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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八里荒轶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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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的棉袄已经 破了,拉出一挂棉絮来,脖子上她过去给织的毛线衣也拉开了一道口子, 露出肮脏的球衣领。 
     “为什么要打!酒喝多了发酒疯是吧?!”端加荣泪水四溅,大声嚷嚷。 
     两个男人现在心平气和了,互相指责。王昌茂说洪大顺他在后头砸树, 吓掉他的魂哩,干脆就是拿石头砸他,他以为是狼。洪大顺说他走不快, 在后头走,看到树上有只灵猫,以为是豹子老狼哩,就拿石头去砸,砸下 来的树叶掉到王昌茂头上了,王昌茂就恼了,跑过来就与洪大顺打起来。 
      “你们都滚!都给我滚啊!”端加荣听后发起了脾气,赶他们走。 
      “你们这些吃多了没事干的,给我滚远点!我不要你们,都不要,一 个也不要!看见你们烦!” 
     端加荣不管他们衣衫鞋袜,不管已近深夜,就把他们往外推了。两个 女儿在床上哭着喊: 
      “不要让爸爸走,爸爸太远了!” 
     王昌茂可能喝高了,酒醒了,醉了,这时蹲下去,在雪地上大声地呕 吐起来。吐够了,气息奄奄地站起来对端加荣说: 
      “好,我走,我走。让你跟掰子享福,在这里享大福!” 
     王昌茂摇摇晃晃地走了。洪大顺呢?洪大顺用一把干茅草包住了脚, 那只掰脚,也没给端加荣打一声招呼,抹抹额头上的血,也走了。留下端 加荣在那儿哭喊着:“走吧!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都走光了才好!让我一 个人在这里,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可这时候,王昌茂又摇摇晃晃走回来了,对端加荣说:“你提醒我了, 我想把二丫小丫带走一个,这么晚了,总要有个人做伴。” 
     端加荣不干,说这么晚了让一个孩子跟你行夜路不行的,我不会让她 们跟你走的。王昌茂一定要带走一个孩子,说是你说的嘛就留你一个,说 她们跟你在这里受的是哪门子罪啊。不饿死也得冻死。王昌茂就要上床去 扯小丫。说:“小丫,跟爸爸回去,回二十五块半去。”端加荣说:“二丫小 丫判给我了,与你不相干。”王昌茂说:“你养不活的,我给你减轻负担还 不行吗?你看看她们手上脚上的冻疮吧!”端加荣说:“到你那儿冻得还狠 些。”王昌茂哄着小丫,小丫竟心动了。王昌茂再一次被挤出大门后,小丫 竟哭着下了床,大喊着“爸爸,爸爸”,光着脚丫子追了出去。端加荣气不 过,追上去,给了小丫一巴掌,把她提起来就拽回了棚子,把门砰地关上 了,任王昌茂怎么敲也不开。 
     第二天,天放晴了。 
     端加荣睁开吃力的眼皮看看门外,天已晴了。蓝色的天与白色的雪就 像一个脸盆的底和沿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昨晚两个男人的打斗没留 下什么痕迹,有一些脚印,也加入了一些兽迹。两个男人是死是活这又关 她什么事呢?没有他们,心里还一阵别具一格的轻松,就像跟这干净的天 空和雪地一样。经历了这些。她更加坚决了要尽快开出那剩余的十四块半 来,要在八里荒,凭她一双手,不,还加上不到八岁的二丫的一双手,母 女的四只手,重又开出一个二十五块半,在八里荒,造出一个村庄,只有 她一家的村庄,在这里建造她幸福的生活。不要男人,她也应该有幸福安 宁的生活。 
