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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希望的理由-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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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黑猩猩也越来越了解。我可以单个识别他们之后,就给他们取了不同的名字。我当时还不知道,根据60年代初的动物个体生态学,我这种做法是欠妥的——我应当比较客观地给他们编上号码才是。我还描述了他们生动的个性特征,这又成了一个过错,因为只有人类才有个性。而我提出黑猩猩具有类似人类的情感就更是离经叛道了。当时的观点是(至少许多科学家、哲学家和神学家认为)只有人类才有思想,只有人类才能进行理性思维。好在我没有上过大学,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不过当我知道之后,我只是觉得那种想法很傻,随后也就不再去想它了。我以前一直在给动物取名字。再说,我从拉斯蒂、那些小猫,还有各式各样的豚鼠和金仓鼠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它们充分说明动物是有个性的,能够推理并解决问题,具有思维,还具有情感——所以我在描述黑猩猩的这些特征方面不曾有过半点犹豫。路易斯派一个没有受到归纳主义的、过于简单化、过于机械论的理论影响的人来进行实地观察,真是太正确了。
    一旦熟悉了黑猩猩之后,就会发现他们之间有很大的差异。“麦克雷戈先生”是我最早认识的。他是个好斗的雄性猩猩,年岁比较大,肩膀上光秃无毛,头顶上光得像和尚,只有四周还稀稀拉拉长了几根毛。他使我想起比阿特丽克斯·波特的《兔子彼得的故事》中那个脾气乖戾的老园丁。还有长着肉球鼻子、耳朵有豁口的弗洛,带着她幼小的女儿菲菲和两个儿子,一个叫菲本,一个叫菲根。再有就是愁容满面的长脸威廉、胆小的奥莉和她那个小精灵似的女儿吉尔卡。还有“沃泽尔先生”,他的眼睛很怪,有点像人的眼睛,巩膜不是通常那种棕色而是呈白色。再就是性格文静庄重的“灰胡子戴维”。我一直非常喜欢他,因为他很快就不害怕我,而且帮助我取得了其他猩猩的信任。他能接受我这样一个白猿就说明,不管怎么说,我不像他们起初担心的那么可怕。每当我看见他那张俊俏的脸和明显的银灰色胡须,我总是非常高兴。经常跟他作伴的是比他略为年长的雄猩猩“歌利亚”。我之所以给这只雄猩猩取“歌利亚”这个名字,不是因为他的体型,因为他的体型属于正常范围,而是因为他大胆勇敢的性格。后来我了解到,他在当时的雄性黑猩猩中排行老大。
    光阴荏苒,转眼几个月过去了,我对黑猩猩不断有新的认识和令人振奋的发现。我对他们越了解,就越意识到他们和我们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的相似。我观察到他们如何进行推理以及如何计划即将做的事情——其中一个会坐下来,朝四周看看,故意在身上抓抓,然后突然有目的地做一个动作,走到草丛边,仔细地挑选出一根,将它折断后放进嘴里,然后走向一个大家都看不见的白蚁冢。那只黑猩猩到了蚁冢之后,先对它审视一番,如果发现有白蚁,那个“钓鱼”过程就将开始。我还看见黑猩猩把其他东西用作工具或者加工成工具的情况,比如把叶子揉成一团后放进树洞以汲取雨水。石块可以当成投掷工具,有些雄性猩猩可以投得非常准。他们除了发出各种声音之外,还采用各种体态和手势——这些都是他们进行交际的手段。其中许多都是世界范围内人类文化中常见的,如亲吻、拥抱、握手、互拍肩膀、摆架子、挥拳、踢脚、呵痒、翻跟头、脚尖旋转等等。在相同的情况之下,他们总是采用相同的动作,所表达的含义跟人类的似乎非常接近。我还逐渐了解到,在猩猩的家庭成员或亲密朋友之间,长期存在着爱的纽带和相互支持。我看到他们是如何相互帮助和照顾的。我还观察到他们相互记仇,有时候记仇记得相当长,会持续一个多星期。我发现他们的社会是很复杂的。他们以小群体的形式长时间在一起四处活动,可是这些群体的成员却经常改变。所以他们经常要作出决定:是单独活动,还是加入小群体?是和“灰胡子戴维”在一起,还是和“弗洛”在一起?是到高坡上去享用美味的木罕罕果还是到凉爽的山谷里去寻找无花果?
