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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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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常!我嚷着,糟了!全是我,全是我,这个凶犯!他愕然了。他仔细端详一下我颤抖着的脸,就鬼鬼祟祟地赶忙关上房门。 
  老常,都是你,拦我,拦我。瞧,这下我拿什么脸活下去,你说说——我似乎在表白自己,又像推诿着杀人的罪名,向他抱怨着。 
  听完我这一席悔恨的话之后,他一脸的紧张倒松开了。他漱着口,甚至微微有点笑了。他告诉我矿山不稳是人所共知的。这么快会陷落虽然没有料到,可是早晚也是得陷的。一年六回,谁去调查,那边工头也那么嘱咐。这回聘请新工程师为的就是勘察新井,好补偿必然的 
  损失。 
  这话能作为开脱的借口吗?不能。可是我也觉得肩膀轻松多了。我开始省悟到自己只不过是个小职员,把偌大惨剧的责任都拉到自己头上有些可笑。但心上总还有点什么在绞缠着。我什么都不敢想,特别怕记起赖飞道上的一切景物。 
  上午,公事房里的电话铃不停地响着。工人家属殷切的打听,新闻记者好奇的探问…… 
  但经理有话:关于这事不准泄露,只准用真相还不清楚来搪塞。 
  但这事终于被证实了,因为三十七具尸体已经挖了出来。许多哭成泪人的家属用笨重的 
  车辆来领取一具装殓了尸首的薄木棺材和一张五十块钱的支票。  

  年轻工程师的黑漆棺材,用扎了白绸的汽车一直载到赖飞路道旁的万寿公墓去了。
  同事商量送花圈,我也茫然地随了一份。但追悼会和葬礼我都不曾去。我不敢去。他们一回来便学说灵柩入土前,教堂牧师祷告声多么沉痛,并连声夸说那女人多么年轻,漂亮。他们又研究起一个美丽女人呜咽时的妙态。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很关心这小孀妇,讨论了许久。  

  我不曾说什么。 
  过了好些日子,一个黄昏,我为试试自己的勇气,才又登上那停在红牌下面的公共汽车。赖飞路虽仍奔驰着载了爵士音乐的汽车,但细长电杆上的灯光可昏暗多了,像哭肿了的眼睛。沿着赖飞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撩触着松针,麻木的手指再也感不到那针尖的刺痛。 
  烟囱那傻家伙依然喷吐着无名的怨气,浓黑,弥漫四周空际。学堂的圆形建筑仍如一尊弥勒那么仰天晾着肚皮。晚祷钟声响彻原野,永像叮嘱着路人一件事。 
  平屋已不再有那柔和的灯光,连楼角的残光也熄灭了。我好像听到远方有叮当沉重的金属声穿过这黑色天空,即刻有无数火花在我眼前进发。诳诞的夜,现实的装帧者,我再不敢向前迈一步了。 
  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又开始在搓揉起听众的神经了,许多只手又响朗地哗喇起骨牌来。我木然地呆立一下,就匆匆地逃了回来。 
  一九三五年九月 


  俘 虏 
  别瞧荔子是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见了不快意的男人时,她早就会把小嘴岔往下一撇,轻轻而狠狠地骂一声讨嫌的了。当爸爸勒着妈妈的头发,呱咭呱咭地揍,她顿着脚,哇呀哇呀地哭时,她已学会了在哭泣的中间夹杂上讨嫌的了。她偷偷地一面为妈妈捡着拔断了的乱发,一面跟呜咽着的妈妈一道嘟囔着:讨嫌的男人。 
  从此,担水的汉子不当心踩了甬道旁她的凤仙花时,小小指头会死死地使劲戳着那油紫的脊背,骂着:讨嫌的大李。当她正喂着小咪咪肝拌饭,爸爸立在檐下喊荔子,给我打半斤玫瑰露时,她不甘心地把咪咪放下,俯首在那温柔的小动物耳畔低语着:讨嫌的爸爸,害我的乖吃不舒服。 