     二丫被她强行拉起来了,强行拉入空气依然凛冽的荒野中。假定两个 男人都死了,冻死了,讨虎狼狗熊吃了,那不更好吗?端加荣就是抱有这 种让人畅快的恶毒的想法,背上背篓和钁头,走上大石坡。那些大大小小 的石头像披着孝衣窥视在雪地中的怪兽,像一群吊丧的精怪。而那天晚上 那只狼蹲的地方,只有阳光在那儿红红地印染着,后来的风雪已经把那儿 抹平了,仿佛没有任何野物光临过。风摇动衰草,石头拖出阴影,更远的 山坡下,森林晶莹剔透,树挂雍容华贵…… 
     端加荣一钁头刨下去,就刨出了一个吼子(竹鼠),在洞里伸出两颗大 啮齿朝她大吼,蓝闪闪的毛皮煞是好看。 
      “我得惊扰你们,快搬家吧!”端加荣刨地,扒开积雪刨地。她不想打 死那只吼子。 
     二丫搬石头的手套有几只指头伸了出来,端加荣见状,就把自己的手 套拉下来,戴到她的手上。自己就光着手,刨石头挖土。 
     上午真的挖得很快,流了一场大汗,身子竟然好多了。挖出了一大堆 草根树根葛藤,又点火烧着了,端加荣和二丫在火边烤火。将这些东西烧 了,又会成为肥料,一举两得。当火噼噼啪啪在棕红色的新土中燃烧起来, 周围的雪地都似乎映红了,雪地上出现了蹦跳的小松鼠,火焰腾到高空, 仿佛春天就要来了,泉水就要解冻,冰雪就要融化了。如果我一开春种上 三亩地的苞谷,两亩地的洋芋,在石缝田边种些南瓜、蛾眉豆、刀豆、芝 麻,那一定是一幅兴旺的景象。到了秋天,再搭一个守秋的棚子,人住在 高高的棚子上,望着自己成熟的田地,晚上睡在厚厚的茅草里,看着八里 荒格外明亮的星星,通红通红的森林,雪白雪白的瀑布,满山的野葱野蒜; 有猪,有狗,有鸡,给女儿们讲着古老的故事,唱个山歌子。如果身边还 有一个能疼自己爱自己的男人……没有男人那也是十分惬意十分美好自在 无拘无束的生活啊!……端加荣在火焰燃烧的幻景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不禁泪水涌出。 
     可是这一天她总有一点惴惴不安,心里好像有什么隔着一样,好像有 谁催她回窝棚去,窝棚有什么唤她回去,当她匆匆拉着二丫回窝棚弄中饭 吃时,还没到窝棚,就看到窝棚顶上升起了一股青烟。她飞快地跑向窝棚, 打开门,棚子里烟雾弥漫,床上已经着火了!是床上,她冲进烟雾,同时 喊小丫,听见了小丫在壁角那儿哭泣。她向水缸冲去,菩萨保佑,还有半 缸水,她用脸盆舀水向床上泼去。终于将火泼熄了,可被子和垫絮都烧掉 了半边,棚子里一片狼藉。问小丫究竟是怎么回事,小丫呜呜呃呃哭诉说 她冷,就吹火想烤烤火,把火星子吹到床上去了,燎到了床沿的茅草,火 就烧起来了。 
     端加荣只有庆幸,得亏回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窝棚没了, 连小丫也会烧成灰的。 
     看着这个“屋子”的一片惨状,欲哭无泪,娃娃还小,打也无用,大 难不死,就是万福了。只好收拾屋子,烤那未烧光的被子,好在客床上还 有一条被子,晚上还能有个栖身的地方,有个东西挡挡寒。 
     下午,当她再一次出去的时候,小丫就不干了,不要一个人被锁在家 里,跳着脚哭着紧紧抱住端加荣的大腿,要跟她一起去。端加荣怎么也脱 不开身,怎么哄也不行。她心软了,只好给小丫的头上围了一条枕巾,把 她带到山坡上去了。 
     野外的风就像锐利的镰刀,砍得人身上生疼,热气全无。小丫又不能 站在身边,碍手碍脚,看她冻得清鼻涕直流,就找了块避风的大石头,又 给她抱了些上午砍的枯草葛藤,点燃了,让她烤火,并吩咐她不要乱跑, 就在这里好好坐着。之后端加荣就和二丫一起干活去了。 
     下午的进度非常快。端加荣搬运着土石,甚至忘了大石头后面的小丫。 有一会儿,当她想歇口气时,陡然想起了小丫来——那边没有冒烟,火定 已熄了,可小丫没吵没嚷地没了声息,怕不是睡着了?这地儿是不能睡的, 气温太低,就踅到大石头后面去。上了个坡坎,一抬头,在离石头不远的 粗榧间,看到了一个野物,狼!是狼!那狼一身灰白色的短毛,且很零乱, 两颗眼珠子像要射出的子弹瞪着她,蹲着,就跟前天晚上看到的姿势一样! 而且狼的嘴边和嘴里到处是血。那血鲜红鲜红的,就像狼的嘴被人撕开了 一样,就像衔着一枝红梅花! 
