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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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问了一声:哥,你不回家,也不常在厂子,晚上歇在哪块儿啊?
随说,作兄弟的随担心思,生怕搔到哥的痛处,来个翻桌。但秃刘笑了。
他说:兄弟,你猜不出。谁也猜不出。我在军队里就在露天儿过惯了夜。
我离了星星睡不着觉。那些 日子我拉西苑,老在圆明园苇塘大石头上睡。他妈的才凉快呢。在城里拉,夜里总搁在长安街旁的树林子里,半夜好拉饭店舞客的座儿呀。
兄弟张大了惊愕的口问:那么,打雷下雨呢?秃刘说:那怕什么!要拉到西苑的话,就睡在万寿山后身门口有大白石狮子的空殿
这是老北京人正在制作一种土制的冰激凌。这种冰激凌的的制作方法很简陋,就是将碎冰渣放在大圆筒里,将牛奶、白糖和香精等放到中间的小圆筒里,然后手握旋把缓缓摇动几分钟后,就成了土冰激凌。小雨儿就躲到洋学堂斜对过的琉璃瓦影背下。在城里拉,就住前门洞,西车站,有时候也住庙!—— 庙!这地方使兄弟吐出冰凉的舌头来。好,神出鬼没的!
什么他妈鬼神的。秃刘把缝了号码的蓝坎肩甩开,拍着桌子说:要是有鬼就专来吓唬你们念书人的。我心里没鬼,鬼就碍不着我,我也不怕它。我他妈的就怕饿。把肚子填圆了,叫我在阎罗殿上睡也不含糊。
兄弟始终没敢提说亲的话,他绕着弯儿提街坊的事。秃刘撇了撇嘴说:反正我耍他妈一辈子的光棍儿。一人吃饱,一省不饿。谁要那累赘!娘儿们是泄气鬼。你们这般念书的人愈怕鬼愈离不开娘儿们,我真不明白。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要那东西,要了准拉不动车。
来劝秃刘放下车把的人是必准失败的。傻子才给刚在竞赛场上获得冠军的英雄作揖,劝他快别赛跑了呢。别人也许想,秃刘由公子而大兵而拉车,是在走着下坡路哪。在秃刘自己,这正是他一生得志的
顶宝塔碗图。老北京的街头卖艺人,将小碗攒在一起顶在头上,自己则跪、舞、搬板凳、上桌子,玩耍各种技艺。
极峰呢。这才叫作本事呢:电车站口一字长蛇阵排开二十辆洋车。一个阔人走过来说个地名儿。这辆要五吊,那辆要四吊六。秃刘不慌不忙地由车群中钻了出来,晾着黄漆电镀的车,晾着魁梧的身材,晾着铁球似的腱肉,虎视眈眈地看着雇车的人。阔人拨开高举着扑围过来
的车把,单向秃刘招手。多儿钱?秃刘干脆地说:八吊!阔人会毫不迟疑地迈上那辆骄傲的车。在多少双同伴咒诅的眼睛下,秃刘咂一口拳头,抄起车把,就潮似地跑了开去。
这小子哪是逞能,他生来就不甘落在人后面。只有他由别人肩头赶上前去,从不肯眼睁睁地让另外一辆车走在自己前面。好瞧热闹的孩子们在秃刘腿已经跑得飞快时,还拍了手起哄说:要开过去了。秃刘,后面要开过去了!害得这小子连吃奶的劲儿也使了出来。
飞毛腿这绰号在坐秃刘车的人自是很光采。租到那两条腿的阔人坐了上去,像是骄傲地说:瞧,我坐的是飞毛腿。(那意思是:别人坐的是牛车。) 但拉车的同行当中提起飞毛腿这三个字时,却带着仇恨,咬着牙根说:总有一天除掉了飞毛腿这小子,咱们就有饭吃了。
