把动身的话说妥,天已断黑多久了。到回家,莲姑的妈一定要她家弁兵打灯送我们,在喊叫弁兵时节,莲姑却悄悄的把那个放在房门边的莲蓬给我,我就拿着这个莲蓬跟着母亲返家了。
  见到母亲给我清理着出门东西,就在她身边痴痴的弄着那莲蓬。九妹见到我今天是特别不同,也听大姐劝告,不再来同我争这莲蓬了。我记起了我的蛐蛐,就又到书房去看它,蛐蛐还是好好的在茶碗里,只用草一逗,就掉过头来,张开牙齿,咀咀的叫着。我见到这个样子,下决心要带它出门了,就又拿灯到厨房去找得一个小竹筒,预备明早一起来就装它到竹筒里去。
  回到母亲房中去,则见到母亲正在那儿哭,大姐却在为我打包袱,眼睛中也似乎是有泪。九妹一声不作傍着母亲,见我进房就用小手摇摆,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四弟,你还舍不得你那蛐蛐吗?”
  听到大姐的话我羞愧得哭了。我才明白我离开母亲去看望那蛐蛐时母亲伤心起来了。我立时且想起这一去的一切难过,我只觉得我的过错都是不应当,我即刻就走转到书房去把那蛐蛐捉到手中抛到瓦上去。回头时,就告给大姐说已经放了。
  母亲对我望着,大的泪只从眶中涌。我生平只见到母亲哭过两次,一次是二姐死哭得昏死两回,这一次则是为我出门流泪。大哥出门母亲还是笑笑的,因为大哥是大人,不必担心了,我则不过比一个茶几稍高。且我的身体又是这样的小,平常简直还不敢一个人睡一个床,若非外祖母作伴就不能睡觉。如今却就要一个人去当兵,怎么能够使这个良善的老人放心?我的行为又是这样坏,在家中,虽然管教打呀骂呀总还是自己的人,如今则把他交付给别个人,错事又是免不了,那么给人打呀骂呀又定是作母亲的所堪设想的事?就是明明知道在一起的也总不外乎城中几个熟人,不过离家既已是这么远的路程,倘若有一点小病小疼,谁又能象家中人来照料?
  母亲的心是碎到我这次动身的上面了。母亲为儿子打算的事,也总不是忍心说给我受苦。在家庭方面,既已到了把老屋字契到处借钱度日的情形,在我又还是如此胡作胡为,即或把我送进中学又有什么益处?不过见到我就是这么离开了家中一切的人,为我到外面以后生活着想,却伤心到极点了。
  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也得为命运卷到生活旋涡里来,尝味那生活的苦辣,在我自己倒正因为小却一点不知道!如今却只给我痛哭到这回忆上。有人从大族中把家从中落到破产么?有人在小孩子时正当着这个顶坏的命运么?从这个来的,他都能体会到那种情形。我的家,在我出世那一年,是还正给爹爹大抖特抖,让一个姓庞的抚台到家为我取名的,谁知这个名字却在他十四年后给人作副兵喊叫用!在口北的爹爹,也许还正在儿子身上做着那好梦,谁知儿子却应在十五岁以前来把时间消磨在供人使唤的工作中?
  我当时,虽然不明白这一离开家中是怎样为难,在我前面等候我的又是一些什么,然而见到母亲的伤心,我也再不能忍我的眼泪了。我只明白母亲的泪是为我流的。母亲在儿子离开家中时,所有的爱是再不能用到眼泪的以外事物上了。
  在我弟兄姐妹中,我永远是给母亲难过。我的病体,我的行为上错误,以及我的好象对家中也特别爱的厉害,一直买得了母亲的眼泪十一年。离开母亲十一年,我从我自己的行为上看,就知道母亲没有一天不是用眼泪洗面。生活既是这样难,我又是这般无用,一时要同母亲在一起又总不容易,我不明白在我同母亲的命运中,还应给母亲以多久流泪!娘,我想起你,我要努力活下来了。这世界上还有你这样一个人,我就应当活到这世界上了。我不要一切,只愿意将一切所得贡献到你面前。我好好的作人,我找钱,我找名誉,都只是想把这些来给娘赔偿那因爱儿子而流得太多的珍贵眼泪!但愿能够从这些事上赎我所有的罪过万分之一,我就死得了。作儿子的即或永远是穷困下去,让娘长此随到亲戚飘荡,但娘你所给我的爱,我却已经把它扩大到爱人类上面去了。我能从你这不需要报酬的慈爱中认识了人生是怎样可怜可悯,我已经学到母亲的方法来爱世界了。
  我是终于就把母亲同姐用眼泪洒在上面那小小包袱背起,来到世界上混入人群中,参加人类的活动,为扮演这时代人类的百年悲剧的角色一员了。
  以后为生活的变动,把我揪过来,抓过去,无抵抗的就到了今天。
  当时我见到大姐为我把包袱裹好,就想睡。洗了一整天的澡的我,一到夜来不拘什么重大事情我仍然需要的是睡!我哭也哭倦了。我在母亲未让我上床以前,已经就在母亲膝边从哭泣中把眼睛闭上了。
  听到大姐喊我,又听到母亲叹气。
  “让他去睡好了。这是只有这一次在家中放肆,回头就要随到军营中喇叭作一切事的人!”母亲似乎见到我这情形还作着苦笑。
  为了预备明天的早起,这次是同大姐在一床睡。到上床,又似乎心中有事不能即睡,就听到母亲同大姐讨论我的事情,到后我且听我那只大蛐蛐在瓦上得了露水的叫声,那已经是在梦中,大姐什么时候睡,母亲又在什么时候睡,我全不知道。
  醒来,竟是为大姐摇醒的。
  我还以为是当夜,第一次明白的是,的的确确那蛐蛐用极大的声音正在叫。
  “天亮了吗?”
  “不,你起来的了。你是就要动身的人!”
  我记起我是即刻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人,心上便忽然加上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东西坠在心上发沉,在床却啜泣了,从此以后要自己擦这眼泪了,从此以后要自己穿衣服了,还有从此要… “大姐,我不想去了!”
  “我们也并不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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