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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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以为他终于,终于被感动了……终于肯真正喜欢我了……我真的,好开心……”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并没有真心喜欢过我……他心里,一定觉得我很傻、很蠢,拿我当途中消遣……可没关系,我喜欢跟着他。”
干枯的唇角弯起一点弧度,他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还会笑,但就是没来由地想笑,想说,也许是怕以后再没有机会能说。
“只要他高兴,我乐意装傻,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永远都不说破。我总在想,第一天,他不喜欢我,那第二天呢?第三天呢?……会有一天,我可以打动他,可以让他不再空虚寂寞,让他真正快乐起来……不管那一天要多久,我都愿意等……可,可是……”
泪水凝在腮边:“……我现在,终于明白那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我再努力,也永远是东丹天极的弟弟,永远只配被他玩弄羞辱。”
银发难以抑制地抖动着,黄泉摇着头,却无言也无法反驳。伸掌接住元烈滚落的泪珠,烫入肝肠。
元烈痴迷地望着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的朦胧人影,突然又露出一个酸涩笑容:“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很蠢?啊,我忘了,你一直都不肯跟我说话的。”
慢慢转过头,苦笑:“是嫌我肮脏吗?我如今这个样子,确实不该再活在世上丢人现眼。可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啊。”
细瘦手指用尽了全力,握起拳头,声音越来越高:“我不恨他不喜欢我。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我背负他对我兄长的恨?就因为我们是兄弟?因为我不自量力地爱上他?我已经决定不再爱他,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害我过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
“为什么?————”
最后尖锐的叫声似利针直刺进黄泉耳膜,浑身僵冷,盯着元烈脸上深深哀痛,混杂浓浓的恨,难解难分。他从来也不相信,会在元烈身上看到如此强烈的、令他心跳都欲停顿的表情。
“我恨,好恨!我好想看看,失去了东丹天极,失去了我,他还能真正快乐吗?”
一口气喊完,元烈也仿佛使完了所有气力,拼命喘息,面色渐渐发青,却边咳边笑:“看不到他的嘴脸,我死也不甘心。啊……哈……我,我忍辱偷生,就是等着看他,看他……”
周身急遽抽搐起来,痉挛的喉咙再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元烈扼紧自己脖子,死死咬着嘴唇,顷刻皮破血流。
黄泉已彻底震住,淬如秋水的眼眸全然呆滞——
元烈恨他!恨到宁愿抛弃一切尊严任人恣意玷辱,只为乞讨醉梦活下去,看他的凄凉光景?!
痴凝的眼光定定移向怀里狂乱扭动的人,蓦然一手蒙住自己双目,黄泉似哭似笑的嘶吼传遍山谷。
他,真正失去了元烈。
远远的一角山岩后,水千山趴在石上,抚着胸不停喘气,大伤初愈的脸蛋益发尖削,煞气也更胜以往,怨毒地紧盯黄泉怀中的元烈,慢慢举起右手。
短刀在日色下折射出蓝荧荧的寒光。
只需一刀,就再没有人能害主人心碎神伤。
狂乱灼热的目光里杀气升到顶峰,水千山轻轻地、缓缓地,刚伸出一只脚,岩上黄泉突然抱着元烈站了起来,他连忙缩回石后,满脸不甘。
紧紧搂住仍在牵搐不已的元烈,黄泉踏在岩石边缘,茫茫云气在脚底翻滚,看不透,望不穿。
倘若就此跃落,元烈是不是就可以永远摆脱醉梦的噬心折磨?他是不是也就能不再心痛?
黄泉冷丽面容扬起澹泊笑容,再跨一步,一足已凌空,风拂衣飞间,思绪渺缈,竟又似见到元烈紧张神情。
……“别站那么前,小心。”
青年忙着把他拖回来,牢牢抱紧他,仿佛怕他一时冲动,会跳下悬崖……用尽全力地,抱着他……
——元烈!元烈!……即使能杀尽天下人,又怎么忍心夺去你的生命?
