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全译-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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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2·5德鸿者招谤,为士者多口(1)。以休炽之声(2),弥口舌之患(3),求无危倾之害(4),远矣。臧仓之毁未尝绝也(5),公伯寮之溯未尝灭也(6)。垤成丘山(7),污为江河矣(8)。夫如是,市虎之讹(9),投杼之误(10),不足怪,则玉变为石,珠化为砾(11),不足诡也。何则?昧心冥冥之知使之然也(12)。文王所以为粪土,而恶来所以为金玉也(13)。非纣憎圣而好恶也,心知惑蔽(14)。蔽惑不能审(15),则微子十去(16),比干五剖(17),未足痛也。故三监谗圣人(18),周公奔楚(19);后母毁孝子,伯奇放流(20)。当时周世孰有不惑乎?后《鸱鸮》作而《黍离》兴(21),讽咏之者,乃悲伤之。故无雷风之变(22),周公之恶不灭;当夏不陨霜(23),邹行之罪不除(24)。德不能感天,诚不能动变(25),君子笃信审己也(26),安能遏累害于人(27)?圣贤不治名,害至不免辟(28),形章墨短(29),掩匿白长(30),不理身冤,不弭流言,受垢取毁,不求洁完,故恶见而善不彰,行缺而迹不显。邪伪之人,治身以巧俗(31),修诈以偶众。犹漆盘盂之工(32),穿墙不见(33);弄丸剑之倡(34),手指不知也。世不见短,故共称之;将不闻恶,故显用之。夫如是,世俗之所谓贤洁者,未必非恶;所谓邪污者,未必非善也。
【注释】
(1)士:这里指才能学问高的人。多口:口舌多,指遭受各方面的攻击。
(2)休:美好。炽(ch@赤):盛。
(3)弥:通“弭”,止,息。弥口:住口。
(4)危倾:这里形容祸害极严重。
(5)臧(1ng脏)仓:战国时鲁国人,鲁平公宠信的近臣。鲁平公要见孟子,臧仓向平公说了孟子的不是,于是平公终未见孟子。事参见《孟子·梁惠王下》。
(6)公伯寮(li2o聊):姓公伯,名寮,字子周。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学生。曾向季桓子诽谤子路,孔子很不高兴。事参见《论语·宪问》。溯:疑作“愬”。本书《偶会篇》、《论语·宪问》作“愬”,可证。愬:同“诉”。
(7)垤(di6叠):小土堆。
(8)污:停积不流的水,也指池塘。
(9)讹(6俄):谣言。市虎之讹:战国时,魏国人庞恭问魏王:“如果有人告诉你集市上有老虎,你信不信?”魏王回答:“我不信。”“两个说呢?”“我也不信。”“三个人说呢?”“我信。”庞恭说:“世本无虎,三人言而成虎。”事参见《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
(10)杼(h)助):织布机上的梭子。投杼之误:有个与曾参同名者杀了人,有人告诉曾参的母亲,说她儿子杀了人。她不信,仍然继续织布。接连又有两个人来报信,她就相信了,于是扔下手中的梭子,跳墙逃跑。事参见《战国策·秦策二》。
(11)砾(l@利):小石,碎石。
(12)冥(m0ng明):昏暗。冥冥:昏昧,形容无知。
(13)文王:周文王。商末周族领袖,姬姓,名昌,在位五十年。恶来:商纣王的大臣,力大,能裂虎兕。喜欢进谗言。武王伐纣,恶来被杀。
(14)蔽:受蒙蔽。
(15)审:详知,明悉。
(16)微子:商纣王庶兄,名启,封于微(今山东梁山西北)。因数谏纣王不听,弃官逃走。周灭商,被封于宋,为宋国之始祖。事参见《史记·殷本纪》。
