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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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把椅子上,最后你觉得要竖成了,蛋打碎了。你现在要看,前部分是火车进站,后面是梅里爱的东西。实际上这是对两种电影可能性的尝试,一种是完全设计的,特别做作的,像《一条安达鲁狗》、《卡里加里博士》那个系列的东西,还有一个完全是纪录性质的,回头看,我当时同时对两个方式非常感兴趣。
陈伟文:你还有个作业,那时候电影学院教学楼没有造好,你拍一个摩托车上去。
娄烨:那就是整个洗摩托车修摩托车的过程。那是二年级16mm黑白作业。完全是一个搬演纪录片。车主和王小帅一块儿擦车。两台16mm手持摄影机来记录这个过程。片比很高,在剪辑台上那时还是手摇来剪辑的。当时一个是想实施双机的工作,第二想做过程的工作,过程是产生含义的,怎么让过程产生含义,就是我不改变整个过程,但要它成为我的过程。这可能也和搞安东尼奥尼的研究有关。就是铁路上有一个废弃的可口可乐罐子,安东尼奥尼的方式就是:语言已经产生了。对于这个可乐罐子和旁边铁轨的详尽记录,就已经产生了语言。我们越是了解清楚,它的语言就越丰富。比如几几年产的可乐罐子,如果带中文字儿的,它的语言就改变了,铁轨是不是反光,这就涉及到影像了。旧的铁轨,还是反光的铁轨,传达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当时想在电影学院还可以做这种基础工作,别一毕业就没有任何机会来做了,所以在学院的作业实际上做得特别极端的。
陈伟文:接下来你的尝试呢?因为你对两种看上去截然不同的电影形态和可能性都非常有兴致。
娄烨:我试着在让两者没有界限。很早我们被告知,也是通行的,要做一部片子,你得知道风格是什么,是写实还是写意的,是诗意的还是……但我觉得这实际上是一个语言控制思想的做法。这是我不希望的。比如在纪实框架里没法体现的一些思想,于是你就把那个思想回避掉了,但是实际上思想是可以自由传达的,那为什么不可以在这儿说呢?应该是语言跟随你的思想,不应该是语言限制你的思想。这也是我对第五代片子最大的一个看法。我认为语言限制了他们思想的传达。我完全能感受到他们思想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但是,受到语言表达的限制,于是思想变得单一,缺乏了他们原先开始构思时候的丰富性和多种可能性。而且带有强迫性。它会传达一个信息——我告诉你世界就是这样的。这会使很多人排斥的,凭什么世界就是这样的?
陈伟文:你似乎相信第五代的单一仅仅是语言造成的。
娄烨:如果说“文革”影响了这一代人的意识,相对比较单一,不是非常开放,那么他的语言让他更封闭,更单一,更贫乏。
陈伟文:是否他们贫乏的语言,反过来说明了贫乏的现实?我相信戈达尔的一句话,没有正确的影像,只有影像是正确的。
娄烨:你说得对,第五代产生这种影像是有历史和社会原因的,包括他们自己语言准备的原因,但这都不是问题。为什么第一批第五代作品那么优秀?他是直接把自己语言的贫乏,自由的限制,社会的压抑,整个儿放到影片中,有什么样的现实就有什么样的影片作品,这是自然流程。而且它和当时的中国现实是有沟通的,是对位的,所以你会感动,这个影像是有生命力的。然后你要继续保持这个影像,这是错误的。新的语言产生了,保持这个语言风格是没有问题的,但有一个前提,社会必须相对稳定,但是如果大环境出现巨大变化,加速度,这语言就马上被淘汰,肯定的,它失去了现实和大环境的一种沟通,这沟通几乎是一个孩子和母亲的脐带的沟通,一旦脱节,就会完全失去意义。
陈伟文:在学院的四年时间相对较短,拍电影的过程很长,如果如你说的他们停滞了,那么什么阻碍了他们进步变化?他们的停滞是他们自身的原因吗?拍摄电影的一生是漫长的,不断更新。
娄烨:对,不断更新。第五代后期作品你会觉得,怎么不好了?有两个原因,第一,如果你不跟着大环境语言发生变化的话,就会出现问题。第二,如果你意识到要跟随大的社会背景产生新的语言,但是很可能,你缺乏准备,你不知道怎么办。你突然发现,缺乏很多资源。我觉得后期第五代的影片,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这是我的个人看法。
陈伟文:罗西里尼这个导演你怎么看?
娄烨:《罗马不设防》,差不多是个纪录片了。发生在摄影机前后的状况差不多,都是在废墟,和罗马当时情况一样的。拍的是还没有解放的罗马,拍着拍着,罗马解放了。
陈伟文:突然间现实和影像完全重合了。有时候电影很奇妙。比如还有戈迭尔的《周末》。
娄烨:你就会特别理解,巴赞的长镜头理论,造就了长镜头的工作方法,但它同时也造成了戈达尔的跳切,同时造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但都起源于一个思想。这是有意思的。
陈伟文:离开学校之后,你去了哪里?