  胡同里过聘姑娘的花轿,她跑出来张望时,隔壁总不缺乏拿逗小孩开心的人,扯了她的辫梢问:荔子几儿嫁呵?于是,荔子不屑地撇了小嘴儿,把肩头的两条小辫往后一甩,爽快地回说:我?我才不嫁给讨嫌的臭男人呢——挨他的揍。那多嘴的人如再追问她寂寞不寂寞的话,她会哼那么一声:没有男人就寂寞?我的小咪咪要比一个男人温存多了。 
  七月的黄昏。秋在孩子的心坎上点了一盏盏小萤灯,插上了蝙蝠的翅膀,配上金钟儿的音乐。蝉唱完了一天的歌,把静黑的天空交托给避了一天暑的蝙蝠,游水似地,任它们在黑暗之流里起伏地飘泳。萤火虫点了那把钻向梦境的火炬,不辞劳苦地拜访各角落的孩子们。把他们逗得抬起了头,拍起了手,舞蹈起来。多少不知名的虫子都向有大小亮光的地方扑了来。硬壳的,软囊的,红的,豆青的,花生味的,香瓜味的,各色各样的小昆虫一齐出游了。墙壁里,茵陈根下,蟋蟀们低低地、间断地呼应着。 
  满草坪上忙着的净是孩子。有的张宽了小胳膊,学鸽子盘旋,嘴里还嗡嗡地哼着鸽哨在空中发出的响声。有的正用巴掌替自己的歌打着节拍。凑上十几个孩子就能玩猫捉老鼠。还有一些孩子们正围着一棵松树。干着一件煞是有趣的事。安稳的孩子们盘腿坐在小土坡上。一个谜语道出,十几个小脑瓜都仰了起来,想从那黑黑太空中的红碎小窗户里窥探一些隐秘。一颗顽皮的星星坠了下来,他们异口同声地吐出惊呼的气。这新奇的惊喜,会暂时撇开猜谜这回事。 
  在这草坪上想找荔子是不容易的。那种游戏差不多都短不了声音高力气大的男孩子参加。这些讨嫌的回回都害她噘着嘴,踱回家去。于是,她结合了几个趣味相投的女孩子,抱了她的小咪咪,走到另外人迹稀疏的黑黑角落里,低声唱着《小白菜儿地里黄》,用花巴掌作节奏,任小巧的萤火虫环着她们身边飞。没有喧嚷,没有殴斗,轮流着安闲地学说着各由妈妈处贩来的故事:有那么一家儿啊…… 
  当荔子正把由《儿童世界》看来的小猎手的故事学说给隐在黑暗中三个模糊的小面孔听时,突然远处起了一阵噪聒。一片呐喊声随了一把火炬奔向这边来了。愈逼愈近,直扑到四个孤单无助的女孩面前。  

   呔, 鼠 辈听真;我乃托塔李天王是也。特来 捉你等, 有要 事相商。如违我言,一刀一 个, 管 杀不 管 埋。首领 是拿了火 炬的孩子,挺起用墨描竖了的眉毛,拈着假须,学着舞台上武生的派头,滔滔如流地背诵着。来者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率领着五六个年纪 
  相仿的同性伙伴。一股残香已烧去大半。红红的火焰,映着橘色的脸蛋,映着有绿林威风的小眼珠。每个腰间各插一把刷银的木刀,挟着几片用瓦砾磨成的镖。 
  讨嫌的男人,我们碍得着你们吗?荔子理直气壮地责问着。她 了 大襟上的尘土,想不去理睬来者,继续说了下去。但当前森凛的声势却不容许她加以漠视。 
  走,荔子。舞台的话说干了以后,常人的腔调又拿了出来。走,跟我们去商量七月节晚上都预备什么灯。说着,首领就动手去拖。 
  去,我自己管我自己的事,用不到你操心。手甩开了。 
  不行。首领英武地把双臂盘在胸间,坚决地摇起头来。今年咱们得商量商量谁点什么样的灯。不能像去年似的,王八灯掏粪灯乱来一气。你先说,你打算点什么灯吧? 
  我点什么灯也用不着你来问。讨嫌的! 
  用不着我来问?我是头儿。他们全是我的护卫。 
  去,荔子站了起来。呸,头儿,萝卜头儿!你是谁的头儿? 
  我们属不到臭男人家的。 
  呔,叉了腰的首领横在她们面前了。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由此过——他嗖嗖地拔出了木刀,返过身来,目光炯炯地向着呆呆的伙伴们。 
  留下买路财!护卫们齐声喊。 
  讨嫌的,人家玩也碍你们事!荔子迎头冲了开去,想避开他们,如已经逃回家去了的那些听故事的同伴一样。 
  但首领把刀一横,喊一声 :弟兄们,动手呀!于是几个拙笨的孩子就遵命上去捉那双纤小的手臂。立时,箭一样地射出一阵尖锐的嚎叫声,直到把草坪上纳凉的大人喊了来,把首领的胖父亲也喊来了。 
  铁柱儿,你又干么哪?你又干么哪?给我家去。瞧,扮成这鬼样儿。英雄的爸爸一把就先将那钩在耳根的假胡须扯掉,劈手在英雄身上肉厚的部分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给我家去,你个强盗。丢脸来哪! 