(17)比干:商纣王的亲属,官至少师。传说纣淫乱,比干犯颜强谏,劝纣王修善行仁,纣大怒,剖其心而死。与箕子、微子称殷之三仁。事参见《史记·宋微子世家》。
(18)三监:周武王灭商后,将商王旧地分给他的弟弟管叔、蔡叔、霍叔监管,总称“三监”。参见《汉书·地理志》。圣人:这里指周公旦。
(19)周公:姬旦,周武王的弟弟,一称叔旦,因封于周,故称周公。周公奔楚:传说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旦执政。管叔、蔡叔散布流言,成王怀疑其谋反,周公逃亡楚国。事参见《史记·鲁周公世家》。
(20)伯奇:周宣王贤臣尹吉甫之子,因后母进谗言,被父亲放逐。事参见《太平御览》卷五一一引《琴操》。
(21)鸱鸮(ch9xi1o吃消):《诗经·豳(b9n宾)风》中一首诗的篇名,传说是周公遭谗言后为表白自己的忠诚而写。《黍离》:“《诗经·王风》中一首诗的篇名,传说是伯奇被放逐后,其弟伯封想念他而写的。兴:作。
(22)风雷之变:传说周武王病,周公祈祷,愿替武王死,祈毕将祷词保存好。成王时,周公惧谗言奔楚,时天降风雷。成王发现周公祷词,知其忠心,于是把他召回。事参见本书《感类篇》。
(23)陨(y(n允):降落。
(24)行:疑“衍”的坏字。十五卷本作“衍”,可证。邹衍(约公元前305~前240年):战国时齐国临淄人,哲学家,阴阳五行家的代表人物。历游魏、燕、赵等国。他投燕时,燕昭王为表敬重,亲自扫道迎接他。后来受谗入狱,仰天长叹,感动上天,五月降霜。事参见本书《感虚篇》、《变动篇》。
(25)变:变异。指自然界的奇异现象。
(26)笃信:深信。这里指深信一切是“命”定的。
(27)遏(8饿):阻止,制止。
(28)辟(b@避):通“避”。
(29)形幸:显露。墨:污点。
(30)白:清白。这里指优点。
(31)治身:修饰自己。巧俗:善于迎合世俗。
(32)盂:盛水的器皿。工:手工艺工人。
(33)穿:洞,孔。墙:墙壁。这里指“盘盂”的边壁。穿墙不见:指盘盂的边壁上原来有洞,一涂上漆就看不出来了。
(34)倡:指气人。
【译文】
德行高尚的人容易招致诽谤,有才学的人容易遭受各方攻击。认为可以用非常美好的声誉,就能止住别人的毁谤,求得不遭受严重的祸害,难啊。臧仓的毁谤未曾停止,公伯寮的诽谤不曾消失。时间长了,小土堆会变成土丘高山,小池子也会汇成大江大河。像这样,关于市虎的谣言,关于投杼的误传,就不足为怪了;那把美玉当成顽石,把珍珠看成碎石,也就不足为奇了。为什么呢?因为头脑糊涂,昏庸无知,才使他们这样。周文王认为是粪土的,而恶来却以为是金玉。不是纣王憎恨圣人而喜欢坏人,而是他头脑糊涂。糊涂则不能明辨是非,就是十个微子弃官出走,五个比干被剖腹挖心,也不值得痛心。“三监”毁谤周公,周公逃奔楚国;后母诽谤伯奇,伯奇被放逐。当时周朝的人谁又不被迷惑呢?之后才有《鸱鸮》的创作,《黍离》的产生,诵读者于是衷怜悲痛他们。所以,如果不是降风雪改变了成王的态度,周公的恶名不会得到消除;要是当时夏天五月不降霜,邹衍的罪名不会得到除去。高尚的德行不能感动上天,诚心诚意也不能感动大自然出现奇迹,君子又深信只能严格要求自己,那怎么能制止别人的累害呢?圣贤不追求名声,祸害来了也不回避,污点和短处被张扬,清白和长处却被掩藏,不在意自己的冤屈,不制止伤害自己的流言,遭到污蔑和诽谤,不力求恢复自己洁白完美的声誉,因此,丑的被显露而美的得不到表彰,只显出品行的缺陷,却看不见高尚的事迹。邪恶虚伪的人,经常乔装打扮以迎合世俗,玩弄虚假手段以讨好众人。就同漆盘孟的工人,把盘盂边上的洞涂上溱,使它看不见一样;如同耍弄小球和舞剑的艺人,使他手指的动作别人看不出来一样。社会上看不见他们的短处,因此就一齐赞美他们;郡守没听说他们的坏事,所以就重用他们。这样看来,社会上一般人称作贤良高尚的人,未必不是坏人;称作邪恶污浊的人,未必不是好人。
