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天 作者:沈星妤-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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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恶作剧地在我耳边提醒,并且将身体重叠在我看不见的背后。
我的脸又开始发热,连手心也微微泛起潮来。
“不要笑我,我很不习惯。”
“不习惯?”
“对,不习惯,不习惯你无缘无故地表示赞美。”
“我……从来没有赞美过你么?”
他诧异地思索着。
“没有。”
我冷淡地回答。
“从来没有。”
“也许是忘了,别那么小气,你本来就很美丽,说不说都是事实,何必在乎这个呢?”
他彬彬有礼地对我抬起胳膊,我把手插进他为我留出的那段小小的空隙,他立刻就把腋下合拢了。
隐约中,我又贴近了那细密的久违的少年气息,昏昏然有些错愕。
这一挽完全超乎我的预料。
那只强有力的胳膊把我夹得很紧,几乎带着一种生怕我趁其不备就想要挣脱的预谋,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故意的。
和沧吾相隔多年的这顿晚餐因为环境的关系,吃得有些过于礼貌和拘谨。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他来我家混饭吃,总要从我的碗里偷几块红烧肉。偏偏我母亲重男轻女,不但假装没看见还变本加厉地帮他夹,根本不把我这个亲生女儿放在眼里。
我忍不住偷笑几声。
“你在想什么?”
他问我。
“没什么。”
我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突然伸手从我盘子里夺走一块小牛排。
“你?!……”
“我就知道你在想这个。”
他装作很得意地瞥了我一眼。
但是,这样的戏谑只是短暂的、一闪而过的情绪化,大部分的时间,他都被沉静的忧郁占据着。
我的盘里只剩下最后一小块牛肉。
可是,心里却丝毫没有小时候的那种嫉妒和不满。
反到有细微的暖意浮上心头。
“真搞不懂,我妈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惹人讨厌的家伙。”
我很认真地和他讨论起这个问题来。
“我也不明白,我爸怎么就那么喜欢把他对我的理想寄托在你的身上?”
他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那是因为你不争气。”
“我为什么要争气?你争气是为了你自己,我争气是为了我老爸,这种没意思的事情不干也罢,再说,你觉得我现在这样不算争气么?”
我无言以对。
沧吾已经告诉我他目前在一家还算不错的上市公司做投资顾问,虽然薪水中等工作却很稳定,毕竟这两年,他也为公司谈成了不少项目,可是他说,自己并没想过要走这条路。
“你是说,当初离家出走那会儿?”
“我离开家是因为受不了我爸,再说,当时也的确出了点事。”
“你知道,我是不喜欢穿西装打领带过日子的,太假了,我只想找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做,即使没什么钱也没关系。”
我突然沉默了。
沧吾立刻意识到他的话不小心隐射到了我。
“我可没说你,你别又想歪了。”“你的意思是,我天生就应该过这样的日子咯?”
我无趣地用叉子搅拌已经冷却的色拉。
沧吾喝了一口酒,很坦率地望着我的脸。
“怎么搞的?一下子变得那么丧气?”
“当年在屋顶上破口大骂的到底是不是你?你的理想、抱负都跑哪里去了?就那么一点点挫折,就受不了了,我看你还不如我呢。”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不说,只因为他比谁都了解,重复已经存在的伤痛对我是毫无意义的。
“骂得好。”
我举起酒杯猛灌。
“我可没骂你,也没资格骂你,真正能让你清醒的,终究也只有你自己。”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将来,不管你在哪里、过得如何,在我眼里,你以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洛善呢?她提起过我么?”
“经常。”
“你还是跟她在一起了。”
沧吾依旧不语。
我诧异了,为什么每次提到洛善,他都要这样呢?
“我们走吧。”
他下意识地避开我的眼睛,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打开时,里面掉出一张黑白照片。
“她还是那么可爱,看上去比以前更漂亮了。”
沧吾默默地从我指间抽回洛善的照片,站起身来。
我问他,能不能再陪我走一段,他点点头继续和我一起沿着相同的方向散步。
我们从大马路拐到小马路,又从小马路拐到小弄堂。
车辆不见了,行人变少了,路灯也一一亮了起来,这时,我想起了约会最重要的那件事。
“这给你。”
我从包里取出那张存折递给他。
“密码是洛善的生日。”
“这几年,我就存了这些,不知道够不够帮你。”
沧吾连看都没看,就背过身去了。
“你收起来吧,我已经不需要了。”
“为什么?你还在生我的气,我已经说了那是气话。”
他摇摇头。
“我没生气,从来都没有,你想,我怎么会跟你生气呢?只是,一切都太迟了,完全没有意义了。”
我飞奔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什么叫太迟了?”
