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人之屋-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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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满心松了一口气,又倔强地继续拨打过去。这次只响了两下,听筒中“嗒”地一声,对方接起了电话。
“喂,是我。”她选择了最简单的开场白。
彼端没有回应。
“我现在在加州,离海边不太远。所以,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她有些紧张,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对方仍然没有回应,但似乎一直拿着电话,似乎还贴在耳旁。在听筒中,她隐约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我知道你在听。不要挂电话,好么?如果你不想说,或者你不知道说什么,那就由我自己来讲好了。”蔡满心深吸一口气,“我想问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又喝许多酒,是不是还把摩托开得很快,那样都很危险呢。无论如何,我们也是朋友。我还是希望,能和你保持联系,哪怕就是简单地聊聊天。
“我来到美国将近四个月了,我很怀念在峂港的日子。如果有机会,我冬天回国的时候想再去看看,陆阿婆,阿俊,成哥……还有,你。”
对方依旧一言不发。
“你果真,对我还是充满戒备呢。”蔡满心苦笑,“至于这样么?是我表现得太像牛皮糖了,沾上了就甩不掉么?是我的介入让你的生活中多了许多麻烦么?好吧,其实你心里都清楚,我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江海,你在听我说么?”她握紧电话,“我只是不想让一切变坏,我的回忆,还有我们的关系。你说过我们可以做朋友,做兄妹,是不是?我们并不是陌生人或者敌人。你不要躲开我,哪怕再见一面,让我们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顿饭,聊聊天。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吧?”
电话那端的呼吸声消失了,是清脆地一响,似乎手机被放在了桌子上,又传来了远去的脚步声。
“你还在听么?”蔡满心有些惊惶,“如果你不想听到我的声音,就把电话挂断好了。需要这么刻薄地对待我么?好吧,是我自取其辱,在你看来,我就是个纠缠不休的人么?你又何尝不是幼稚简单地像个小孩?你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这或许就是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你。或许,我根本就不该打这个电话给你。我想,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说你只想快快乐乐,不想想太多。我也一样,我也不想每天纠缠在过去的事情里。”
“可是,”她声音哽咽,“当我想到所有的过去就真的只能成为过去的时候,这个念头让我感到害怕。我能不能,最后一次,见见你?你只要说一句话,或者是一个微笑,我就觉得这段关系是善始善终。为什么,你不肯呢?”
对方依旧是长久地沉寂。
蔡满心已然泪流满面:“我很高兴,曾经认识了你;也很高兴,你没有给我一点点希望。你的想法,我明白了,我不会再纠缠你。再也不会!”
她切断了电话。耳机中不再有沙沙的回音,宁静,时间凝固一般地宁静。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就像水渗入沙中。
第二日便是感恩节,蔡满心随何洛去参加她叔叔家的聚会。一家人已经来美多年,日常饮食习惯依然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口味。为了感恩节的节日气氛,何洛的婶婶烤了南瓜派,又准备了一只火鸡,但何洛的叔叔坚决不吃,说:“一点味道都没有,肉也不嫩。”
“每年都如此。”何天纬耸肩,附在何洛耳边道,“幸亏我妈早就料到,后院还有一只烤鸭。”
“又在给老爸拆台?”何洛的叔叔瞪了儿子一眼。
“哪敢?只是夸老妈英明,懂得提前做准备。”
“嗯。说到这儿,我前两天教你的那句成语,还记得么?和有备无患意思相近。”
“呃,”何天纬转眼,“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又被瞪了一眼,他连忙改口:“哦哦,我知道不是这个。总之是和天气有关系,不是风,是雨,是雨。”
父亲点头:“然后呢?”
“未雨……未……”何天纬抓头,“那两个字我总记不住啦。”
“未雨绸缪啦,”何洛笑,“你的中文的确需要提高。”
“我都说,要把他送回去,让他去你家住上几天,让大哥好好教教他中文。”
“我的中文已经很好了。”何天纬不服气,“就不要麻烦大伯了,也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就会这些成语啊。何洛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她会的比我多也是应该啊。她父亲是历史教授,我爸爸是民工,怎么能比?”
父亲哭笑不得:“书香门第,IT民工,这些词你倒用的很流利么。”
一家人说说笑笑,何洛坐在桌旁,削好了用来烤派的苹果,却发现很久都没见到蔡满心。她四下张望,问何天纬:“看到满心么?”