于是,一回秃刘发现雪白车垫给烟头烧了个窟窿。前些天他到香烛铺去借火时,回头胶皮外带又给人用铁钉扎了个口子。烧饼铺的掌柜试着劲儿劝过他说:刘爷,别混得那么孤。放开点儿想,都是凭力气换饭吃,还是齐点儿心好啊。秃刘正拌着碗打卤面。他顿了一下碗底说:既然凭力气换饭吃,又齐他妈什么心!有我这四条肉棒锤,饿了用它挣饭吃,急了……他狠狠地挽了一下袖子,就拿来拚命。
他能拉,甜买卖来嘞。一个敞了小褂的家伙点着名儿要坐秃刘的车去东坝。这,秃刘是不含糊的。别说离门脸儿才几十里路,八大处来回他都白玩儿似地跑。好,点了飞毛腿秃刘的名儿叫车,嘿,不二乎,少一块六不拉。
秃刘明知道此人是这一带的把头,可是他想,凭本事吃饭,没啥怕的。旁边拉车的今儿一点不像往常那么跟他争了,还帮腔说:好,飞毛腿不值一块六谁值呀!没错儿。坐上就到。这是风火轮。拉到了另外还加赏酒钱的。雇车主也忙慷慨地说:对,拉得快拉得稳,到了自有份意思。于是,这甜买卖就在众人首肯下讲妥了。秃刘嚼了块油炸鬼,抄起车把,一溜烟儿就向缩在市尘中的刘化门楼跑去。
第二天有人跑来给刘二送信儿来了,说:秃刘前天拉一个座儿下乡,走到燕郊高粱地里给几个流氓没头没脑地乱揍了一顿,揍得满身是血,连动也动弹不了地倒在田里,给庄稼汉抬到镇上小店去了。
刘二得信儿后,急忙告了假,瞒着老人家赶出了城。好容易走到镇上,找着那家留人小店。刚愎的哥,仰着身子,咧着嘴,倒在小土炕上。小饭桌边摆了一盏豆油灯,半碗小米饭,一贴膏药。黑翅膀的和绿翅膀的苍蝇,分散地玩着他的睫毛,舔着他的嘴唇,分享着他残余的食物。病人僵睡在那里。作兄弟的淌着泪,驱赶着幸灾乐祸的苍蝇,守在哥的身旁。过了许久,大院里骡子一声长啸,才把病人喊醒过来。
哥!兄弟握了那滚烫的手,低下身去叫。
你——来——干么?
哥,你怎么落到这地步!告诉我,好快点儿想主意。
主意!主意得我这条腿好了才有。说时,他指指那条红斑斑胖肿肿的腿。看样子,包在里面的骨头已经不见得完整了。
哥,我接你回去。
回去!回去干么呀?
去养济养济。守着你兄弟媳妇,叫她加心伺候你。
我这条腿没好不用打算叫我进齐化门。这辈子从没吃过这手儿。
你回去,不用提我不爽快的话。就说,秃刘拉了一趟热河,得十天半个月才回来呢。你给我把夹棉衣全押进当铺去。到王福兴买两贴真正狗皮膏药,一并送来。
兄弟刚要再提接他回去的话,秃刘咬牙半欠起身来,直着深陷的眼睛,用仅余的气力嚷:给我走!
刘二做梦也没想到这么老远来,就这么仓促而且没有头绪地走了。他把带来的两包铜子儿轻轻地放在小饭桌底下。瞅瞅屋墙坍下来的一片土坯,瞅瞅炕洞口斜摆着的两只破鞋;待要开口说什么,又瞅到哥哥气冲冲的眼色,就酸辛辛地推开了那扇破斜的屋门,刚要迈门槛时,哥哥又一次叮嘱道:记住,别跟车厂子提我身子不爽快的话。他要混账到咱家去,就说,我拉到热河去啦。
秃刘多傻呀!嘿,他还以为厂子里不知道出的事呢。哼,当天晚上,满街拉车的就都知道飞毛腿在燕郊给人揍得皮开肉绽了。有的说,至少得躺半年。有的说:躺多少日子谁可也不敢说定,反正这飞毛腿算折啦。
这话传到烧饼铺掌柜耳中时,他放慢了正敲得响亮的面杖,叹着:好好的一条汉子,好好的一条汉子,就是有点儿牛脖子!