      “狼!狼呀!” 
     端加荣看四处竟没有可抓的东西,抓起一把雪朝狼掷去,雪在空中就 散了,狼惊了,猛地向后退去,退进粗榧深处。 
     端加荣“狼呀狼呀”地喊着就朝小丫坐着的石头后头跑去,火熄了, 柴散了,哪还有小丫的影子,就一条枕巾散落在地上,血却是格外鲜明的。 端加荣嘶喊一声:“小丫!小丫呀!”就顺着血迹去赶,在另一块石头边, 小丫还在,倒在那里,半边脸已经啃得没有了。 
      “小丫呀!我的小丫呀!这叫我怎么搞啊!”端加荣和闻声跑过来的二 丫抚着小丫的身子哭喊着,号啕着。她抬起头要寻找咬死她小女儿的仇人, 那只狼。一下子就在不远的石头边,看到了那只灰白色的狼。它还没走, 它还在原地,等着人走后它继续来吃这个小孩的尸体。 
      “狼!打死你!” 
     端加荣冲到田里,拿起了她的牛舌镘,对不知如何是好的二丫说: 
      “快去叫登凤阿姨来啊。死鬼呀!” 
     端加荣不顾一切地朝狼扑去,狼紧闭着血糊糊的嘴,向远处逃走。端 加荣拔腿就追,她要与这只狼拼个你死我活。要把它打死,为小女儿报仇! 
     一口气追了两个山坡,一个深沟。她发现她紧紧地跟着它,没有让它 跑掉。在雪地里行走,雪太厚,一步一步都很吃力,她吃力,那么轻快的 狼也好像很吃力,走得太慢。风把眼泪吹干了,眼睛越来越明亮,她终于 看到了那只狼毛色很差,许多地方都脱掉了毛,而且极其瘦弱,就像副骨 架,瘪着肚子,走路打瘸。这是只饿极的狼,而且,她断定是只老狼。走 了一会儿,她还突然感到,这是只孤狼,没有同伴。 
     狼叫起来。当它爬上一个山坡时,向着山里发出悠长、急切的嗥叫:“呜 ——” 
     可是,狼的叫唤换来的不是狼的回应,倒是传来了人的应声。是不是 有人来了?可是那声音很远,很远很远,但却给了端加荣一种支持,一种 希望。 
     狼继续走着,偶尔回过头来,睁着红红的眼睛(因为吃了人肉,它的眼 睛是红的),带着警惕,甚至乞求、无奈、绝望的眼神看着她,希望她饶了 它。 
     我不会饶了你的,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狼隐隐地,不声不响地走着,时不时转头看她。这情景又持续了至少 三里地,进入了林子,进入了一片野生的蜡梅林中,里面榛莽丛生,到处 是常绿灌丛,也没能甩掉她。可也让端加荣的脸上、手上划得伤痕累累。 
     狼啊,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要咬死我的女儿?我是个苦命的女 人,一心想在这里躲开前夫的虐待,村人的指戳,开一点荒,过一点清静 
 日子,没沾惹你,你凭什么下这种毒手,掐断我的希望,把我往死路上逼 啊?狼,都说人毒,人再怎么毒也不敢杀死我的孩子。我死了孩子,我活 着还有什么意思,拿什么给我的亲人交差?拿什么去堵村人的嘴巴?…… 
     走到一片高坡处,她知道这是雨行崖,过去这里总能听见从高顶上飞 下的泉声,但现在飞泉全冻成一片冰瀑,晚霞亮了,照到这里,像是花开 冰崖。她看到那狼确确实实是一只又老又饿的狼!这更加坚定了能杀死它 的决心。我要割断它的颈子,喝它的血,吃它的肉!我要报仇,我要把它 撕成八十八块才解恨! 