“似乎在后院。”他答道,“何洛,你这个朋友很有意思。有时候撒欢得不得了,来了就吵着要去酒吧;有时候又一言不发,自己就飘到后院去了。”
何洛绕到后院,蔡满心盘腿坐在草地上,拿了厨房里剩下的碎肉,和拉布拉多寻回犬玩得不亦乐乎。
“一会儿就开饭了,洗洗手吧。”何洛走上前。
“哦,不好意思,拿了碎肉出来,就忘记回去帮忙了。”她跳起来,做了一个扬手的姿势,猎犬向着那个方向跑了两步,意识到不过是虚晃的招式,便摇着尾巴悻悻地跑回来。蔡满心大笑,又逗着它跑了两圈,“我这就回去。”
“没关系。”何洛跟在好友身后,看她笑着走进厨房,兴致勃勃地向婶婶询问南瓜派的做法,又跑到门外去看自制烤鸭,还伸手在炭炉旁边探温度,被何天纬一把拉住。
她看起来朝气蓬勃,笑容灿烂。何洛心中越发感到不安。她和蔡满心相识多年,相对于自己那么多年纠缠在初恋的情感里无法释怀,蔡满心一向是理智冷静,不为感情所困的。
然而正因如此,何洛才更加忧心忡忡。
她还记得蔡满心在峂港时打给她的电话,语气那么欢快,那是和平素的开朗截然不同的欢快,简单的,无法掩饰的快乐,每一个字都带着甜甜的笑意。而她在离开北京前夕,抻着胳膊说:“有什么可悲悲戚戚的,我一定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男朋友,比他好一百倍。”踌躇满志的表象下,掩饰着不甘和惆怅。
她宁可蔡满心在她面前大声哭泣。然而她没有,她隐藏着,压抑着。她拒绝流露伤痛,拒绝表现脆弱,拒绝被情感左右。
她拒绝迷失自己,但她已然无法单纯地做回真实的自我。
当晚何洛和蔡满心在客房住下,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每当这样家人团聚时,何洛便无法抑制地想起家中的父母,也想起远在大洋彼岸的章远。这种思念在宁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不再是尖锐地刺痛,却会在月光恬静地笼罩面庞时,想起他温柔的凝视,胸闷地像被压住,呼吸凝滞。她睡不着,定定地躺着不动,听到隔壁房间开门的声音,透过窗子,看见蔡满心披着外衣走出门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
听到脚步声的拉布拉多猎犬警惕地叫起来,蔡满心走过去抚着它的头顶。
“嘿,老兄,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她晃了晃手中的烟,“是这个让你闻不到我的气味吗?还是你不喜欢烟味儿?”她向后退了两步,“这样好些么?”
拉布拉多摇了摇尾巴,头在她腿上蹭了两下,转了个身,就在她身侧趴了下来。
午夜升起的下弦月,略带昏黄。
她难免想起曾经有这样的夜晚,她赤着脚,沿着沙滩的边缘走。路边的两只狗狂吠起来,他扔过来一个空易拉罐将它们赶走,从灯影中走出来。
她穿着淡蓝的棉布裙,拎着明黄的人字拖,在他身后轻快地跳跃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只不过那天的月色更皎洁。天空中的云朵都被映染了半透明的银边,棕榈树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苍茫的海面上。
那是最初的拥抱,最初的亲吻,那是永远不想结束,却转瞬即逝的鼎盛的夏日。
她听到有人穿越院子走过来,连忙伸手抹着脸颊上的泪痕。
“满心,怎么还没有睡?”何洛唤了她一声。
她转过脸来,眼角仍有泪光。终究,还是不能隐藏自己鬼迷心窍的彷徨和哀伤。
第二十二章 坠落的边缘(上)
“一直没有完整地告诉你,在峂港发生的事情。”蔡满心轻轻掸了一下烟灰,“因为我觉得,这一切很荒唐。”
“你现在的样子的确很荒唐。”何洛将她的烟夺过来掐灭,“我不认识这样的蔡满心。我的高中好友和我说过,想念一个人就说出来,难过的话就哭出来,这样很难么?”
“我不是没有说啊……”蔡满心苦笑,“只是他并不想听。”
“还记得以前我说你和章远的时候么?讲得头头是道。我以为男女在感情中互相试探的那些心思和伎俩我都看的很清楚,我可以很超脱。事实上,我和每一个女生没有任何差别。”
她开始讲述,这个夏天在峂港发生的一切。
“如果能够重来,或许我会take it slow,不会那么急切地拥有。”她总结道,“可是……”
何洛笑了:“可是,在迷恋的时候,是掩饰不了自己的欢欣和渴望的。”
“我也问过自己,是我给他的压力太大么?其实从最初我告诉他想要改变行程时,我就应该意识到他的恐惧和疏离。虽然我没有说,但从一开始我的表现,就是希望一切能确定,希望要一个承诺。因为他实在是让人感到不安的人。”
“你并没有做错。”何洛抚着她的肩膀,“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只是这个人不值得。你和我说过,要一直向前看,向前走。”
“我知道不值得。他甚至可以接起我的电话,然后一言不发。比较起来,奥利弗比他好很多。”蔡满心扳着手指,“他有稳定的工作,对事业有追求,浪漫,追求生活品质,易于沟通,尊重我爱护我……”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很开心,他能逗我笑。可是,这里……”她拍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告诉我,我错了,我真的真的错了。”
何洛轻声叹气,环着好友的肩膀。蔡满心和她拥在一起,放声大哭,全身紧张,不断地颤抖着。
第二日是感恩节后的Black Friday,各类商店纷纷打折促销。蔡满心跟着何洛一家去购物,依旧说说笑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翌日她返回华盛顿,临别时何洛依依不舍,在机场再三叮咛:“回去之后不要再抽烟了,也别总去酒吧喝酒。你知道那些都是精神依赖。”
“好好好,我都记下了,何阿姨。”蔡满心笑着和她拥抱,“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你放心吧。”
她办好登记手续,坐在候机大厅里,想起好友的殷殷叮嘱,心头有一丝暖意。然而微笑真的就代表释怀么?
