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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好管闲事的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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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从不拒绝来人的请求。一面是疯子一样怀恋着已经埋到异地土里了的儿子,一面又来为人看病敷药。本来在平常时节,就不一定责人以报酬的傩寿先生,到近来,设或有人因为不好意思不得不设法将财礼备上,傩寿先生就叹气。他说,— “唉,不必要这个。这我是找不到用处的,把这东西拿回 去,没送铺子钱的就退他们,有多的时候就拿送给穷人罢。”
  礼物是决不要了。
  知道傩寿先生具西河之痛,又因着家中病人非傩寿先生亲来诊视不成,这主人总每每具备许多礼物亲自带了仆从来到玉皇阁委婉的请他,同时且把礼物陈上去。结果当然是按时到来,礼物却真无用处,全不要。
  这老头子在哀痛中并不忘了他的本事,处治别人的病痛,总能够有很好的效果,只是对自己的心上的病就不会怎样调理了。
  因为全不收受诊病的礼物,于是在城里知道他的人中才觉到他真是一个全好人,且所有同情也似乎比以前更多,这个我说及,更不是傩寿先生所要的!
  人家的怜悯,虽不一定比送礼物来得不慷慨,却实在比礼物还无用的一种东西。傩寿先生不是为要人称他做“好人”才来为人治病施药,正象不要人为怜悯他才让这儿子死掉一样。人是天然好性格,儿子却意外的死去;这其间,不说有那命运存在,那在他是不行的。若说无命运,儿子决不会死。死是没有理由的死,正因为这样,无法来抵抗这命运所加于其身的忧愁负荷,所以傩寿先生也只有尽自己悲痛下来了。
  遇到不拘一个作母亲的引带了哭哭啼啼的儿子,来到玉皇阁那殿外,把一个头伸进门隙探望傩寿先生时,即或是这老头子正流着身世无望无助眼泪,也会即时站起来。
  “傩寿伯伯,这孩子又把手割了,告他莫劈甘蔗又不信我的话,瞧,”于是说着这些话的母亲,必定还装作很恼这孩子顽皮,出了事又要来劳动傩寿先生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把孩子的身上轻轻的拍打了两下。孩子这时本来要人安慰,还正哭丧着脸,经这一打当然又哭了。
  “算了,算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在什么地方?让我来看。”于是傩寿先生就陪小孩坐到那殿前石凳子上,给小孩检查伤口,到玉皇阁厨房去找水来为洗创,再敷上一点药末之类,再同小孩说两句笑话。小孩子是打架打伤的,就同小孩讨论一下打架时用脚去怎样套别个脚的技术,劈甘蔗所伤则同小孩子研究用刀的方法,直到这小孩子嘻嘻笑笑说“傩寿伯是什么都内行”的话以后,作母亲的见时候已够,把孩子就带走了。傩寿先生就独自一人站到这院子中出神。
  “唉,老朋友,别这样子了!”那老和尚知道在外面的傩寿先生,为了见到别的小孩子,心上载不住悲哀,就在里边喊。“来,我们下盘棋吧。”
  “我说,你是这样,就别给他们孩子诊病了。”
  “办不到。你瞧他们多可怜。作娘的,作孩子的,都要我这两手来安慰,我好说我不干吗?”
