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婚-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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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从来没有埋怨过蒋师姐,他总说这种事怪不得别人,如果他能做得再好一点,至少还可以让他的后代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以改变后代的身份,不至于被人瞧不起。顾小影,这样的压力,他从来没有告诉你吧?”
顾小影微微张着嘴,定定地看着江岳阳,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小影,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凡事不憋在心里,可是,你得发挥这个优点啊,你得让师兄把他的难处也说出来。他承担的压力太大了,”江岳阳感慨,“师史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人之一了,在他这个年纪里,也算是最成功的人之一了。何况你早先也嫌公务员们尸位素餐,现好不容易有一个披肝沥胆的,你还嫌人家不顾家,那以后公务员们是干活好还是不干活好?”
顾小影苦笑一下:“江老师你甭激我,你就当我是叶公好龙好了。我做旁观者的时候比较容易客观理智,轮到我自己就承受不了。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勇气了,你看段斐师姐在家里花的心思少吗?到头来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是没有勇气去给别人做嫁衣裳的。”
半晌没说话的许莘也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
“段斐和你不一样,”江岳阳看着顾小影摇摇头,“我也认识孟老师,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是被老婆伺候得太舒服,也管得太严。你段斐师姐那不是帮男人分担压力,那简直就是干涉……”
“不准这么说我姐!”许莘没等江岳阳说完就横眉立目,“我姐对姐夫绝无二心!”
“那当然,我也没说她有二心啊,”江岳阳顺手拍拍许莘的脑袋,被她嫌恶地躲开,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说,“都住一栋公寓,我和段斐也算是邻居吧。据我观察,她连孟旭穿什么衣服,怎么跟人打招呼、买菜买哪个摊位的都要管,这不是干涉是什么?其实照我说,到了咱们这个年纪,二三十岁了,真是很难为别人改变什么了。你也别指望结婚后就真的要去改变对方——觉得合适就在一起,觉得不合适就干脆别别结婚,这才是正常道理。”
“你自己都没结婚,哪来那么多歪道理?”许莘斜眼看江岳阳——打从江岳阳表示不赞同段斐的做法后,她就看他哪儿都不顺眼。
“我就是实话实说,再说我这就叫旁观者清,你们都是当局者迷,”江岳阳不服气,瞪许莘,“你也没结婚,你怎么能这么不客观?哎你怎么总跟我对着干?”
“我凭什么就得顺着你呢?”许莘觑着江岳阳道,“不就是相过一次亲吗?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管得着我吗?”
“许莘!”江岳阳脸红了,瞪着许莘,“你怎么连这个都说?”
顾小影只好出面调停:“不要吵不要吵,我正在思考呢,你俩跟头鸡似的干吗?”
她看看江岳阳,安慰他:“我早就知道你俩相亲了,也不算新闻了,算了算了。”
江岳阳气急败坏,扭头看许莘:“你怎么能告诉别人?”
“我告诉别人怎么了?”许莘干脆站起来叉腰,瞪眼,“又不是见不得人!我还没嫌你丢人呢,你凭什么嫌我丢人啊?!”
“我没嫌你丢人,我是觉得这个事情本身很丢人。”江岳阳很郁闷。
“可是这个事情就是我参与的啊!你嫌这事情丢人不就是嫌我丢人吗?”许莘明知道自己在偷换概念,可就是想难为一下江岳阳,便死抓着话题不放。
顾小影都看不过去了,伸手拉一下许莘的衣裳袖,叹息:“神仙你坐会儿,别跟吃了炸药似的,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最应该爆炸的是我吗?自家的事都理不清呢,还要来断你俩的无头公案。”
许莘为姐姐打抱不平失败,只好悻悻地坐下来。
不过严肃的话题一旦被打断也就进行不下去了,江岳阳汉口气起身告辞:“顾小影,你好好休息,我们还是先走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拽一拽许莘的长头发。许莘气恼,转身就咬江岳阳的手,被江岳阳勒住脖子往外带。顾小影在二人身后看着他们那副剑拔驽张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许莘被江岳阳拖着,一路出了顾小影家门口。可是刚走了两级台阶却突然停住了,江岳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也停住脚步。
只见许莘回过头,看看站在门口的顾小影,讷讷地犹豫一下才开口:“小苍蝇……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可是我觉得再怎么闹别扭也别拿离婚开玩笑。换了是我,我都不敢想,如果我很在乎的那个人突然离开我,再也不回来,或者将来还会成为别人另一半,我要怎么办?”
说完这句话,许莘才摆摆手,反手拽过也有些发愣的江岳阳,一路拳打脚踢地下了楼。
留下顾小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扶着门愣住了。
她想:是啊,如果有一天,管桐和别人在一起了,自己要怎么办?
直到进了屋子,顾小影才觉得后怕起来——上帝啊!她都不敢想象,一旦两人劳燕分飞后,自己会不会每个夜晚都想他?