  铁柱儿生得虽是一股英雄气,爸爸还是要怕的。《七侠五义》里的英雄也没有回手打爸爸的。但铁柱儿不服。他不甘心即刻走开。 
  贱荔子,臭荔子。瞧着早晚——话没说完,腰间挂的木刀已经成为折磨自己皮肉的刑具。 
  铁柱儿狠狠地咬了一阵牙,消失在秋的黑暗中了。 
  堂堂一个英雄是不甘心受这气的。铁柱儿是这条街上每个孩子心目中的英雄。谁都会记得,槐树杈下那拳头大的牛蜂窠是他用竹竿挑碎的。他成天夸说给这一方除了大害。可是两月了,那些不忘复仇的昆虫还不时来重访旧地,环着双抱的大树嗡嗡地飞,害得细心的老太婆连在树荫下买豆汁的胆子都没有了。多残忍哪,铁柱儿扛了根钎子,出半天城就捉回半口袋的金线蛙。说要请好汉的酒么,就提了一把劈木柴的斧头,把每只蛙的后腿都剁了下去。然后将五六十只残废的动物抛到巷口垃圾堆上,任它们抽搐着,喘息着,蠕动在葱皮蒜叶中间。 
  铁柱儿作孽了啊,下辈子不定遭什么报。那些掩了面走过的人们都那么咒诅着。但自那一宴以后,铁柱儿就果然获得了手下的心。 
  如今,英雄丢了人,而且是在女人面前。这仇岂能不报?于是,天一黑,虽然斗蟋蟀的仍抱了罐子出来,粘松灯的仍心不在焉地把香头往松枝上粘,大家放在小心坎上的却是如何报这笔仇恨。 
  她天天晌午给她爸爸打酒去,一个叫玉霖的说,咱们躲在巷口土地庙后头。等她走近,大喊一声,叫她把酒洒在地上。
  另一个则说这还太轻。依这位军士,在把她吓唬以后,还应在她 
  肥胖处,每人捶上她三下,以解积愤。 
  当他们正在草坪上聚议时,墙根黑乌乌处依稀正蠕动着一个白白的影子。一个说:又有刺猬玩了,另一个反驳说:刺猬没这么细长,这么白,必是赶七月节下界的白狐狸。于是,忘记适才计议的事,几个孩子又各自把守起一方来。
  待到布置稳妥,铁柱儿就使用他在坟堆上捉纺织娘的本领,轻轻地,蹑着脚尖儿向那缓进着的东西走去。及至将走近时,才听到这动物咪噢地叫了起来,蹿了开去。 
  猫,追呀,环子,追。别让它跑走。铁柱儿喊了起来。 
  这小动物听到大声的震吓,和四面的呐喊,就没命地跑了开去。几个接到包围命令的孩子们就追呀追呀地,直把个小东西挤到一个犄角。呢噢一声,一只后腿落在铁柱儿手里了。一声嗳哟说明了这畜生在就捕前最后一刻的挣扎。 
  咬着没有?啊,咬着没有? 