欲哭无泪的微翘眼眸像永远也看不够地流转在元烈的眉、元烈的眼、元烈的嘴……最终抬离,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径。
黑点一个接连一个,奇快跳跃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终于来了。
黄泉默然转身,注视等待着黑压压的大片人群自三面包围上来,将岩石圈得水泄不通。众人高矮胖瘦,参差不齐,但均是目光锐利,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看到当先一人熟悉的面容时,黄泉露出一个清清冷冷地笑——要聚齐这些天南海北的江湖好手,沈日暖想必也历尽波折。
“妖人!今天你插翅也难逃天下英雄,还笑?!”
沈日暖越众而出,月余未见,肌肤较先前黝黑不少,显是这段时日风吹日晒,四处奔波所致,眉眼间却也稚气大减,凛凛然透着几分宗师气度,一扬手止住身后群雄喧嚣,一指黄泉怀中痛苦扭曲的人:“快放开他。”见元烈脸黄发枯,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也不知这些日子受了多少折磨,惊怒交迸,若不是投鼠忌器,早对黄泉拔剑相向。
双手紧了紧,黄泉搂得更结实。
山风呼啸,浮云腾涌。纤长的身影无声对峙着一群人,俾睨天下的骄傲。
人群骚动了:“沈少侠说得不错,这妖人果然目空一切,将吾辈视若无物,简直比二十年御天道那姓余的大魔头还要狂妄嚣张。对付这等妖孽,也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一齐上,杀了他替东丹盟主和之前死难的武林同道报仇雪恨。”
冠冕堂皇的一席慷慨陈词立即得到众人附和:“就是,斩妖除魔,我辈个个义不容辞。”
“姓余的魔头杀人如麻,结果还不是被咱们正义之师一路围截追杀,活活累死,连御天道也被夷为平地,今日的黄泉路也一样下场。”
群雄说到得意处,个个口沫横飞,眉飞色舞,似乎黄泉已成俎上鱼肉,只待众人宰割。却有一人哼了声,又“噗嗤”一笑,不加掩饰的嘲讽。
崖顶瞬时安静。
发笑之人就在人群中,羽衣峨冠,一身仙风道骨的年轻道士,眉梢眼角却漾着说不出的风流魅惑,此时更微微挑高一边眉毛,三分轻佻、七分讥诮。
“想打群架就直说,罗里罗嗦地,也不嫌口水太多。”
群雄继续沉默,片刻后,反唇相讥。
“玄机子,你怎么吃里扒外,居然帮黄泉路的人说话?难不成你暗中收了这妖人的好处?”
道士高傲地仰脸,神情倒似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在训斥下人:“早知道上山是来听一群疯狗乱吠,贫道还不如在涟漪小居看花魁玉奴莲上作舞来得舒服。”
一拂衣袖,充耳不闻沈日暖的打圆场,潇潇洒洒就下了山。
人群再度寂静,半晌,才有人挤出一句:“什么鬼出家人?”
扭头,所有的恼羞成怒都指向岩上飘然挺立的银发男子,刀剑齐鸣,寒光映日。
“诸位且慢,东丹公子尚在他手上,不可轻举妄动。”沈日暖焦急地阻拦徐徐推进的众人,但群情激愤,哪里控制得住?他怒视黄泉,大吼,色厉内荏:“快快放了他,厉黄泉!——”
黄泉?!元烈兀自扭动的身躯陡然静止,手指颤抖着,一点点摸上黄泉的脸庞五官……蓦地凄声尖叫,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
是黄泉,这默不出声的抱他吻他的“恩公”竟然就是黄泉!难怪那一身水香如此熟悉……意识刹那崩溃,他脑海顿变空白,只知道拼命地挣扎、拼命地狂叫,拼命地想逃脱那双紧抱他的手臂。
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离,逃离他所有不幸的源头。
手指扳不开那铁箍也似的双臂,他就用嘴,狠狠地咬,腥咸的热液流进嘴里,他仍然用力地往下咬。
黄泉却屹立依旧,只微蹙着细长的眉,眸子里除了哀伤,还是哀伤……
“死贱货!住手!住手啊!”水千山怒叫着从石后冲出,推开正瞧得目瞪口呆的群雄,奔到山岩下,满眼充血:“主人,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放开他?我早说过,他一定会害你的,他会害死你的啊——”
猛地回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直盯那连排门户紧闭的石屋:“你们还缩在屋里干什么?还不出来帮主人退敌?快滚出来!”