娄烨:上海电视台。分配过去的。但没有上过一天班。让我同学去拿了一年的工资,我就在北京拍广告,然后给我一封信,说几月几号不来上班的话,就算自动辞职。后来我就没有回去。
陈伟文:你们同学差不多同时候开始拍第一部电影。小帅拍的是《冬春的日子》。说是自己凑的钱,演员也是自己的朋友兄弟。
娄烨:产生后来中国十年的地下电影,和电影学院有很大关系。因为那时候做作业就是,给一个十分钟的电影,你自己去做。什么都不管,也不给钱,就提供一点设备。
陈伟文:我们也这样。
娄烨:等你出去拍电影的时候,你会发现,这种情况以前碰到过,没事儿。没钱找钱,没有场景,自己谈去。根本不依靠体制那个框架来自己做电影。因为我们全都是这么训练的,所以没有说不能做的事儿。体制再不接纳这批人,然后这批人又都训练过独立完成自己作品的能力,于是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脱离开体制的状况。这可能是电影学院的好处。(笑)
陈伟文:那你的第一部电影《周末情人》呢?走过什么样的历程?
娄烨:本子是文学系一个同学写的。然后我们再一块儿改。然后找投资,然后买厂标。福建电影制片厂的厂标。
陈伟文:当时厂标多少钱?
娄烨:原来十万,后来不到十万。那时候已经慢慢降价,作曲是福建厂当时的厂长。沟通挺好的。投资八十万,后来超了,追了一点。
陈伟文:这个影片有个角度令人印象深刻,低机位拍摄地面,前景是一堆垃圾。我们给你起了一个外号……
娄烨:脏乱差。
陈伟文:垃圾篓。
娄烨:我对脏的东西比较感兴趣。
陈伟文:现在回过头看,当时拍《周末情人》,印象最深的是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娄烨:第一个感觉特别解放,可以不管技术问题了。我第一次拍长片,突然发现,我语言没有问题了。我应该关心这个人物是怎么回事,我想传达什么情绪,当时有一种兴奋。后期很长,大概是开始做后期一个月后,就把片子剪成了,然后有一次特别大的变化,就是重新剪了一次,一直到今天那也是特别重要的一个过程,当时上影的老剪辑师都疯了,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电脑剪辑,都是手摇的,特别累。
陈伟文:为什么这么做?
娄烨:因为剪出来以后,我觉得不是我要的那部片子了。那个感觉我认为拍摄的时候都已经拿到了,但是为什么剪辑起来不是我要的?然后我就检查所有素材,发现衡量标准不对,该用到的素材都剪掉了。这是一次特别大的变化。我现在都记忆特别清楚。那个剪辑师是上影老剪辑师,特别有经验的,后来我和他交流,我得感谢他,他接受了我,实际上按照一个通常标准来说,应该要去掉的素材,恰恰是我要的,也就是说,如果你的衡量标准发生变化的话,它决定了你使用素材的方式也会发生变化。这一点当时是特别有感触的,我突然觉得,一下子悟到很多东西,一下子和以前学习的那个过程通了。
陈伟文:其实之前你的四部电影,都是扎实地在作语言尝试。
娄烨:实际上每部电影都有语言的工作在那儿。当然有完全解决语言问题的,就是《危情少女》,那几乎是一个作业。在《周末情人》之后,我突然发现我还不行,我的语言还不自由。我还缺一大块儿。在《周末情人》那个故事框架里面刚刚好,我的语言和我想表达的正好在一个层面上,够用。但我觉得我的语言马上会造成障碍。1995年我就做了一个特别极端的《危情少女》,反纪录的这种做法。我看我的语言的宽度到哪里,看我的语言呈现的边界在哪里。这个工作现在看是非常重要的。就是在一个纪录框架里,可以到达一个非常戏剧化的状况。
陈伟文:我想起维特根斯坦的一句话。语言的边界就是你世界的边界。
娄烨:如果你的语言非常窄的话,它影响你对世界的理解。可能小说也一样,但我觉得电影特别明显。因为摄影机就是你的眼睛嘛,你怎样来构成这个现实,特别直接,语言到哪儿你到哪。比方,你的语言如果只能在全景,那就是全景,进不去。不可能给特写,一给特写就出错误。到什么时候你给特写也可以了,这说明你对现实的近处观察已经解决了。也就是说你对世界的态度不是一个全景态度,而是可以进入到近景的。
陈伟文:你刚才说到拍了《周末情人》之后思考的问题,说明你是自觉地意识到你的语言可能会受限制,然后你做了新的语言尝试。那么,它在现实中获得的评价,对你以后拍片会有影响吗?
娄烨:第一部电影完成后,得到的评价没有涉及到语言。从我的感觉,拍到现在,还没有对我的电影进行语言评价的。这个很正常。因为读懂这个语言你还需要语言准备。基本上是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读解。
陈伟文:别人的读解对你能发生多大影响?
