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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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少爷,您瞧着!毽子就笔直地落在他头顶的光疤上了。
毽子又吸引住我了。
可是我那花子好像病了。神情痴痴的,有时又无精打采地嗥嗥叫着。
老黄正提了喷壶在庭前绣球花丛中浇他的花。我请他留心花子,且把我的疑心说出。他说:七少爷,没事。这是春天!我问他为什么春天狗就这样,他笑着不说什么。
花子的样子为妈妈见到了,妈说:别是花子中了疯?
老黄说:不会的!我懂得疯狗的样子!
但散午学的半路上,老黄却告诉我,他已经跟人打听了。说先农坛有个专门治狗的地方。七少爷,您放心。回头我就带花子去看看。
吃饭的当儿,妈妈问到花子,他就对妈妈说:太太,我得带花子看看去。我打听出来地方了。
妈似乎明白这又是要钱的事,当时就没睬他。
他偷偷地跟我说:是得去看看,可是太太不出钱呢!太太不管不要紧。七少爷,您放心。接着他由腰间掏出一把钱来说:可不知道够不够,这是我工钱剩的。不够的话,七少爷再凑个几吊饽饽钱就许成了。
我没有,而且我也不想让这孝子破费。我用别的名义跟我妈讨了一块钱,交给老黄了。
七少爷,使不了这么些。多了我给您剩回来。他把钱接了过去。
这回我可得自己背书包了。
在体操班上,我告诉学伴儿我的花子好像有了痴病。一个麻脸的同学便跑到我跟前,瞪圆了眼睛,哆嗦着手指说:快扔了吧!准是疯狗。我南街坊的狗也疯了!
麻和尚少搭碴儿!我气了,你怎么知道是疯狗?瞎扯!
好的,由你去!他撇了撇嘴,偏过身去。哼,咬了谁谁就疯。
把好心当狼肺的,瞧着吧!直像狗就会咬了他似的,他很快地走开了。
我也没睬他。反正我不能把花子扔了。凭什么?它又没碍着谁,惹着谁。
散晚学,我一出校门,就给一个烂熟的声音叫住了:七少爷,我等着您哪!
嘿嘿,这么快他就跑回来了。
可是他的神情不对头。
怎么样啦?我问。
他用唇咂了一声,一面向外踱着一面说:医院说——他们不存好心眼儿——说:非给留下不可。
留下了吗?我着急地插嘴。
哼,我才不那么傻!我说,留下吗,不成。这是宝贝!他似有些兴奋地说。我不能把七少爷欢喜的随便扔下!我得负一份儿责任!
之后呢?我仍不放心地追问。
他们说:好吧。你不留下,我会打电话叫巡警上你们家里去要。
我心想,看巡警敢把我们怎么样。
原来他居然又把花子带回家了,我才算松了心。
一到家,我就笔直向上房的廊下奔去。咦,花子不见了。
我一溜烟儿地跑到妈妈房里。妈妈正坐在观世音菩萨像前闭着眼,举着一串菩提素珠念佛呢。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睁开眼,把我猛搂在怀里。
你知道吗?她低下头,睁大了眼睛告诉我,花子疯了!疯了!前街里邮差孟家的孩子给疯狗咬破一层皮,好好儿的孩子转天就出了殡。说到这里,直好像我也将为它夺了去似的。咱们以后不准再养狗了。你明儿还是坐口儿上小刘的车上学吧!说完她狠命在我脖颈上亲了一下。
我想找老黄再问个明白,可是她死也不肯让我迈出门槛去。
这一夜我就睡在妈的床头。我梦见花子,梦见老黄,在梦中一切皆稀奇古怪。天亮时,我又听见老黄在刷刷地扫院子了。并且低声催着胡妈说:不差么,可该叫七少爷了,胡姐,别让他晚了!