她只是这样幻想一下,就觉得自己的心脏纠结着疼起来。
天啊,如果有那么一天,管桐看顾小影就像看陌生人……他甚至可能和别人再婚,和别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们最亲密的时分她顾小影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她会不会知道,那个离开他的男人依然过得很幸福,她会不会知道她曾经天经地义拥有着的那些如今都变成了别人的?
顾小影猛地一哆嗦,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正发呆,听见门响,是顾爸顾妈买菜回来。顾妈一开门,看见顾小影站在客厅里傻呆呆的样子,心里还一惊,赶忙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挺好,”顾小影干笑一声,急忙往书房走,“我就是想想我要看哪本书。”
“有时间多休息一下,不要总是看书,”顾爸看着女儿叹气,“或者给管桐打个电话也好,他走的时候还一万个不放心……”
“爸,你真比我妈还别啰嗦。”顾小影笑。
顾爸瞪一眼顾小影,不说话了,转身跟着顾妈进了厨房。
顾小影吁口气,赶紧躲进书房。
书房里还是那副样子,整齐,带一点墨汁的清香——管桐闲暇时,除了看那些顾小影怎么也看不进去的枯燥书籍,也就喜欢练练毛笔字。当然偶尔也下下象棋,顾小影嘲笑说他的爱好比正常人提前了三十年。她有时候会带他玩跳舞毯、WII,不过很可惜,在这方面,管桐的四肢极不协调,从远处看过去,好像癫痫。
想到他满头大汗手足无措的样子,顾小影的唇角就微微翘起来。
你看她还是爱他的,尽管不说在嘴上,尽管不久前还是那么绝望,可他到底还是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原来,生活最本真的地方就在于,每个现实生活中的人,都比小说中的角色理智很多。
书桌上摊开一张宣纸,看来管桐走得急,没有来得及收起来。顾小影微微叹口气,走上前准备帮他收拾书桌。
然而就在她看清楚那幅字的内容时,顾小影突然有些发愣!
她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再眨眨眼,看见白色宣纸上一笔一画写着一阕并不算多么广为人知的词。
是工整的小楷,一字字,一句句,柔柔地撞上她的心房: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唐)吕岩。《梧桐影》。
“呼啦”一下子,好像有热流从顾小影心中涌过——梧桐影,是管桐和顾小影吗?
那么,既已立尽梧桐影……今夜故人来不来?
泪水一点点浮上来,顾小影不会不知道,管桐那样死板而含蓄的人,写这样一阕词,一定是到最欲哭无泪、无处表达的时候,才能落笔的吧?
她似乎都能看到,在她的沉默与抗拒里,管桐度过了多么内疚与痛苦的两天,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写这阕词的时候,想的都是她……兴许,还有他们他们那未曾谋面就已经失去的孩子。
那到底是他的骨血,这两天,他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这样想着,顾小影再也无法忍住,只能任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在雪白的宣纸上,渐渐洇湿了墨迹,化成一片片浓重的雾霭……。
(10)
那晚,待到顾爸顾妈入睡,顾小影才拿起卧室的电话,拨通了管桐的手机。
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急急接起来,张嘴就说:“爸,我是管桐。”
顾小影鼻子一酸,没有说话,管桐以为信号不好,着急地“喂喂”两声:“爸,信号不好,你再说一遍,出什么事了吗?小影好不好?”
顾小影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涌出来,她吸吸鼻子,可心里沉沉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听到啜泣的声音,管桐一下子就沉默了,过会才试探着问:“小影?”
顾小影哽咽着“嗯”一声,管桐有些着急,可又怕吓着她,便努力压住心里的着急,低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肚子还疼吗?”
“我哪里都不舒服!”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难看极了,可是她就想咧嘴大哭一场,“管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管桐心里猛地抽痛一下,手紧紧抓住电话听筒,迟疑了几秒钟的时间。顾小影还是不停地哭,管桐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她哭成了一片一片的。
半晌,管桐终于开口:“小影,不哭了,你先睡觉,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回去看你。”
顾小影听到这句话,更加悲从中来——每一次,他似乎都是这么敷衍她,对她说“我忙完”就如何如何,可是恐怕连他自己都知道,他永远都忙不完。
顾小影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挂断手中的电话。
带一点绝望,带一点麻木,带一点委屈,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累极了,才躺下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顾小影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响声,微微睁开眼,看见管桐换了睡衣坐在床边。
顾小影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你,下午再走,”管桐干脆掀开顾小影的被子,把她捞到自己的被子里来,搂紧了,疲惫地说:“乖,再睡会儿,我忙到半夜才把事情都做完,还要开三个小时的车。”
可量顾小影彻底清醒了,她眨眨眼,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到凌晨三点半。
她吸口气——四百公里的夜路啊,他自己开车?他疯了?!