抬起头,登机口旁的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佛罗里达的旅游广告,美国大陆最南端的 ,珍珠般散落在海面上的几个小岛,通过跨海大桥与陆地相连。汽车行驶在上面,两旁便是波光粼粼的蔚蓝海洋。
在前一日,她认为倾诉了,痛哭了,便可以选择放下过去;然而此时此刻,看到相似的情景,仍然抑制不住泪湿双眼。
华盛顿的初冬,气温骤降,天空却格外地澄净。蔡满心下了班,搭地铁来到华盛顿纪念碑。夜幕低垂,只在天边有隐约的一抹霞光,深紫暗红,蜿蜒着渗透到纯澈的幽蓝天幕中。浮云丝丝绵延,天空高远地似乎超越了目光所能聚焦的范围。一旦看过去,整个人便迷失其中,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蔡满心扬起头,不知凝视了多久,鼻尖冻得发红,握着电话的手指开始僵硬。
她想起和江海一同看落日的情景,温暖湿润的热带海边,而那一幕在脑海中渐渐褪色,冻结,碎裂。说过不再联系,但她仍然习惯性地拨打过几次电话,振铃每次都响到忙音,依然无人接起。
蔡满心决定和那个鬼迷心窍的自己告别了。手机在低温的室外反应迟缓,她冰冻的指尖也不怎么灵活,一点点地将联系人列表下拉,找到江海的名字。
有那么片刻的迟疑,她轻轻抚过屏幕上那两个字,好像最后一次抚摸他的脸庞。然后撇了撇嘴角,说不出是自嘲还是自怜地轻笑。
如果还需要用一些所谓的标志□件来告别一段感情,只能说明自己依然没有完全抽身。
而此刻的蔡满心,需要一些外在的表象来证明,我也可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她随身带着MP3。比起江海的电话号码,他自创的那首《归乡之旅》更让蔡满心难以割舍。那一串流畅的琶音,每每听到,都令她如同沐浴在海边的和风之中。
而每次她将一颗心舒展在这风中,都是将柔软的情感暴露出来,随之而来便是冷酷现实的刺痛。
这样起伏反复的情绪让她感到疲累无助,纵然不舍,似乎也在没有存在的必要。
按下删除键,她将光标移到“OK”的选项,闭上眼,在心中和这段过往告别。
因为奥利弗的原因,她不再去Blue Moon,甚至也不去Adams Morgan中心一带那几家常去的酒吧。更因为她记得何洛的叮咛,这一段时间来都烟酒不沾。而今时今日,她需要酒精滑过喉咙,微凉之后带来的灼烧感,需要有一点微醺,脚步摇晃,让自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她来到Georgetown一带,挑了波多马克河畔最热闹的一家酒吧。当天恰好有人在庆祝生日,店堂内彩带飞扬,不时有人吹着口哨,DJ放了最热门的舞曲。蔡满心本来坐在吧台,随着音乐摇摆着身体,酒保冲她笑笑:“你可以过去加入他们,别害羞。”
她挑了挑眉,点头一笑。
“以前似乎没有见过你。”有金发的年轻人转了个身,在她身边摇摆,“你知道,未成年酗酒是会被逮捕的,不管你是什么国籍。”
“谢谢,进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查过我的ID。”
“他们应该查。”年轻人笑得灿烂,“知道么,你看起来就像一个高中生。”
蔡满心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们不大分得清亚洲人的年龄,我们的五官在你们看起来都是平平的。”
“不,不是这个原因。”他说,“是你坐在那边的神情。你知道么,你是我在这里见过的,神情最天真的女孩子。”
蔡满心忽然想起陆阿婆那一句,“阿海说,你是镇上最天真的姑娘”,一时心潮起伏。
“但你不快乐。”年轻人又说。
“Well,”她向着舞池中放声大笑的几个美国姑娘扬了扬下巴,“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那样笑着,才是快乐。”
“不,你不快乐,因为你一直在跳舞。”他说,“你跳了很久,模仿每一个人的动作。不是因为你真的喜欢舞蹈,只是因为你不想停下来。”
“我能问问你的先祖从哪里来么?”蔡满心笑着摇头,“东欧?你是会占卜的吉普赛?”
年轻人也笑:“你想喝点什么?这里一些鸡尾酒调的很酷,你一带要试试看。”
不同形状的酒杯,不同色泽的液体,不同味道的烈酒。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