可是妈妈说,上午叫老黄给我告个假吧。随着又说,索性告一天
假吧。
不上学我当然很高兴喽。可是给囚在房里,真难受!时间愈拖愈长,在屋子里愈呆愈腻烦。我想花子,想老黄,想秋千,想压板,想老四,想一切人!我想出城,在火车道上搁个铜板尽火车碾过去,还想到护城河给花子洗澡。可是呢,我还是给囚在房子里。隔着窗户看,狸猫都比我活得有味儿,它还能在花丛中追追蝴蝶呢。
到了下半天,妈看我那样子也快给拘疯了,便嘱咐胡妈先把大门关好,准许我在后院玩。
我喊胡妈去叫老黄,自己就先拿着毽子到后院去了。
我在枣树底下等老黄。我追卧在井台上晒太阳的猫。我攀才搭好的葡萄架。好半天,老黄才扶着墙踱了进来。
我赶紧把毽子遥遥地踢了过去。按规矩他应该用脑袋接着。或者,飞一脚把它踢了回来。但这次他只用手托着,缓缓地走了过来。他勉强笑着。
七少爷,您踢吧。我看着!他说完,就把毽子和另一只手握的毛钱票一并递了给我。
连车钱使了四毛六,七少爷。跟着说,剩下的钱全在这儿!
我接过毽子和钞票时,看见他右手二指上缠了一块挺脏的布条。
我惊愕了。抬头看见他脸色惨白,非常难看。
老黄,你怎么啦?我抛下毽子问。
没什么,七少爷。他勉强在脸上挤出个苦笑。我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才告诉我:昨天回来慢了一步,巡警已经把狗装在木笼里弄走了。我跟去看看。到医院门前赶上,悄悄伸手去摸一下花子。这畜生不认人了,就咬了我一口。
想起妈妈提到的孟家的话,我害起怕来了。
老黄!我扯了他的大襟,快快去治!
我一口气跑到妈妈房里。
妈,老黄给花子咬了。我喘着气告诉她。
什么?她立刻放下花绷子,抓住我的袖子。两眼又像昨晚那样直了起来。
她马上关紧了房门,隔着窗房嚷着:老黄,疯狗咬了你,可别祸害人!快走!
这善良的汉子立时成了一个危险的人。
太太,不要紧!我去治吧!老黄用这话安慰怕起他来的人,心下说不定在怨恨着我的小题大做呢。
妈懂得不应该欠一个快死的人钱。赶紧回身开了箱子,拿出三块当啷啷的洋钱,喊胡妈由门缝儿接过去。
这是你上月的工钱,快拿去治治吧。妈隔着窗户说。
我想跑出去好好嘱咐老黄一声,立刻给妈狠命地按住。
冤家,你非坑我一场吗?她咬着牙根说,吓得我不敢动弹了,只隔窗户望着老黄拾起胡妈放在地上的钱,道了谢,拖着脚步一拐一拐地踱出了屏门,嘴里似乎还咕哝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妈于是抱怨起丢下一家不管远远外出的爹爹来。
太阳剩东房上一条的时候,一阵猛烈的叩门声。三区派出所来了人要见家主。没法子,妈走了出来。立在廊上,接见这肩上钉了三个金星的巡长。
刚才中央防疫处来电话了,太太。他橐橐地走到阶下,用宣判的语调说,您府上的狗疯了。有人咬着就得赶快去医院打针,晚了可就没法治啦……
说完了这番使得全家人都目瞪口呆的话之后,这巡长似不关痛痒地咳了一声,然后就走了。
祸害人的东西呀!妈骂着走进上房来。
一个阴影爬上我的心头。我做起一个噩梦,喉咙梗得咽不下一口气,眼睛热得发烧。这么一条英雄好汉,也将如花子一样地由他那土炕上永远地消失了吗?
妈,老黄并没被狗咬着!让他呆在家里吧!我满怀是悔意。
胡说!你要跟乱葬岗子的鬼一起住吗?
可是——过两天他会好的!
他已经死了!十五天以内,随便哪天阎王抽个日子,就会把他折磨起来。他要咬一切人,不分亲戚冤家。
妈,我准信他不会咬我的!他不会一下子变得这样坏!