娄烨:没有什么影响,我不太关心。它不太进入我所需要获得的信息的范畴。意识形态问题很可能我在写这个剧本的时候完全解决了。已经拍了,在那儿了,这是不用讨论的。
陈伟文:你刚才说拍《危情少女》是一个戏剧性的电影,在你的自觉意识上是做语言实验,但现在回过头看,具有什么影响?
娄烨:如果从文本来看,那部电影属于我的比较黑暗的一部电影。从心态来说很黑暗,很无望,很焦虑。我觉得作者心态,尤其是影像作者,他是很难装假的。因为他的通道太多了,一部电影,它可以开放好多通道,差不多是一个多媒体通道,所以你很难把导演的思想意识状态藏起来,藏不住。所有东西都在传达你的决定,也肯定传达你的思想,所以我一看几个镜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场思想状态是什么样子的,我大致就能知道。《危情少女》所有演员都是白色的面部化妆,像脸谱一样的,那种极致的做法,你可以说是语言的,你也可以说是精神的。如果当成别人作品,我会觉得这人有病,这人疯了,这人对世界的态度已经扭曲到那样一个状况。而记录方式又是完全纪录性质的,这是一个矛盾,这是从文本就已经呈现,做不了假的。
陈伟文:那部电影源起是什么?
娄烨:源起是上影厂的一个剧本,我给改了,改成三十年代的背景,实际上也不是,说不清哪个年代的,服装也都是中性的,受到很多的黑色电影的影响,恐怖片的影响。当时是从语言层面上做了很多尝试,比如极限的低照度,非常小的光孔拍夜景,这都是那时挺疯狂的尝试。现场和白昼一样,必须有特别大的光亮,然后把光孔弄得特别小,为了什么?为了强调所有的景深,前后一样清楚,为了使所有景深一致,强调完全透视性的景深。这都是那时候做的。比如说完全戏剧性的化妆,然后服装特别受川保久玲的影响,那个日本服装女设计师的影响。
陈伟文:你的第三部片子是1999年的《苏州河》,这部电影从你的结构上来说,这里面主要的剧作的核,是这两个人的身份怎么互换,什么时候美美成为牡丹,我看的时候一直等着看你作什么样的技术处理,我记得你在她的左腿内侧贴了一个蝴蝶,这样来完成身份互换。
娄烨:是意念上的互换,不是真实身份的互换。
陈伟文:周迅演的角色,实际上具备几种形象,比如单纯女生,比如美人鱼,比如歌女,是“两极”的形象。
娄烨:是两极。剧本是按人写的,美美一段,牡丹一段,拍的时候也是很清楚的,妆都变了嘛,很清楚的两个角色。只是在一些关键场合,有意模糊她的身份。
陈伟文:意念上可以区别出来,但她们是同一个人扮演的,不同时段她们有不同的动作,化妆不同。你赋予她们不同性格,但这只是增加了这人物的复杂性。她并不是真的是另外一个人。我觉得这个片子是你的片子里最开心的。非常好玩,调侃。
娄烨:很自由的一个片子。
陈伟文:最后你给出了那个视点,透过前景的酒瓶,那是酒鬼的视点,传达了非常明确的一个信息——这事儿到底真的还是假的?这个倒挺有意思的。你把周迅这个人物,是一个女学生,又是一条美人鱼,还是一个酒吧女,然后你竟然把她搁在一个水箱里。这想法不错。
娄烨:拍《苏州河》是我第一次获得自由的感觉。我可以忘掉所有的技术问题语言问题,可以只关心故事,只关心那些有意思的那些细节,没有包袱的状况。水箱里的美人鱼,那是新闻联播里一个湖南真的事情,我只是搬。我写剧本的时候就知道,酒吧里有美人鱼表演,但不是在上海,不是在苏州河。当时用的是真的案例。后来美人鱼表演就给查封了,据说《苏州河》DVD出来以后,那边又有了,反过来是互动的。我从现实里来的,然后我给出一个信息,改变了现实。这挺有意思。
陈伟文:但一般人对影片的读解和你的设想会有很大差别,有人把“美人鱼”读解为中国和西方话语的问题,认为是来自西方的一个寓意。
娄烨:当时美人鱼表演就是发生在中国的。当时我特别反感的就是做一个中国式的片子,因为那时我已经看不到太多中国式的东西了。我可能是在上海,中西文化的前沿,所以我没觉得和西方的鸿沟这么大,而且这些童话都是在小时候就读过,所以我觉得是很自然的。当然美人鱼这个形象和苏州河的关系,实际上是西方评论特别关注的那个点,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当然他们完全认可,中国是不中国的。我拍摄的时候,就是管这是不是中国的,你去拍肯定没有错的,因为它就是在中国的。我不会担心这个东西太洋了,我得做得土一点,这才中国。我觉得不能这么来开始工作。
陈伟文:那就没法拍电影了。
娄烨:那就没有意思了,特别无趣了。你就失去快乐了。上海结婚都是婚纱嘛,你不能因为它是一个西方的语言体系,于是就排斥。《苏州河》在西方的成功是一个特例。是一个偶然事件。所有因素告诉我,这不可能在西方社会、西方市场获得成功,但是我发现所有人全都懂,全都明白,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