  说话要他不理病人的和尚,想起佛的慈悲为怀,就觉得自己火性不退,恧恧的不说话,想棋式去了。傩寿先生见无话可说,无端的又把同那小孩子说笑的话搬到回想上来痛心。
  打架顽皮作一件不当作的事,是他自己小时经过的。到儿子长大,则儿子又每天到外面同人打闹给自己看。儿子在外面同人打架,管教实无办法。或者儿子被人打流血,到家来,哭着要药,到上好药以后,又笑笑的说要爹爹教一两手拳脚好报仇,这小孩的麻烦事情,这个时候哪里会再有?把别人家孩子打伤了,回家来答答讪讪不好意思说,到爹爹说明被打伤的人爹爹已给了伤药,又为他调解讲和了以后,儿子那种羞愧感激的样子,这个时候也不能见了。在爹爹面前撒赖,不上学,也不再有了。在爹爹身边走着,一面念自己作的诗给爹爹听,也成了过去的很久的事了。在离开爹爹以后,从四川寄回野山七来,谎爹爹说是从峨嵋山上采来的,直到为爹爹认识是假货,才又说是捡得的,这天真的谎话这个时候也不能够再听到了。这以后,又有谁能寄这个药来?儿子一死一切皆完了。什么也不有。儿子把作爹档的所有快乐,以及一点小小脾气,也带到土里去了。
  为别的人的儿子治点病痛,在施行手术时节,在谈笑话给这些顽皮孩子听时逗得这类孩子欢喜的时节,傩寿先生似乎稍稍好了点。可是一到别的小孩成了哭脸,这作父亲或作母亲的,就全不体会到傩寿先生,赶忙把这孩子从傩寿先生身边带回家去了。
  傩寿先生在平常,就是常常为人所笑为那类近于“迂而且傻”的单身汉子,把妻死过后不续弦,这是给了一些人的谈助的。失了妻,不再娶,就只抱养到这遗雏把日子延长下来,许多人都说这男子讲的义道近于无稽。先是人劝他,说,医生年纪既不老,家中无一个女人也寂寞,并且家事也得人料理,就找一个相近的女人填房,也不算罪过。他那时,总说这件事不必操心。一面很有礼貌的感谢这为他设法的人,一 面讷讷的说自己是行医的人,单身汉子也凡事较方便。
  “那你太太在时节,别人三更半夜来敲你的门要你起床,也并不曾听到过你女人抱到你不准起身。”这样话一出,那忠厚人就给窘住了。
  别人说:“医生,你也随便点,不要太固执好了。”听人说到这类话,显然是辩也无可辩的,医生就只好说“慢慢的商议,忙个什么”,把话岔开。
  劝医生续弦,其中不是无那贪医生小康,想从自己亲戚中选一相宜女人给医生,来结这一门亲,为自己打算的自利人。但医生,却并不疑心到这些事上。其所以不在三十岁以前续娶,只是记到妻在临殁时说好好待这四岁儿子的话。医生见到许多许多后妻待前妻儿子的薄行,怕新的人一进门,这儿子就得受苦。到了后妻又产孩子时,则这小孩当更无人过问,为了这件事,所以凡是人来说到续弦的利益,无论说得怎么动听,也只有全拒绝下来了。到三十岁以后,则又以为倒不如再过几年儿子讨媳妇,所以更不愿为儿子找那后妈了。
  到如今,医生可成了正牌的单身汉子了。假如医生还能记起往年在为人劝他续娶时节拒人的话语,说是自己行医单身汉子也较方便点的旧话,会只有更伤心!如今的医生,把儿子一死,倒象凡事不方便。以前一颗心,象全寄存到儿子胸腔子里,作什么事都只为儿子,多吃一碗是为儿子欢喜,少吃一碗饭是为儿俭积,如今儿子既不再到这世界上,这颗心,已不知要放到什么地方去了。若说从前是春天,则如今已到了凄凉的深秋,以后也永远只有这秋天吧。
  这时节,是不是还想着再从一个妇人身上找寻一个小孩?
  不。医生自己觉得人已快到五十岁,不中用,迟早间就会平空死去,纵再有小孩子已不会见到这小孩子在自己面前来淘气的情形了。
  儿子在,医生实以为纵有了六十岁,也仍然是四十岁的心,就因为儿子的成立使医生忘却时间在人身上的意义。如今一切完了。如今似乎已有七十岁,把儿子的年龄也增加到自己身上来了。
  若能随到儿子死,傩寿先生也愿意。此时但是半死半活。
  人家还说“老头子虽伤心,过一阵儿自然就好了”,这话只使他更苦。过一阵儿便能够好?永远不会有的!