【原文】
2·6或曰:“言有招患,行有召耻(1),所在常由小人(2)。”夫小人性患耻者也,含邪而生,怀伪而游,沐浴累害之中(3),何招召之有!故夫火生者不伤湿(4),水居者无溺患。火不苦热,水不痛寒,气性自然,焉招之(5)?君子也,以忠言招患,以高行招耻,何世不然!然而太山之恶(6),君子不得名(7);毛发之善,小人不得有也。以玷污言之(8),清受尘而白取垢;以毁谤言之,贞良见妒,高奇见噪(9);以遇罪言之,忠言招患,高行招耻;以不纯言之,玉有瑕而珠有毁(10)。焦陈留君兄(11),名称兖州(12),行完迹洁,无纤芥之毁(13),及其当为从事(14),刺史焦康绌而不用(15)。夫未进也被三累,已用也蒙三害,虽孔丘、墨翟示能自免,颜回、曾参不能全身也(16)。何则?众好纯誉之人,非真贤也。公侯已下(17),玉石杂糅。贤士之行,善恶相苞(18)。夫采玉者破石拔玉,选士者弃恶取善。夫如是,累害之人负世以行(19),指击之者从何往哉!
【注释】
(1)“招”、“召”:《楚辞·招魂》王注:“以手曰招,以言曰召”,故疑此二字系误倒。下文有“高行招耻”,可证。引文可参见《荀子·劝学》。
(2)所在:存在的原因,原因所在。
(3)沐浴:洗澡,浸身。
(4)湿:据文意,疑“燥”之误。下文“火不苦热”,意与此同,可证。
(5)上文“何招召之有”,是分承“言有召患,行有招耻”二句。故疑此“招”前夺一“召”字,不然下文“以忠言召患”,则失去照应。
(6)太山:即泰山,在山东省中部,主峰玉皇顶在今山东泰安北。古称“东岳”,一称岱山、岱宗。太山之恶:这里形容罪恶大。
(7)名:占,有。
(8)玷(di4n店):白玉上的斑点。玷污:使有污点。
(9)噪:鸟争鸣,引申为叫骂。
(10)瑕(xi2侠):玉上的斑点。
(11)焦陈留君兄:据袁宏《后汉记》“陈留焦贶”疑作“陈留焦君贶”。陈留:郡名,在今河南开封东南。焦贶(ku4ng况):东汉人,做过博士和河东太守,有门徒数百人。
(12)名称:声望。兖(y3n演)州:州名,在今山东西南部,河南东部。
(13)芥:小草。纤芥:细微。
(14)从事:官名,刺史的属吏。
(15)刺史:官名。西汉武帝以后,全国分为十三部(州),每州设一名监察官对地方进行监督,叫做“刺史”。官阶低于郡守,绌(ch)触):通“黜”,贬斥,废免。
(16)“夫未进也。。不能全身也”,上文已见,在此使上下文意不连贯,不当重出,故疑是衍文。
(17)已:通“以”。
(18)苞:通“包”。
(19)负:背弃,违背。
【译文】
有人说:“说话会召来祸患,操行会招来耻辱,原因往往是由于他们是小人。”小人生来就具有祸患和耻辱,肚里怀着邪恶出生,心里怀着奸诈与人交往,整个身体都浸泡在累害之中,怎么谈得上是惹祸招耻!因此,那些火里产生的东西不怕干,水里生活的东西没有溺死的祸患。火不厌热,水不恨寒,气候的本性是这样,怎么能是惹祸招耻呢?君子,因忠诚正直的话惹祸,因高尚的操行招耻,哪个朝代不是这样!虽然这样,泰山样的罪恶,君子不会有;毛发样的好事,小人不会具备。以被污染来说,干净的容易遭受灰尘污染,洁白的容易招致污垢;以毁谤来说,品德忠贞贤良的被妒忌,才能高超出众的遭叫骂;以遭罪来说,忠诚正直的话会招惹祸患,高尚的操行会招致耻辱;以不完美来说,美玉会被说得有斑点,珍珠会被视为有残缺。陈留人焦贶,在兖州很有声望,操行完美,事迹高尚,没有细小差错,等到他该做从事的时候,刺史焦康却斥退不用。为什么呢?因为众人说好有正直美名的人,并非真正的贤人。公侯以下,人品好坏混杂,贤达士子的操行,善良邪恶相互杂糅。那开采美玉的人,任务在于破开石头取出美玉,选拔官吏的人,任务在于废弃邪恶选择贤良。真是这样,遭受累害的人违反世俗坚持自己的操行,那些指责攻击他们的人,又向哪里去(施展自己的手段)呢!