妈气了,捏住我的嘴巴,恶狠狠地对我说,爹爹回来要结结实实打我一顿屁股,且把胡妈喊进来吩咐:等一下这死鬼进来,给我把屏门插上,叫他马上打行李。
胡妈又害怕又伤心地悄然答了一声,低着头出去了。
天色由朦胧而漆黑了。传来一阵清晰而迟缓的叩门声。
这声音叩到院里人们打着颤的心上。没人敢立即答应。
妈一手拉住我,在佛前拈起素珠来。
隔了好久,才听见开门声。胡妈悄悄地走了进来。看见妈在念佛,不敢言语。只带着一脸愁苦倚在门边,尽妈用大拇指和二指一粒一粒地挤那圆珠子。看看挤到那特大的一粒时,胡妈才借着对我的口气悄悄地说:七少爷,老黄说,看着他在宅里这些年月,准他多住一夜吧。
这时候走真不大方便。
我抱了妈妈的胳膊,默默地缠住她,求她。
不行!妈陡然睁开了眼,坚决地说,你告诉他,老爷没错待 他,别赖在这儿害人!
胡妈不敢再求,只不甘心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妈,我忍不住了,留他一夜吧!他还跟爹爹一块儿打过仗呢!
瞎说!妈瞪了一眼,小孩子懂得什么!胡妈,赶他快走!
胡妈将要掩上门,又退了回来。
不给他个盘缠吗?胡妈泪汪汪地问。
盘缠——快咽气的人还离不开钱。真是要命鬼!这么说着,她就回身开箱子去了。我趁机会由袋子里掏出那天他找回的五毛多票子,又倾袋子里的碎钱一并塞到胡妈手里,像在一个深坑里撒了一把土似的。
妈锁好箱子,回过身来。他这月才作了——她掐着指头算。不到十天,这里是三块钱——整月的工钱。告诉他。多了我作不了主,得等老爷回来再说。送出胡妈后,妈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我蜷在墙角,心里难过得像个犯了罪的人。花子的眼睛,老黄的眼睛,都像水泡似的在我心上冒,一闪一闪的。
但我懂得我力量的微薄。
我清晰地听着老黄翻腾行李,哧哧拉绳子捆行李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他那虚弱的咳声。
黄爷——养养会好的。我好像听见谁这么一声,颤巍巍地。又仿佛听见老黄咂了一声说:这都怪我!他想是背起铺盖卷儿了。
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似地,大门关上了。
这无家的游魂被人躲避着,摸着黑背着那铺盖卷儿,拖着脚步,踱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
一九三四年一月
小 蒋
送羊奶的伙计小蒋,像个仆仆风尘的北极翁,背着那条白口袋,沿着后海刚上冻的水沟向厂里踱。坡上过路的人很稀,且还没见一个体面人影儿。因为这天刚发亮的时节,正是多数穿长褂儿人的午夜呢!时间太早了些,连那些每早照例得由热呼呼被筒儿里钻出来的买卖人,也还见不着多少出了门。小蒋却不问季节,每天总照老规矩按时到厂。
他这人身体小小的,两手却异常粗大,说话时常常把双眉聚敛起来,忽然又放开。得了点零钱时他也喝盅酒,拈一支香烟叼在嘴边。精神不爽快,事情不顺利时,就花上二十个大铜子,到后门杨半仙处去测个字,看看本月份命根同什么有了冲犯。与同伴说笑话过分了时,便相互骂着,有时甚至揪打成一团。过不久,一切又像完全忘去,什么恩仇也不在意了。
他记得当年庙会的地方。还能拿起《群强报》,依稀认得出冯玉祥、赶脚图。每到春秋冬令之时,很多乡人都会来京,雇一头毛驴来京,即使数十余里路,也花不了多少钱,名曰赶脚。
张作霖那些名字。他同许多人一样,就是那么活下来,不用谁来分派,也不用自己去选择,做了一个羊奶厂的工人后,就在他自己的名分上活下来了。
在厂中谁也不大看得起他,他毫不在意。他想:运气不好,谁认识英雄好汉;时来运转,一切自然就不同了。
他寄居在一个卖豆腐的舅舅家里,每天到了上工时候,就走到厂里去。先到泡了点儿紫红消毒药水的盆里去洗洗手,然后就挽起袖子,提了小小白搪瓷桶,到奶棚去挤奶。把归自己经管的十二只羊拉到栏里,挤出羊身上的精华,够了数,又把奶送到管事处去检查。再一一装进
瓶子,给各个订户送去。
挤奶时,他常常想 :是谁出的主意,想得出把这白汁儿弄出来喂那些先生少爷们呢?骑车上了街,街上还是那么静悄悄的。巡警阁子的红灯还没灭。他又想 :公家的电,反正不花钱。四路电车经过后门匆匆忙忙地开过去,车里空空荡荡。只见那司机手把着光亮亮的铜把儿,他便想:干么呢?谁见你这种傻相,管机器!汽车从身后赶过,嘟嘟嘟地走向前去了。车上有什么女人,他就会想 :韩家潭的货,卖一回罢了。
路上若有骑车人同他斗气,赶过他去,他高兴时就把车踏快些,比赛比赛,不高兴时便骂上一句 :摔死你这东西,赶丧事也不用那么急!