  悲哀这东西,中于人,象中毒。血气方刚的少年,亦有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者,这从许多许多例子上可以得到凭据。
  纵也免不了有一时中毒,抵抗力量异常强,过一会,就复元了。有人说,发狂之事多半为青年人所独有,这发狂来源,则过分悲哀与过分忧郁足以致之。然而年青人,因中毒而能发狂,高度的烧热,血在管子里奔窜,过一阵,人就恢复平常状态了。老人到纵阳阳若平时,并不稍露中毒模样,可是身体内部为悲哀所蚀,精神为刺激所予的沉重打击,表面上即不露痕迹,中心全空了。老年人感情中毒,不发狂,不显现病状,却从此哀颓萎靡下去,无药可治。
  医生上了年纪,是已不能发狂的人了,所以虽初初得着儿子噩耗时,也正如那少年人罹忧患模样,哭闹叫号不已,但这是最初一个月的事。稍稍过了一阵以后,即如别人所说的话一样,居然好了。
  他不再去到玉皇阁大钟下哭了。
  他只呆坐到家中度着萧条的每一个日子,帮工把饭开来就吃,在吃饭以外谁也不明白在这老头子脑中有些什么事情。
  医生的精神,就在这种潜伏着的痛心里消磨着。每日让一种从回想上得来的忧愁啮食着这颗衰败的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为止。他自己,则是这样算定到,总有一天心为这小虫啮空,自己于是忽然就撒手归天,一切完事。
  到医生重复回到家中时,业务上的事又忙起来了。人家正如怀着好意不让医生坐在家里自悲自叹一样,请医生帮忙的每一天总有多起。
  到别人的家中去,无心无意的喝着盖碗中的新泡雨前茶,不说话。或者说话就同小孩子说话,倒很好,至少暂时可以得到一点安慰。一到为主人用那好象是极同情的话谈到这个死在异乡水里的人时,傩寿先生可又要从眼中流泪了。他不愿人提到这个,而人家却总不了解偏又同他谈这个。这以为是一番好心的,只是增加医生的凄恻,可是这增加傩寿先生痛苦的一切,在别人倒真以为是和医生要好咧。
  三 
  傩寿先生又把铺柜门开了,是在三个月以后。
  依然是那么在一种坛子罐子的背景中,我们可以见到这个医生的脸儿。来看病的人,凡是穷,或是装做忘了带药钱来的,这药总仍然得由医生这方面舍给,医生是全不在乎此。
  医生样子似乎略略不同一点了。不是瘦,不是老,只是神气变了。
  在对待来照顾生意或劳驾诊病的方面,这个医生笑容可掬的脸儿,仍然是如往天一样。可是这个笑,不是往天的笑了。若有一个人能稍稍注意到这脸上,就不忍心再看医生如此的笑脸。不过人家都说是医生已完全忘却了儿子,认为医生再不会在儿子方面伤心了,且俨然这医生就是为他们这些小孩子治病送药才活到这世界上的样子。人类的自私当然是各处一样的,他们实在已经就把“好人”的名声给了傩寿先生,也可以算是难得的一种慷慨了!
  某一天,天快断黑了,街背后的坡上的树林已经听到有乌鸦喊着归林的声音了,傩寿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忽然又要走到玉皇阁去。
  “先生,怕下雨罢。”这个作帮手有了七年的矮子,意思是要傩寿先生就在家里得了。
  “不要紧。不会的。”
  说着,也就不再作声,扬扬长长的走向玉皇阁去。
  老和尚是正敲打着木鱼念那消食经的。这时佛堂中的常明灯已慢慢的有了权势。灯把一些碧绿色的光,给佛堂中照的如同一座坟墓。从这黯澹的灯光中看见的一切,全是幽沉沉的可怕。和尚是习惯这个事了,傩寿先生也不是怕鬼的人,他们俩就在这殿中同这无数尊佛爷作伴。
  这个老和尚,本来把念经看得并不比说话为有用处的。念经与其说修祐,不如说是无人谈话消除寂寞吧。虽然出了家有二十年,但一个平常人的爱情在这老师傅身上也找得出一 份儿,(然而一个方丈的好处他也并不缺少,)正因其如此,乃成了傩寿先生欢喜的朋友,也成了许多人都欢喜的师傅。傩寿先生能同老和尚合得来,是因这和尚并不全象一个和尚,不是一见到人就谈因果,更不是一见人就劝人念佛:这和尚最有道行的一点,只是不矫情,又没有势利眼睛。且这个和尚会作各种蔬菜,倒很可以说是一个懂味的高僧!