“是因为洛善么?”
“她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曾经打过电话给你,可是你已经走了,你父亲说你去找洛善了,你是为了洛善才离家出走的是不是?”
沧吾凄惶地望着我。
夜色真的好黑,将他的眼睛染得特别灰暗。
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他眉心除了风尘和哀愁,还蕴藏着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看不见、摸不着、数不清的疲惫,这些疲惫和赤裸裸的哀愁比起来,要沉重得多。
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沧吾终于拐进了马路边的一家小咖啡馆,我跟着走进去坐下,开始准备聆听他接下来要讲的那些事,我明显地感觉到那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不仅不愉快,而且很可能会折磨到我,我不打算回避,那是我应该承受的,因为我已经抛弃他们太久太久了。
29
“我知道你打过电话来,那时我刚离开没多久,后来,我也回了电话给你,想和你商量商量洛善的事。”
“我以为你会从报纸上得到消息,没想到你连看报纸的工夫也没有。”
“对不起,我没注意。”
“你母亲告诉我,你也丢下他们一走了之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走这一步,你不知道你母亲在电话里哭得有多伤心?”
我低下头去,不想接受沧吾眼里的忧怨。
我知道,我是不该表现得那么冷酷的。
“其实,我也是从报纸上看到的。”
“我还记得我妈是怎么尖叫着冲到我父亲书房里去的。”
“他们把我关在门外,并且偷偷地把报纸给烧了。”
“幸好那是报纸,否则我根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她。”
“你父亲说,洛善家很惨,到底是什么意思?”
“洛善的大姐疯了。”
“她用一把菜刀砍死了洛善的父亲和二姐。”
“然后,当场自杀。”
“那天,如果洛善不是在医院里陪着洛渝,她也会遭遇到同样的下场。”
我的手脚立即绷直了,仿佛被人用悬挂着铅球的锁链绞住了四肢。
“案件闹得沸沸扬扬,上了社会新闻的头版,所有乱七八糟不相干的人都来关心这件事。”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洛善和洛渝日后的生活问题。
福利院不肯收,因为实在负担不起洛渝的医药费,于是,有人提出,把她们直接送进精神疗养院去……”
“洛善不是洛清!”
我的嘴角失控地抽搐起来。
“她不是疯子!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可当时,那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洛渝还躺在医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得来,一个家就这么突然垮了,你叫她怎么办?”
“所以,你去了,你去解救她了是不是?”
我激动地抓住沧吾的手。
“我找不到你,所以只好一个人回去。”
他忧伤地凝望我的眼睛。
我难受极了,根本无法承接这样的目光,他望着我,如同让我置身于无望的烈焰之中,强迫我去忍受来自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焦痛。
“于是,我连夜带她离开了那栋死气沉沉的老房子。”
“第二天,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帮洛渝办了转院手续。”
“就这样,一来一去,大学好不容易攒下来给洛善读书的钱就全花光了。”
“所以,你必须放弃原来的计划,重新出来找工作,赚钱养活洛善和她的姐姐?”
“是。”
“那现在呢?现在洛善怎么样?她好么?”
“不太好。”
“两年前,洛渝死了,她连唯一的亲人也没有了。”
“你知道洛渝是怎么死的?”
我失神地摇摇头。
“她从医院逃出来,回到石库门的老房子里,敲碎了阳台上的那盆太阳花。然后,用砂锅的碎片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我们都知道那盆花对她的意义,可是,最后,她连这个也不要了。”
“就这样,洛善彻底崩溃了。”
“她问我,沧吾,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离开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一个亲人也留不住?”
“于是,我只好对她说,放心,还有我在,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眼泪悄无声息地从我的睫尖颤落。
沧吾安静片刻,慢慢地把眼光转回到我的脸上,久久不愿离去。
我有些迷惑,觉得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没对我说。
“蓝荻,你知道么?在洛善心里,你是第一个离开她的人。”
“她一直以为那天下午,你是因为她才会和我绝交的。”
“不是这样的,那跟她完全没关系。”
“我知道,那全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所以,我也没指望你能原谅我。”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再说,我也有错。”
我思忖片刻,再次把存折塞回他手里。
“沧吾,你必须振作,千万不能放弃。”
“洛善现在就只有你了,她的未来全掌握在你一个人手上,这钱你一定要收下,你瞧,我不过就是嘴硬心软罢了。”我轻声抽泣了一下,飞快地抹去脸上又流渗出来的眼泪。“你要求我做的事我什么时候忘记来着?她不止是你的洛善,也是我的。虽然这些年我混得也很糟糕,一意孤行了那么久也没能实现我的理想。也许,和你们分开本身就是一种惩罚,惩罚我的无知、幼稚和贪婪,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常常想起洛善,想起你,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被我随手丢掉的好日子,只是现在的我,不知道怎样面对你们才是最合适的,所以,你还是收下吧,一定要收下,这样,我们之间也算扯平了。”
沧吾怔怔地看着我,如同看着很遥远很渺茫的某个地方,最后,还是把存折留在了桌上。
“太晚了,我要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
“许沧吾!”