这时节他刚好去上工。走过后海沿,对湖给太阳旗保护着的宣统岳家公馆,长长围墙下,正簇聚着黑压压的一堆人。他明白那是黑货交易的晓市。那些人还点着小洋灯,小红灯笼。什刹海上浮着一层烟雾,在雾中看去,那光亮使人记起七月的荷灯。
湖面虽还浮着烟雾,鼓楼角却已画上了一笔黎明序曲的银红。这时,天上依然印着一饼失了光芒淡白色的晓月。
一路骑着车,他记起了昨天一件事情:苏州胡同那所永远冒着咖啡味儿的房子,还有那永远系着白围裙势利眼的洋厨子,那条专咬黄脸皮的狼种狗。把铃一按,狗吠了,白围裙来了,咖啡味儿更浓了。老爷还没起来,要你轻按一点!你老爷又不是我老爷!我从不把洋人叫老爷!汪汪汪!狗叫着,老爷在楼上叫了人。会说中国话咧,毛子直脚杆,好威风,动不动就威胁着:抓到区里去!你不要奶了吧,就正合式……扶着车把,脚下蹬着,他把凡是昨天说的,听的,想的,皆温习了一番。末了他想:要不是让你一手儿,上区里就上区,我怕你毛子!
他赶过土坡尽头的小桥时,离厂只有百十来步了。桥上有从城外进来的鸡蛋挑子和三辆出城的粪车,一来一往,相互让路,慢慢地推着。从人缝里穿过去,不慌不忙走着的,是住在后海一带大户人家的厨子,和提鸟笼的老头儿。
一过桥,他心情就不同了。他快要同一个朋友见面了,那是一只发黄色的母羊。他欢喜那只羊,为它取了个名字叫鹿儿。
上了桥头,向北拐去,沿着芦苇岸是一堵写了斗大黑字的白墙,那正是消磨他的时光和精力的刘氏牧场。
他踏进高门槛儿的车门,把口袋卸在东厢房,就噘着嘴走到后院儿去了。
这儿是他的王土:广漠的人间,那么宽,各处皆结了冰,只有这儿藏着他一点温暖,一点慰藉。一拐影壁,便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空间会变成匈奴的地域,时间会装成苏武年代。塞北的腥 味,缠绵的咩咩,飘满了这块给粪润成焦红了的羊圈。圈里几只有了儿孙的老羊,在刻满了图案画似的蹄迹的地上,正散步着,且低了头嗅着,神气间活像是想从自己黑枣般的粪球中寻求些残余的食料似的。年轻的羊们则多数挤在一处,有些或侧着头撞着那对小犄角,听着那点足以冲破这沉寂空气的脆响。
小蒋刚走近栅门,二十多只羊就扑到门边来把门堵住了。一个个摇动短小的尾巴,挤出颤抖娇嫩的咩咩声……他明白,这一群小东西有的是欢迎这朋友的到来,有的却只希望趁他进来的当儿,跑出这闷圈子去到外边玩玩。这个愿望他可满足不了。
他并不开门,视线呆得像栅栏上的棍子。他一手把定扣在钉子上头的锁链,一手就抚着一只前爪业已搭上栅门的羔子。小蒋揉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