    有时候,戴维允许我跟在他后面,我在这个过程中也学了许多东西。有一次,我于黎明时分来到他夜宿的窝下面。他当时是单个独眠。天色渐亮后,他从树上爬下来,在地上小坐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去往何处。接着他似乎作出了决定,匆匆朝南走去。我跟在其后,离开有一段距离,在浓密的灌木丛中行走,想尽量跟上他。我们来到两个山谷之间的一道长满了草的山脊上。“戴维”停下来,朝下面的树林里看了看,然后用他那与众不同的深沉声音发出一系列呼叫。接着他侧耳静听,看有没有什么回应。他几乎立即就听见了从谷底传来的一阵呼叫声。我听见其中无疑有“歌利亚”的声音。
    “戴维”朝他们那个猩猩群体所在方向走去。在靠近他们的时候,我能听见他们吃到好东西时得意的哼哼声,折断枝条的喀嚓声音,剥掉的果皮扔在地上的叭嗒声。突然,“戴维”又大叫了一声,但这一回的声音不同,他是在宣布自己的到来,随后即传来一阵呼应。“戴维”爬上一棵树,我正好看见他朝“歌利亚”的方向荡过去。他们高兴得鬃毛竖了起来,相互拥抱着。他们相互梳理对方的毛,接着“歌利亚”继续吃东西,“戴维”也吃起来。
    在一两个钟头的时间里,黑猩猩们饱餐了一顿多汁的姆托博戈洛无花果(在贡贝地区的无花果大约有15个品种)。接着他们纷纷从树上下来。有些小猩猩开始戏耍,追逐打闹,成年猩猩坐下来相互梳理对方身上的毛。在大树的树荫下很凉爽,到中午时分,这个群体中的大多数都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休息,有的实际上睡着了。到下午晚些时候,“戴维”和“歌利亚”转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也因此离开。我想我侵犯他们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
    有人认为,为了获得有用的科学数据,就有必要保持冷静客观的头脑,把所看到的情况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尤其不能允许自己对观察对象产生移情。幸亏我在贡贝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我对这些聪明的生灵的理解,有不少恰恰是建立在对他们产生移情的基础之上的。一旦知道有些情况为什么会产生,就可以对自己的解释进行严格的验证。现在世界上仍然有一些科学家,一听到对动物产生移情,就会傲气十足地扬起眉毛,加以指责。不过,现在他们的态度温和了许多。不管怎么说吧,在最初的几个月,我觉得我自己是在研究跟我们同类的动物——是在弥合被人们认为是我们和动物世界其他成员之间的鸿沟。
    我在森林里跟踪观察、并与黑猩猩呆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不仅获得了许多科学数据,而且使我的心灵深处达到了一种平静。那些饱经沧桑的参天古木,那些在参差的岩石间涓涓流向大湖的小溪,那些昆虫、小鸟,还有那些猩猩,从耶稣诞生的时代到如今,形态上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在那段日子里曾经有一天,我一想起来就心潮澎湃。那一天,我躺在林中那铺满落叶和小枯枝的地上,可以感到身体下面压着的平滑石块,于是我就慢慢地挪动身体,直到舒适为止。“灰胡子戴维”就在我上面不远处吃无花果。偶尔我可以看见一条黑色手臂伸出来采摘果子,抑或是悬挂在枝干间的一条腿,抑或是一个在枝干间灵活移动的黑色身影。