命禄篇第三
【题解】
本篇从理论上探讨了一个人“逢遇”或“累害”的根本原因。王充提出:“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命分决定死生寿夭的寿命,与决定贫富贵贱的禄命。本篇着重谈禄命,所以篇命叫“命禄”。
王充认为,一个人的贫富贵贱归根到底是由“命”、“禄”——一种与生俱来的神秘力量所决定的。凡是“命”、“禄”决定了的,人力就无法改变。“命当贫贱,虽富贵之,犹涉祸患矣。命当富贵,虽贫贱之,犹逢福善矣。故命贵,从贱地自达;命贱,从富位自危。故夫富贵若有神助,贫贱若有鬼祸。”
本篇还指出:“智虑深而无财,才能高而无官。”家财万贯的“未必陶朱之智”,达官显贵的“未必稷、契之才”。这些都是对当时社会黑暗现象的揭露和挞伐。
【原文】
3·1凡人遇偶及遭累害(1),皆由命也。有死生寿夭之命,亦有贵贱贫富之命。自王公逮庶人(2),圣贤及下愚(3),凡有首目之类,含血之属,莫不有命。命当贫贱,虽富贵之,犹涉祸患矣(4)。命当富贵,虽贫贱之,犹逢福善矣(5)。故命贵,从贱地自达(6);命贱,从富位自危(7)。故夫富贵若有神助,贫贱若有鬼祸。命贵之人,俱学独达,并仕独迁;命富之人,俱求独得,并为独成(8),贫贱反此,难达,难迁,难成(9),获过受罪,疾病亡遗(10),失其富贵,贫贱矣。是故才高行厚,未必保其必富贵(11);智寡德薄,未可信其必贫贱。或时才高行厚(12),命恶,废而不进;知寡德薄,命善,兴而超逾(13)。故夫临事知愚(14),操行清浊,性与才也;仕宦贵贱,治产贫富(15),命与时也。命则不可勉,时则不可力,知者归之于天(16),故坦荡恬忽(17)。虽其贫贱,使富贵若凿沟伐薪,加勉力之趋,致强健之势(18),凿不休则沟深,斧不止则薪多,无命之人,皆得所愿,安得贫贱凶危之患哉?然则或时沟未通而遇湛(19),薪未多而遇虎。仕宦不贵,治产不富,凿沟遇湛、伐薪逢虎之类也。
【注释】
(1)遇偶:这里指碰巧迎合了君主或上司的心意而受到赏识和重用。累害:即三累三害,指受到来自乡里和朝廷的损害。
(2)逮(d4i代):至,到。
(3)下愚:地位低下而愚蠢的人。封建时代对劳动人民极不尊重的指称。
(4)涉:牵连,遭受。《事文类聚》卷三九“涉”后有“失其富贵”四字,可
(5)《事文类聚》卷三九“善”后有“离其贫贱”四字,可从。
(6)贱地:指贫贱的地位。达:发达,指做官、发财,得富贵。
(7)危:凶险,不安。这里指丧失富贵。
(8)为:做,干。这里指从事某种营利事业。
(9)“难成”之前,根据上下文意,疑脱“难得”二字。
(10)亡:失去,丢失。遗:遗失,丢失。
(11)必:章录杨校宋本作“可”,可从。
(12)或时:或是,或者。
(13)兴:起来。这里指起用。超:跳过。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