门应声而开,黑衣人三三两两走出,却目光闪烁游移,彼此犹豫对望,一点上前动手的意思都没有。
“你们还看什么?”水千山震怒,一挥手中短刀:“难道想等他们杀了主人,再来取你们的命?”
“就算他们不来,迟早咱们弟兄也都会死在主人手里。”一个黑衣人突然开了口:“千山公子,你也看到了,主人根本就把那小子当宝,咱们曾经那样作践糟蹋他,主人岂会饶过咱们?不如乘机离开黄泉路。”
余人纷纷点头,生死攸关,誓死效忠也不过是个苍白可笑的谎言。
水千山瞠目结舌,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黄泉路忽起内讧,群雄幸灾乐祸地轰天大笑。黑衣人个个涨红了面,但还是飞快沿山路奔落,转眼已散了个干干净净。
水千山脸色血红又转惨白,挡在山岩前,握紧短刀。
黄泉却似丝毫未留意身周一切,直勾勾望着怀中一脸疯狂恨意,犹咬着他手臂死死不放的元烈,慢慢地,微微地,笑了。
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亦同时跌落尘埃,花萎,玉碎。
用最轻柔的力道掰开元烈牙关,轻飘飘跃下岩石,径直走向沈日暖,看到少年绷紧了神经却未退缩,仍昂首站立面前,黄泉又淡淡一笑。
如果,如果那晚没有拦住他们,让元烈随这少年离去,是否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果没有拦下元烈该多好……
早该明白,背父弃国满身罪孽的他,怎配拥有幸福?可他,却奢望着想抓住那一份已蜕变的爱,注定万劫不复。
笑着将元烈递给沈日暖,笑着倒退回悬崖边,黄泉一掌斜劈,震落一大块山石。
群雄情不自禁都悄悄退了两步。黄泉仍在笑,抽出衣带把石头牢牢捆在自己腰间,登上那方山岩。
突然领悟到黄泉要做什么,水千山魂飞魄散地大叫起来,猛扑过去,却被黄泉宽袖一拂,远远跌了出去。
“不要啊,黄泉————”
凄喊着爬起,手来不及伸出,那纤细修长的身影已直挺挺地往后一仰,从众人眼前融入天地白雾之中。
水千山撕心裂肺的哭叫穿破了崖顶的云,黄泉却已听不到,身子不停坠,只有风呼呼自两耳刮过,如刀割面。
熟悉的感觉啊……没料到十六年后会再重温这血肉心魄都似飞散的痛。但应该再也不会有第三次了……
十六年前救他的人不会再在崖底,那潭湖水或许也会干涸,纵使一切都未改变,身上的大石已足以让他永沉潭底。
也许,那本就是他的归宿。
上苍却垂怜给多了他十六年的光阴,尝遍刺骨锥心的恨,还有那一丝短短的甜……
可惜,尚未细细品味,那丝缕甜蜜就要从指缝漏走了……闭起目,滚热的泪水自眼角飞洒空中——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办法亲口对你说一句:我其实,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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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黄泉————”
水千山惨厉狂叫还在崖顶盘旋,元烈痉挛的身体一下僵直,努力睁大模糊不清的双眼,抓紧了沈日暖的衣服:“发,发生什么事了?”
“那妖人他,他……”被黄泉坠崖那份凄艳决绝所慑,沈日暖和群雄一时间都未回过神来,结结巴巴语不成文。水千山却转过脸,披头散发,眼角竟依稀渗着血丝,持刀向沈日暖臂弯里的元烈直扑过来——
“臭婊子,都是你!咬断了黄泉的舌头还不够,现在又逼他跳下悬崖。畜生!贱货!你跟东丹天极都是禽兽不如的东西,我杀了你,杀了你!”
荧蓝短刀疾划元烈脖颈,快则快矣,但心神混乱下全无章法可言,沈日暖抡起一脚,正中他胸口,水千山登时似断了线的纸鹞直飞出去,落地手脚乱扭,怎么也爬不起身,嘴里仍骂不绝口。
沈日暖一击得手,低头看元烈是否有伤到,却见他面如白蜡,眼珠定定地没一丝转动,竟如痴呆一般,不由大惊,拍打他脸颊:“元烈,元烈?”