    我记得,使我感到惊叹不已的,不仅是森林中由鹅黄、翠绿、棕褐与绛紫组成的和谐色调,还有那些藤蔓的攀援方式,它们或紧贴着树木枝干爬行,或相互纠缠着蜿蜒向上攀援。我注意到,它们缠绕在一段枯树干上,并使这棵枯树再次增添生命色彩和活力。到了中午,林中的蝉鸣是那样响亮,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它们就像唱诗班的歌手,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无词的歌。
    记得在上神智学课的时候,我觉得最难做的事就是抑制自己的循环思维,那是走上体验真正意识之路的第一步。我一度经常这样训练自己,可是由于生活的压力,我逐渐失去了这种本领。现在,我感到这种神奇的本领又悄然回归了——体内的噪音已然消失。我就像回到美妙的梦境一般。
    我躺在那里,仿佛与森林融为一体,再次体验到神秘的声音升华和感知的丰富多彩。我敏锐地感觉出森林中悄悄进行的各种活动。一只身上有条纹的小松鼠正以它所特有的螺旋运动方式向树上爬,还不时朝树皮上的裂缝里看一看,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和那对圆圆的小耳朵表现出它那特有的机警。一只身上长着黑色绒毛的熊蜂在紫色的花丛中间飞舞,每当它飞进穿透森林的阳光中,它尾部那鲜艳的橘红色就显得非常耀眼。这种没有语言思维的感受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这时候的人也许会被带回自己的幼年时期,觉得世间万物都是那样地新鲜,有那么多奇妙的东西。语言可以增加一个人的体验,可是它又埋没了许多体验。我们看见一只昆虫,立即就会想到它的某些主要特征,而后对它进行分类——是一只苍蝇。在这样的认知体验中,有些奇妙的东西业已失去。一旦我们把周围的东西贴上标签后,我们就不太想再仔细看它们了。语言是我们理性自我的一部分,暂时放弃它,是为了给我们的直觉自我以比较自由的空间。
    从头顶上方纷纷落下的细枝条和一只熟透的无花果落地的声音打破了我的神奇遐思。“戴维”正从枝干间悠荡着向下。我慢慢坐起来,很不情愿地回到这个平常的世界中来。“戴维”落地之后,朝我跟前走了几步,然后坐下来。他先梳理了一阵毛发,然后躺下,把头枕在一只手臂上,非常悠闲地看着头顶上方那翠绿的天棚。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天棚上透进的阳光像耀眼的星星在闪烁。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脑子里产生一个经常出现的想法:像这样被一个自由自在的野生动物所接受,该是多么令人惊叹的特权!我永远不会把这样的特权看成是理所当然的。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即使在40年后的今天,对我来说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灰胡子戴维”沿着一条路径明晰的小道走开时,我跟了上去。接着他离开小道,钻进小溪边的浓密灌木丛。我的身体被那些藤条缠住,心想这下肯定跟不上他了。可是,我发现他坐在水边,似乎是在等我。我看着他那双分得很开、目光炯炯的大眼睛,觉得它们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他的个性,他那沉着自信和内在的威严。许多灵长目动物都把直接对着它们眼睛的目光看作是一种威胁,可是黑猩猩则不这样。从“戴维”身上我了解到,只要我的目光中没有傲气或者乞求,他是不在乎的。有时候他会以同样的方式看着我,而那天下午的情况则正是如此。他的眼睛就像心灵的窗口,如果我有能耐,真能看出他在想什么。自从那一天之后,我不止一次地希望,如果我能够通过那双眼睛,用黑猩猩的思维方式去看“灰胡子戴维”那个世界(哪怕只有非常短暂的时间)那该有多好哇。有这样短暂的时间,也就不枉一辈子的研究了。因为我们受到做人的局限,被禁锢在人类的视角、人类对世界的看法之中。的确,要想从一个截然不同的文化视角,或者从一个异性的视角来观察世界又谈何容易?