车厂掌柜一听到这风声,赶快递信儿给打铺保的义和兴。那山东佬爽直地说:没错儿,到月底见不着八块钱,你把车扣下就结啦。于是,那掌柜的就装聋卖傻地耗日子。
刘二不知道个中的关节。他看到哥那辆新车,就想反正他拉着呢。那东西一看就扎心窝子,所以也没大闲心去问。
这月大建。三十那天晌午,车厂派人一直去拍刘家的门环,说:人十来天没露面儿了,印子钱到了日子,怎么办?秃刘的爹摸不清怎么回事,以为是没出息的大儿子拖下赌债了,就没理这碴儿,直等到刘二由衙门转了来。
对另外一个人来说,八块钱应该算不得大数目,然而却使得手头紧的刘二皱眉了。一个同事的媳妇偏巧在上半个月添了个孩子,这就出去了一块。前几天,替上司贺寿,又来那么一下。这紧而又紧的小笔收入哪里经得住这些人事剥削。如今,这月的日子还非挖窟窿不可,哪有力气凑这突如其来的数目。
刘二还别有心思。庄根儿他就不愿意他哥去干这当牛 马 的 勾 当。 瞧,这下苦吃上了。纵使 伤 能 很 快 养 好,以后呢?他转了转眼珠:也许这是个转机呢。就约了车厂的人,同去东坝。 秃刘真舍不得他 黄 漆 电 镀 的 车 呢。但怎么办呢?流过血的地方他以为只要用黑黏黏的膏药严严地一糊,一切就可平安无事。但伤口像是愈养腐烂的部分愈蔓延,愈红肿。
污黑的布带子缠得住烂肉,缠不住那黏糊糊的黄脓水。秃刘是条好汉,不错。可是这好汉也给折磨得半夜喊着怎么这样痛呀,怎么这样痛呀地在土炕上来回打滚儿。
飞毛腿,我来取那辆黄车来了。这是你的铺保,还给你。随着,一张折成四叠的纸儿丢到秃刘的胸脯上了。
颤巍巍地,秃刘拾了起来。颤巍巍地,他半欠起了身子。颤巍巍地,他说:就——这——么不——够——面子吗?
车厂中人指指他那条打伤的腿说:面子,面子治得了你那伤口吗?告诉你,要治好起码也得一年!想想看,你这个明白人。
秃刘摸着瘦腮帮下面毛刺刺的胡髭,低头看看自己那条不中用了的腿,翻了翻眼皮,瞅瞅蜷在身边的兄弟,像是说 :我没求过人。这回你要帮我,我让你啦。
但是作兄弟的凑近来,放低声音说:哥,干别的一行不也照样吃饭吗?
秃刘懂了,连自个儿亲兄弟在内,当前一切都和他做对,哧啦一声,他就把那张铺保撕了。
过一会子,他躺在炕上,听见店里下车门槛儿的声音,听见道劳驾的声音,听见马棚里匆乱移动的声音。一阵熟悉的轮转声缓缓地由他门口走过了,由他背上压过去了。又是一声劳驾,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秃刘用牙咬着下唇,眼皮随着沉了下去。
作兄弟的轻轻地逐开爬在秃刘鼻梁上的一只大绿豆蝇。
一九三四年八月
邓 山 东
我做小学生的时代,北平的日子可好过多了。一个当十的光绪元宝可以换十个方孔的小制钱。当啷啷握到手里,摆弄够了两边盘蛇似的满文后,还能买进足够装一前大襟的吃食。
照习惯头天晚上由母亲在我枕头底下预先给掖好三个铜子儿,十个制钱。大清早我洗过脸,把散堆在桌上的修身、国文,一些温习过的书揽在一块虎皮包袱里,然后就把那份饽饽钱捏到手心,踮着脚尖走到我母亲房里去,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一声:可走了哇!就上学去了。
四个铜子儿合起来真少得可怜。但在烧饼卖五个制钱的年月,荷包中能有那么一个数目,就颇可自居作小财主了。如果是冬天,把四个制钱交到胡同口一个围抱着桶炉的干瘪瘪的老头儿手里,就能换来一块烫手心的红瓤烤白薯。这是清早每个学童的手炉。在温度没消散以前,再饿也是不肯送进肚里去的。
走到学校,同学各人兜里实有的数目谁也无从推测。对别人的还剩几个大的探问,回答总是:快花完啦!如果在班上因藏匿不周而把个铜子儿落在地上时,这秘密的暴露便将引起前后排的强烈注意,并且还会有嫉妒的小声音说:别炫阔!(如果这铜子儿恰属于顽皮的一种,落在地上还啷啷地旋转着向远处跑去,这小东西的行为便将害得主人罚一堂立正。)
大家都不肯公开饽饽钱数目的原因,只不过是要等下学时到邓山
东的摊上去充阔,看谁是那小摊儿最大的主顾。
邓山东是我们校门口一个卖杂货糖食的。他那玻璃柜里装着我们一切的想望——有五彩的印画,有水里点灯的戏法,有吓人一跳的摔炮,甚至还有往人背上拍王八用的装有白粉的手包……凡是足以使我们小小心脏蹦跳的,几乎无一不有!