  和尚一见医生来到,木鱼就停了。
  “嗨,我老以为你到乡下去了!”
  “我哪里还有心思下乡玩?”说话的傩寿先生,就坐在那个跪经的蒲团上面,抱了膝只是摇头。
  “还不能够放下么?”其实和尚自己也就有许多事放不下。
  他就常常念及这个死到异乡的人。他作了这年青人的寄父,是有过十一年了。这年青人在生时,和尚就教过他书,又教过他做诗,到后这年青人离开这个地方了,每一次给他爸爸写信来时又总不忘问候到寄爹。这一来,真应说是“缘尽恩绝”!虽说相信死者凭了他念的三个月经,是已安然到了西天,但假若念一年经就可以复活,那这老和尚倒以为暂时留在人间莫往西天为合情合理!
  和尚见医生不说话,知道是这悲痛在这个心上并不曾稍杀,就说:“应当要快乐一点才好。”
  “我是极力想找寻一点快乐的,办不到!”
  “我见你这多久不来,还以为你为什么人请下乡去了。这几天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神恍恍惚惚。人老了,真是难。”
  “我想请你来为他作一次道场,你看看选一个日子。”
  “好,回头翻翻历书吧。”
  他们两人就在这些佛爷面前讨论起各样用项来。香,烛,黄表纸,以及鞭炮五供之类,和尚也不怕当到面前的佛爷发气,就只从省俭上开出数目。医生说这个未免太少,和尚就说决不会少。医生的意思,是为这死人热闹一场,则一切铺派来得大一点也不为过分,然而和尚对这个就否认。
  和尚说,“亲家,这个实在无益。用钱多是好了和尚,我这个和尚可并不想你这次法事上叨光!”
  “那外面看来也太不象样!”
  “这事是为给人看吗?”和尚对这个话就未免不平。
  医生意思,就是给人看。从人的快活中以为自己也可以安慰这无可奈何的心,才是他作道场的本心。若说为死者超度,那是为有罪恶的死者而设,自己的儿子,并不是坏人,死了后,自然而然也就会到西天去!
  结果顺着医生意见,只好加上一些花样,如象水陆施食燃天蜡等等,假使是别一个和尚办这件事,傩寿先生的胡椒,至少也会要用到五斤六斤,“一个姓黄的家大醮中,”和尚说,“那一次用胡椒末是二十斤,到最后还有一顿素面不下胡椒的。”
  话正说到用胡椒的趣事,忽然听到山门外有一个人喊着进来。转过了韦陀殿,声音是更明白了。
  “傩寿先生,傩寿先生,… ”一个妇人气急败坏的窜进殿中来。明明白白是傩寿先生刚站起身来在她面前,这奶妈样子的妇人却并不曾见到医生似的,问和尚傩寿先生究竟在不在这里。
  “我问你,什么事?”医生见这妇人已快疯,就拧着这妇人膀子问她。
  “唉,天! 彼膊辉偎凳裁矗乓缴某ば渥泳妥摺?p》
  “究竟是怎么回事啦?”
  “救命救命,快去快去!”
  医生踉貂跄跄便为这个妇人拖出了玉皇阁。若不是许多人都认识这个是傩寿先生,则这样一个年青妇人把这样一个中年汉子从庙里拖出,匆匆忙忙的,且深怕他逃走的模样,真有得是新闻笑话!
  医生在街上时也察觉到这个真不很好看了,就问明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病痛,且要这个妇人先跑到洞井坎上去拿刀与药瓶之类。
  “傩寿先生你快走!恐怕赶不及了!”妇人鼻涕眼泪横流四溢的去了。医生望到这个情形只是笑。他是常常就为人那么催促到了别人家中,到后又不过是鼻子流血一类小病的。
  然而医生依然照妇人所告的街名衕名走去,忙得象充军。
  别人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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