他拍得再大力,元烈也不觉疼,头脑里轰轰狂鸣,尽是水千山切齿吼叫——
“……跳下悬崖……跳下悬崖……”
黄泉,跳下悬崖?……
脑髓仿佛突然间被挖空,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有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硬生生钻进头顶,像根冰针插过他头颅、插过他咽喉,一直插进心脏,还在继续往下刺,宛如要将他整个人刺穿……
“……黄……泉……”
呓语般地喃喃吐出在心底积压了许久的两个字,全身的血和肉似乎也随这一声呢喃从身体里剥了出去。那根冰冷的针却还插在体内……痛!好痛!!比醉梦更厉害千万倍,把他五脏六腑都拖出狠狠踩、狠狠撕的巨痛!!!
“啊啊啊啊~~~~~~~~~~~~~~~~”
抱着头,元烈的尖叫几乎震聋了所有人的耳朵。身子扭了两扭,猛咳一口血,周身剧烈抽搐起来。
什么怪症?沈日暖骇然,忙托着他奔进黄泉的石屋,放落榻上,贴掌牢牢按住他胸口,防他胡乱挣动,一边徐徐送上真气,总要先让元烈安定下来才好带他下山就医。
外面群雄面面相觑,众人乘兴而来,正想放手大干一场,孰料黄泉居然投崖自尽,顿觉意味索然,也没了逗留兴趣,三三两两结伴下山。有人经过水千山身边,只觉杀这无名小卒未免有失自己大侠风范,踢他几脚就走了。
一时崖顶已恢复平静,仅余水千山的咒骂和石屋内间或飘出元烈几声喘息嘶叫,短促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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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一路频频回头的黑衣人终于松了口气,人人脸上方绽开一半笑容,骤然僵硬——
前方小径上,一人背向屹立,黑袍、佩剑。
只是简简单单站着,肃杀凌厉的剑气已如波层层逼近众人,强大的气势像堵无形高墙隔断众人去路。蓦然回首,全神戒备的黑衣人齐齐一震后退,立掌于胸,如临大敌。
黑袍人却笑了,唇红齿白,亲切异常,眼睛亦微微眯起,这时众人才发现这英俊的男子眼角已略有皱纹,不再年轻。但那一笑,却神采四溢,俨然一风度翩翩的俏郎君。
“你们要去哪里?”黑袍男子笑问,不等众人回答,又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黄泉路正遭围歼,你们不在山上杀敌护主,却私自逃离,恩?”笑容不减,眼里却升起冰寒杀气。
“锵啷”,剑出鞘,直指众人:“卖主求生,该杀!”
杀字甫脱口,剑气如虹贯日,血光乍现,已劈倒站得最前的两名黑衣人。
惊叫声中,黑衣人四散奔逃。
“敢弃他不顾者,谁也休想活命!”
黑袍男子冷笑,剑过处,血染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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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里,元烈叫声慢慢低了下去。
放开手掌,沈日暖擦了擦元烈满头冷汗,见他嘴唇干涩得都有血丝裂出,一阵难受,低声道:“要不要喝点水?”下榻走去桌边倒水。
元烈喘着气,醉梦的毒性暂时被压制,可锥心的痛越来越剧烈。双手在四周摸索着,脸痛苦地皱成一团。
是在黄泉的榻上,这张湘妃榻上,他和黄泉度过多少狂热靡丽的销魂时刻?他永远都记得,那个美丽邪魅的男子如何一次又一次地进入他,像怎么也要不够似地冲进他最深的地方,把所有的热情都尽数释放在他体内,然后看着气喘无力的他,轻轻笑,好美……
“唔呜……”头涨得似要碎裂,元烈拼命抓着头发,在被上,褥上碾磨。
也是在这张榻上,那个突来的“恩公”默默无声地抱着他度过多少个日夜,总是静静地,在他以为光阴已胶凝的时候,会有冰凉的水珠落在他面上,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