我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
“难道对你来说,我连最起码的一点朋友的分量都没有了么?”
他还是不肯回答,扭头跨出了咖啡馆的门。
我郁闷极了,一把抓起桌上的存折,恨不得把它撕个稀巴烂!
许沧吾,我恨你!恨你!
我冲上大街,一个人发疯似地奔跑在深夜中。
沧吾又一次把我丢下了,甚至不给我个机会告诉他,我有多么想念他,他是个混蛋,是个白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是一点悟性也没有呢?还是,他心里从来就不曾给我留下一个位置,哪怕一只垫脚的板凳也没有!
我的心又痛起来了,起先很微弱,不一会儿,就散播到了身体的每一寸,连脚趾头也如踏针毡。
这时,我想到了藤木,想到他还在家里等着我,等着用嘴唇来吻我、爱我、满足我,于是我加快了脚步,我要回去,立刻回到藤木的怀里去,只有他才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我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
“喂,我马上就回来,别睡,等着我。”
“……请问?这是贺蓝荻的手机么?”
“沧吾?”
我飞快地说了一串日语,好像把他吓着了。
“你不是嫌弃我么?还打电话来干吗?”
“原谅我,我不想打搅你的生活。”
“关于洛善的事,你还是忘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们就那么瞧不起我么?”
“沧吾,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不该离开你,更不该丢下洛善,我……”
“洛善已经有幻听了。”
“你说什么?”
我脚底一滑,险些跪倒在路边的台阶上。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我怕你死不了这个心。”
“蓝荻,太晚了,真的太晚了,我们来不及了……”
我大声地哭了出来,整个人跌坐在昏暗的路灯拐角。
“她在哪里?我要见她,让我见她!”
我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对沧吾说。
重逢
30
我离开了公寓。
一个人。
拖着当年出走时用的拉杆箱。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没来得及给藤木任何解释。
我并不知道他等了我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匆匆忙忙收拾干净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没想到洛善依旧住在石库门里。
我以为沧吾会把她安顿在某个远离尘嚣的小墅内,我知道他有这个能力。
当我再度行走在这人鱼混杂的小巷里时,我惊奇地发现,我那日益拖杳的鞋跟不知何故变轻快了。
路还是昔日狭窄曲折、永无尽头的样子。
两边充斥着绕口令似的本地话和呛鼻的煤球炉。
居民们对我颇为好奇,他们蛮横地打量我,揣测着我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又要到哪里去,我过于整洁的外表让他们无法确定我的身份和目标,这使他们产生了不安全的感觉。
倘若现在真的有人上前来盘问我,我想我恐怕也没办法回答他。
这样的路,让我找不到任何方式来表达内心纷扰复杂的心情,更记不起先前那一刻我身处何方,这条路,让我失去了部分记忆。
至于忘了什么,我委实想不起来。
巷子真长,真幽深,怎么走都走不完。
接近巷尾的时候,有个皱皮疙瘩的老女人对我骂了句脏话。
因为我不小心踢碎了她几只煤饼。
我立刻用同样的话骂了回去,心下感到久违的舒畅,这种低俗的语句居然还驻扎在我自以为挺上流的脑袋里以备不时之需,让我对自己颇感费解,所幸的是,这样的回击几乎立竿见影。她马上就闭了嘴,片刻,唇瓣又不自觉地嚅嗫了起来,不晓得又在嘀咕些什么。
重逢
我越过她直径向更深处走去。
这时,天突然黑了,巷子里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抬头张望。
这一瞬间持续了大约有三十秒,让整条路陷入死寂。
接下来那一秒,小巷里所有的路灯蓦地全亮了。
四周恢复到先前吵闹的模样。
我继续往前走,泪水没声没息地流到了我的腮帮子。
我没意识到这个,我的眼睛几乎一点感觉也没有,等我发现时已经这样了。
冷冰冰的水滴自然落体的那一刻,我迫切地想回头再看那粗俗的女人一眼,意识告诉我她的后背应该很像我的母亲,可是我的躯体始终抵抗着这样的冲动而没能让我及时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熟悉的屋檐出现了。
仍旧是极小的一片,带着朝雾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