     那狼四腿岔开,站立不稳的样子在那儿喘气,嘴巴发出含混的、呜呜 的吼叫。好像是烦了,好像是绝望和痛苦。它好不容易跳上一块石头,想 伸长脖子大声嗥叫,端加荣大喊一声“杀死你”,就将钁头朝它砸去,那狼 吓得蹿下岩石,又朝前头跑去。 
     这时候,看见了如血的晚霞,照在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上,端加荣突然 感到一阵虚脱,冷汗直冒。这两天本来人就昏沉,发着低烧,一点劲儿都 没有。女儿被狼咬死了,人就垮掉了半边,又这么一步不停地在雪地上追 撵了十几里地,已达生理极限。气喘吁吁,胸腔里的心脏好像要爆炸了, 血已经涌到眼睛边上,要从眼眶里往外喷出。而且下腹疼痛难忍。天快黑 了,要二丫去喊登凤的不知喊了没有,会不会还有狼在那儿,把二丫也吃 了?……她不敢往下想,害怕,快疯掉……如果就这一只狼,如果她喊上 了登凤……可登凤一个人也不会来,会喊上她丈夫,或者喊上洪大顺。可 洪大顺是个掰子,走不快……登凤一定会去喊王昌茂的。我叫二丫喊登凤, 其实是想让她们叫上王昌茂来。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女儿被狼吃了,昨天 他还要小、r跟他回去的,小丫也赶她爸的路要回二十五块半的,咋就不让 她跟去算了呢,跟去就没这个事,命就不会丢了!命丢了,王昌茂会放过 我吗?他会不会打死我?…… 
     天黑了。天暗下来了。天清似镜,一轮明月从镜子的中央垂挂下来, 像一个圆溜溜的气球。……有一次上街,小丫要买一个气球,我硬是没给 买的,要三角钱,我哪会花这么多钱给买个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空心玩意 儿……现在小丫死了。小丫呀小丫,我可害了你了,你妈为争一口气硬拗 着到这八里荒把你给弄丢了,弄没了,你妈我该死呀!可也是他们逼的, 他们把你妈逼得没了路,我想走出条路却又把你走没了,哇嗬嗬!…… 
     过了鹰窝嘴。她知道过了鹰窝嘴,这狼把她引向何方呢?这狼要到哪 里去呢?这狼已经快死了,却又不死,是想把她引进狼群?这狼是不是要 逃到秦岭去? 
     狼的眼睛盯着她时,绿莹莹的,时不时嗥叫一声。它快死了,她也快 死了。这两条生命在比着脚力,比着生命的长度,比着韧性。她拄着馒头, 连镘头都背不动了,可没有钁头不行,要打死狼;钁头还要开荒的。我是 要开荒的,是不会退却的! 
     雪地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感觉到前头的狼越来越慢,就从心底 聚积力气,想在这儿下手,将狼打死,或者与它搏斗一场!她这么想,当 狼几近停下来时,她终于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憋了一生一世的力量,大喊道: 
 “杀死你!”就挥起钁头向狼薅去。 
     那狼突然将身子调转了方向,将屁股对着她,四肢奋起,刨出一股雪 粉来。 
     这山上哪来的雪粉,全是雪子儿,黄豆大一颗颗的雪子,像霰弹一样 向端加荣飞来,端加荣完全没有防备,被打得疼痛难忍还眯住了眼睛。强 行睁开眼一看,雪子落下处,没了狼的影子。 
     她揩了揩被雪子砸出眼泪的眼睛,靠着一棵大树四下看着,终于在前 头又看到了那一双狼的眼睛。我不会放你走掉的,就是要追到天涯海角, 我也要杀死你,替我的女儿报仇! 
     在月光下,静默的山冈,鬼域似的森林,深深浅浅的雪地…… 
     已经是半夜了,端加荣困得不行,头沉如石。 
     一个大草垛!不知到了哪一个村子的边缘,狼绕过一个大草垛。她小 心跟着,却迎面撞到一棵树,那树齐眉的地方刚好被人剁了几根树桠子, 就像一束利剑朝她刺来。要是她躲闪不及,一双眼睛就要捅穿了!好险哪! 她暗中惊叹。走着走着,又是一棵树,又是一排树枝桩子,刚好砍到眼睛 那儿!又躲过了,脸却不小心拉开一道口子。定神一看,就是那棵树,狼 牵着我在草垛边转圈哩!毒呀,这老狼!她就知道了,就停住了,手举起 钁头,躲在草垛边,只等狼再转过来。 
     可狼没有转过来,狼不见了。 
     杀死那只老狼是在第二天。端加荣迷迷糊糊地跟着那只狼,不知不觉 已走到东方发白。狼快走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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