这人到我们门口来做买卖,可说是一个叫孙家福的学生拉来的呢。
孙家福家就住在学校后身的胡同里。起初,他告诉我们西口新近来了一个做小炸食的汉子。随卖随唱,并且会说顶有趣味的故事。天天在我们上笔算那堂他就由瓦岔胡同过去。我们都感到兴趣,于是,就留心起来。
那天的笔算班我们头各埋在书上,耳朵和心却伸出校墙外去了。
当一个同学正背九九表时,墙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小炸食呀,炸得焦啊……
知道我们所盼望的人到了,大家就都兴奋起来——特别是当孙家福立在窗口装吐唾沫时,大家异样的神色害得正在背九九表的人顺嘴流出七七五十六来。(为保持课堂的严肃,老师在他手心上重重地打了五板。)
记住这个时辰以后,我们几个孩子决定趁这礼拜日在胡同口去等他。我除了每日应领那笔款项外,并且把年下起贮的泥扑满也偷偷地砸个粉碎,几个张望着的孩子立在瓦岔胡同口一棵椿树下等着。直等到厨子、少奶奶们一个个都提着菜篓子往家走了,才远远听到一阵嘹亮的歌声: 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老太太吃了,寿数高啊……
来了!孙家福向大家打一个招呼,就领头向北跑去了。
在拐角处我们见到他了:一个高大魁伟的汉子,紫红脸膛,有着一副诙谐的表情,毛蓝裤竹标袄的中腰还扎着一根破旧的皮带,胸前系着一个小篮子。他把手向耳边一捎,头向天一仰,就又唱了起来。
嗨,卖炸食的,站住!孙家福用一个熟朋友的口气迎头截住了他。这汉子响亮地笑了起来,马上就蹲在靠近电线杆子的墙根下了。
你们小哥儿几个可得多照顾啊!他一面揭开篮子上盖的布罩一面说,那腔调恰像推水车的山东佬。
篮子里放着一个长方匣子,一格一格地放着各样吃食。有能抽成三四尺的长寿皮糖,有满身是白线的桔子糖球。匣子一端整齐地堆着一包包的小炸食,上面各打着一个四方的红印:邓山东记。
卖炸食的,再给我唱一回《饽饽阵》好吗?孙家福扯了他胳膊说。
你们可得买啊!曲儿俺有的是。
你放心,准买。我先把一个铜子儿押在这儿。说着,我就把一个滚热的铜子儿放在那纸包堆上。
慢着,少爷他拾起那铜子儿,还给了我。别乱搁。俺说着玩儿呢。唱个曲儿还过不着!别说一个,十个俺也中。
他先唱的是《饽饽阵》,是用我们常吃的点心的名字编成一个阵势。随后,我买了一包小炸食,叫他唱一支逗乐儿的。他唱的是《丑妞儿出阁》。唱到洗脸盆本是沙锅底儿,蟋蟀罐儿当作胰子盒时,把我笑得差点倒在地上。每唱完一支,总有人买一点东西,并且还争着嚷:先给我唱!唱出来自然是大家听。
我们问他嗓子怎么那么好。
这算啥!俺在兵营里头领过一营人唱军歌。那威风!说到这儿,他叹息地摸一摸腰间的皮带。不是大帅打了败仗,俺这时早当旅长啦。提起心事了,于是他摇摇头,嘴里低哼着:
一愿军人志气强,人无志气铁无钢……
我数着他脸上的红疙瘩,看着他脖下那随着歌声一起一伏的圆卵,像雄鸡在打鸣。
歌听完了后,我们各人把买到的东西往袋里塞。孙家福指给他前面伸到蓝天里的那旗杆顶,告诉他那就是我们的学校。
没错儿,明儿俺就去。
这人不失信。第二天我们正上国文时,墙外送进一阵亲切的歌声。
我们都知道这是唱给我们听的,就格外留心了: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学生吃了程度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