    我和“戴维”坐在那里的时候,我看见从油椰树上掉在地上的一只熟透的红果子。我把它放在手心上递给他。他看了看我,然后伸手把果子拿过去。他把它扔在地上,可是却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就可以理解他传递的信息了:他不需要那只果子,可是他理解我的用心,他知道我没有恶意。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的手指轻轻握住我手时候的情景。我们以一种比文字更加古老的语言进行了交流。这是我们与我们的史前祖先所共有的语言,是沟通我们两个世界的语言。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戴维”起身离开的时候,我没有跟着他,而是静静地留在汩汩的小溪边,回味着刚才那段经历,以便把它永远记在心里。
    对“戴维”和他的朋友们更多更快的了解,增强了我对异类生命历来所持的深深尊重,使我不仅对黑猩猩、而且对人类在世间万物中的地位有了全新的认识。黑猩猩、狒狒、猴子、鸟儿、昆虫、生机勃勃的森林中的各种生命、永不平静的大湖中那起伏的波澜、太阳系中那些数不胜数的恒星和行星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整体。这些都是一个了不起的神秘世界的一部分。我也是其中酌一部分。我的心中出现一阵平静。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多地在思考:“这是我应该在的地方。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应该做的事。”贡贝给以我的平静,与我身处繁忙的文明世界、在古代大教堂里感受的平静非常类似。十年变迁
    1964到1974年是我非常忙碌的10年,在多方面取得成果。
    我获得了剑桥大学的博土学位,8年后我受聘担任斯坦福大学副教授,每年有3个月给一个很大的本科生班讲授人类生物学。我和雨果·范拉威克结了婚。他是个才华横溢的电影制片人和摄影师,是国家地理学会派到贡贝拍摄黑猩猩项目的纪录影片的。他和我共同创办了一个研究站。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取名雨果·埃里克·路易斯。可是,到这10年结束的时候,我们离了婚。那10年是我勤奋工作——管理、教学、分析、出版资料——的10年,也是我一生中变化最大的10年。我发现了做母亲的欢乐和责任。我也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尝到了与配偶密切美满的关系逐渐发生变故和破裂的苦涩,以及由此而造成的情感上的巨大痛苦。此外,还有一种失败和愧疚感。
    我和雨果是1964年结婚的。当时黑猩猩“弗洛”生了孩子。尽管我对小“弗林特”的成长作了极为详细的记录,雨果还是用16毫米摄影机和固定照相机拍摄了他的成长过程。雨果建立了一个黑猩猩香蕉供食站,这对他抢拍所需要的镜头起了很大作用。“灰胡子戴维”把他那个群体中越来越多的成员带来享用这个美味佳肴。我们因此又成功地向国家地理学会申请到一笔追加资金以便录用更多的学生,这样我们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收集数据资料。这些规模不大的雏形开始成为研究中心,最终成长为世界上最具活力的、跨学科动物行为野外研究站之一。
    那10 年中,我有不少时间是在贡贝以外度过的。我初次赴美国讲学的时候,心里比较紧张,不过还是挺了过来。我不仅把知识传授给了别人,而且也获得了一些经验。每次离开贡贝,我都有些伤感,登上开往基戈马的航船,回头看着山嘴那边林木覆盖的山坡,眼睛湿润了。那次讲学完我回英国去了一趟。使我感到欣慰的是,白桦山庄基本没有变化,家里的人都在等我。可是其他方面似乎都变了——变得非常陌生,变得与我格格不入。其实,发生变化的是我。在贡贝呆了几个月之后,我对我们所创造的“文明”世界有了新的认识:那是一个由砖石与砂浆、城市与高楼、道路与汽车以及各种机器构成的世界。大自然是那样地美好,那样令人心旷神怡,而人造的世界似乎是那样地丑陋,精神上是那样地贫乏。每次我从贡贝回到英国,这两个世界的巨大反差总使我感到惊诧不已,感到越来越丧气。我离开的是一个生生不息、非常宁静的森林世界,那里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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