  几个孩子聚拢在一起了,有人关切地问着。 
  铁柱儿一面吮着手背上抓伤的血迹,一面用笑掩盖着那痛苦。 
  嘿,雪白的哩。一个俯下身来,手扶在膝头的孩子玩赏起来了。 
  快蒙上眼睛,别让它认得回家的路。 
  我瞧,咳,蒙也白蒙。就是咱们这胡同里的。对了,荔子她家的。 
  我知道,叫咪咪。 
  真的吗,我瞧。 
  好了,这回咱们可不能放它走。押起它来,等荔子跪着来求,快, 
  押起它来。 
  于是,铁柱儿的前大襟权作囚车,严密地裹了这呢噢着噜噜噜着的小东西,胜利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荔子上杂货铺打酒时,伙计在塞上那气味芬浓的瓶口后,照例问她还要几个铜子的猫鱼不。荔子给问得几乎扶了那高高的柜台哭了出来。逞强的她,终于默默地拿起了瓶,默默地垂低了头,踱回家去了。 
  咪咪不曾回来,她半夜就觉出了。平常,更锣擦着街门敲过去时,咪咪便由那特别为它细长身躯开的小窟窿中轻盈地钻了进来。两颗闪烁的眸子,灯笼似的往四下照。然后,通身披了秋月下的露珠,用它在屋脊上散步那么轻悄的步伐,蹒跚地走近荔子的枕畔,用那敏锐的鼻子嗅嗅她的脸,或竟舐舐小主人的指尖,像是说:枣树我爬倦了,在屋脊上和同伴也打够了架,月亮美得很呢,草地可给露水淹湿了,所以我回来了。就点着绵软的脚尖儿,溜着床腿,钻进它那小草窝里,噜噜噜地睡去了。 
  昨夜呢,荔子眼睁睁地守着那个靠窗台的小窟窿。想一想:七月了,猫要在屋脊上拜月呢。拜到九十九回就成精了。 
  她真不愿意咪咪成精,这她已经告诉咪咪不止一次了。又一想:七月了,花丛草梗间都免不掉有冤魂怨鬼们藏躲着,等待着盂兰盆会的法船渡往彼岸。她担心那些凶恶的东西会教坏了咪咪,使它真如传说所载的那样变了心。所以半夜她怔忡着还没醒明白时,就轻声问妈妈:咪咪回来了吗?妈妈一面给她盖着被,一面含糊地告诉她好像听见回来了。但天明时,她摸摸咪咪的草窝,却还是凉冰冰的呢。 
  别给我这么没精打采的啦!爸爸带了些怒气地骂着荔子。但她这日的心完全飞在幻想中的某墙角,某树梢上去了。街坊告诉她近来常闹偷猫偷狗的事,她更害怕了起来。听到衔了长长烟袋的张大伯叹息着说:咪咪雪白的一张皮,怪可惜的,作手套也能缝两副呢!荔子就忍不住地淌下泪来了。直等到妈妈拍着她的背说:别着急,总会回来的。从前我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一只猫走了一百多天,终于还是回转来了。万一有人因喜欢它留下了,在胡同附近喊一喊也会喊回来的。 
  黄昏又如情人一般守约地来了。萤火虫点了亮亮的小炬,开始在黑乌乌的树叶间飞翔。蝙蝠像逗弄人似地故意飞得低低的,待孩子张开了善扑捕的小胳膊时,却又那么敏捷地蹿上天去。气得失了望的孩子们仰起了头,向嵌了繁星的黑黑天空唱着:檐末虎,扎花鞋,你是奶奶我是爷。及至夜如布景者一般把草坪上各个角落都密密地染黑了以后,草坪上的一切角色也开始活动了。一阵低歌,一片捕捉时的惊呼,如波涛似地在黄昏的海中起伏着。
  草坪中间仍竖着那棵松树。一簇孩子们围着那寄托他们盼望过节的心情的树枝,往上粘香头。乌绿绿的小树已垂满了长长的线香。几大束线香,满满一碗浆糊,都打发在这上面了。铁柱儿忙来忙去,嫌这个浆糊抹浓了,怪那个粘得低了。孩子们都毫无怨言地听他指挥着。  

  工作正酣时,陡然草坪角吹来一阵颤巍巍娇滴滴的声音:咪咪……咪咪……回到荔子的怀里来。 
  听到了这凄惨的声音,孩子们咯咯地笑。 
  嘿,做梦吧,回到荔子的怀里!嘻嘻。 
  铁柱儿,你把那小东西搁在哪儿啦? 
  叫我给拴在煤堆旁边儿了。可恶东西,好心喂它饽饽,反而咬我的手。瞧,我爸爸吃饭的时候直瞪着眼追问。 
  你怎么说呢? 
  说是你给抓的。 
  别——吃了亏的刚要说下去,嘴给铁柱儿堵住了。随着,一阵颤巍巍娇滴滴,含了呜咽的声音又为晚风吹过来了。 
  咪咪……谁拴着我的咪咪,把它放回来。 
  铁柱儿知道一个淌着泪的女孩正倚着什么树,在黑暗某角落里向他哀求呢。猫,爸爸不会准他养的。偷来的猫也养不熟。这囚徒对他唯一的用处只是待哪一天为爸爸察觉出时,在他肉厚的地方再那么捶上几下。他真想早些还给她,但他是要代价的。 
  声音变得更颤巍,更凄凉,几乎是哭着喊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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