顾小影略微偏一偏脑袋,感觉管桐转身关上灯,再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呼吸缓慢。她心里蓦地就泛出柔柔的心疼来——她知道,每当人疲惫到极致的时候,呼吸就会变得迟缓而沉重。
她翻个身,把脸埋进管桐的怀里,感觉管桐紧一紧自己的手臂,在她耳边喃喃:“老婆,对不起。”
顾小影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早晨六点多的时候,管桐准时被自己的生物钟唤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顾小影正倚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一动也不动。
管桐微微叹口气,也坐起来,伸手把顾小影拉进怀里,牢牢圈住了,陪她看窗外依稀的晨光。朝阳大片大片地染在对面楼宇的玻璃上,带一些恍惚的反光,洇出好看的红色来。管桐眼看着窗外,手轻轻覆到了顾小影的小腹上,感觉真丝睡裙下的肌肤温热柔软,而他的心却那么沉重。
他终于低声问:“还疼吗?”
顾小影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管桐把下巴搁在顾小影头顶,说:“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冲你吼……”
听到这句话,顾小影的身体微微一僵,好像又被带回到那个绝望的夜晚。她深深吸口气,回转身伏在管桐胸前,感觉有泪水一点点渗出来。
管桐觉察到胸前的湿意,急忙低头,伸手抬起顾小影的下巴,紧张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心里涌出大股大股的内疚:“对不起,老婆,都是我不好,我——”
可是没等他说完,顾小影就打断他已经重复了一万次的道歉,她哽咽着问他:“管桐,这些年,你累不累?”
管桐愣住了。
过好久,顾小影重复问:“管桐,这些年,你不累不累?”
管桐沉默几秒钟,答:“还好。”
顾小影靠在管桐怀里叹口气:“这几天,我闲来无事,看了很多杂志。有篇文章让我很震撼,叫做《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里面说‘来到上海这个大城市,我发现与我的同学相比我真是土得掉渣。我不会作画,不会演奏乐器,不认识港台明星,没看过武侠小说,不认得MP3,不知道什么是Walkman……农村孩子没摸过计算机,英语是聋子英语、哑巴英语,连老师都读不准音标……比较我们的成长历程,你会发现,为了一些在你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她抑头看看管桐,问他:“是这样吗?”
“是。”管桐的心情有点沉重,他点点头,把夏凉被拉高一点,盖住顾小影。
“可是以前,我都不知道,”顾小影一边叹息,一边握住管桐的手,眼眶有些湿润,“我在城市里长大,隐约能猜到一点跳出农门的压力,却不知道他们在城市里拼一套房子、一个城市户口、一份事业到底有多难。我想,他们得放弃多少享受生活的机会,才能给后代提供享受生活的可能。”
管桐也叹口气:“前阵子,我看了一篇文章,说的是农村孩子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里面提到了包括教育公平在内的一系列问题,专家说‘阶层分化不可怕,可怕的是阶层固化,只有随着社会的发展,每个人都有向上流动的机会和希望,整个社会才能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真是一语中的。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如果说我有点忧国忧民的心,可能都是因为自己有幸从这种阶层固化的危机中挣脱出来,才有力气回头看那些不想挣脱或者无力挣脱的人,只是越看心里越难受……”
就这样,那个清晨,顾小影第一次听管桐讲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那是个生在山里的少年,每天起早贪黑地去上学,因为离家远,从初中起就住到了学校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是他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虽然身高还不算是太矮,可是那年那月的他面黄肌瘦,天天都觉得吃不饱。那时候,每到寒暑假他就要去帮人收扇贝,然后一分一分地攒下钱来拿去买复习资料。他天资并不聪颖,所以便要咬紧牙关,用超过常人几倍的努力去读书,直到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
然而,就是这样寻常的七年,对他来说却更加艰辛:他要不停地兼职,给电大生上课、给中学生做家教、给电器公司发调查问卷……他几乎没有休过寒暑假,最困难的时候连衣服都是同学们捐献的。可是他没自卑过,他还是很认真地读书、做论文,以省级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考入省委办公厅。他只是没想到,当生活开始一帆风顺的时候,相恋三年的女友却提出分手。
那一刻,从来都很自信的他几乎被潮涌般的自卑打倒,他上可以给蒋曼琳的母亲一个不卑不亢的回答,心里却无法占用那些惶恐、孤独、忧虑……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样致使的缺陷,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弥补这些缺陷……
所以,管桐真是用了很久,才从昔日这些绝望的深谷中爬起,再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勤奋,给自己换来一份体面的生活、树立起职业的自信,也一片片修补好自己碎了一地的自尊心。
这样的生活,出生于城市里的顾小影、甚至看这个故事的你我,可曾经历?
顾小影就这样被震撼了。
她第一次听到这些心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