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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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安门席棚底下听熟的一句:他们是帝国主义。他们一手用枪,一手使迷魂药。吸干了咱们的血,还想偷咱们的魂儿。妞妞,我宁愿意你去捡煤核儿,也不准你给他们作践。听见了没有?下回不准再去!
老妇人这时是心平气和了。她趁势翻腾起肚里的掌故来。什么庚子年间西什库的火烧得多么旺,八国联军怎么把九城抢个空,家家门口儿挂着大日本顺民的小白旗儿呀。那时我才十八,一句她顶爱重复的口头禅。说到她怎么逃难的时候,搬运了一天桌椅的校役打起哈欠来。把小饭桌抬下,立在墙角,三口便各倒在土炕上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吹了残灯,结束了一个不甚愉快的日子。
蜷在薄被里的妞妞还是不服气。那些古老的故事并不曾由她小脑 瓜里挤出她昼间的好梦。今夜,靠墙睡着的哥哥蠢大的鼾声在她幻想中成了黄旗后面的那只胖大洋鼓。她妈间歇的咳嗽代替了清脆的小铃铛。虽然躺在硬梆梆的炕上,妞妞却宛如走在一大队人中间。哥哥把黄毛鬼子说得那么坏!那女教士不但有白嫩细长的手指,还满口地道的北京话。当妞妞随了大队跨进堂里时,她感到又羞怯又美滋滋的。那堂打扮得多好看呀。红的玻璃,绿的玻璃,各色的玻璃把人晃得好像进了仙人世界。鲜艳的万国旗交叉地系满全堂,噼啪地飘响着。那穿制服的黄毛男子嗓音多宏亮啊。他领着大家唱……
妞妞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梆子敲过去了。颤颤的馄饨叫卖声在催着赌客们该歇手了。
妞妞睁开了眼,咬咬下唇。她想:如果真的不去,第一个对不起的是那有着细长白嫩手指的黄发女教士。是她把一本美丽的小册子放到妞妞口袋里,拍着她的肩说:明天送你更好的一本。今天完了。
那黄发女人有一种迷人的微笑。临走时,还低声在她耳边说:记住,
你是属于上帝的。那是一句严肃的话,由神色,妞妞懂……想着想着,她对靠墙睡着的大鼓有些怨恨了。听菊子说,堂 里的人都是顶和气的。看了那黄发女教士,这话她信了……
梦中的妞妞,俨然已穿上了一条齐整的灰布裙子,像菊子那么滔滔地读着一本圣书了。坐在琴凳上的又好像就是她妈,但非常模糊。
醒来时,由于昨晚的啼哭和夜间的失眠,妞妞的眼泡有些肿。
往常,她知道怎么生起小白炉,烧脸水,买锅饼,打发哥哥七点半以前赶到学校。买好午餐的菜后,就又安稳地坐到炕沿,陪老妇人做起活计,自己缝着各色的洋袜口。遇到她妈有费眼的活儿时,就接过来给做好。随口还低声唱着小曲儿。有时还故意逗眼力不佳的老妇人说:妈,妈,咱们换着做吧。您缝我的袜口,我给您钉纽绊儿。老妇人就忙把活计往怀里一拢说:我才不做你们那机器活呢。我是老古板,还是让我做大褂吧。洋袜你们年轻人穿,你们年轻人就得做啊。等那盲算命人敲着铛铛的小铜锣走过去了——那是十一点了,妞妞自会把洋袜堆到一旁,说声:妈,可不许动我的活计,错了针要赔的啊!就到外屋安排午餐去了。
今天妞妞可不乖了。她懒得去生火,害得哥哥把烧饼干巴巴地吞了下去。当她拾起洋袜,待要动手做时,她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她记起昨天菊子的话 :哼,缝上一打,才两吊二。把两只手缝烂了,一个月出得了三块钱吗?这儿呢,一年两套新衣裳,一个月六块现洋。以后还 有升。现在再叫我缝那臭袜口我可不干啦。我的手生来是为上帝做工
的——打洋鼓替他传福音。
想着这动人的话,妞妞能健做终日的手竟酸痛起来。坐到炕沿上,她时刻向窗外探首。昨天那缤纷景象又重现到她眼前。她恨起她哥,也恨起坐在对面的妈来。
下午,当她把晚餐的东西买回来不久,远处又有鼓声咚咚敲来,向她身边敲来。敲得她两颊发热,敲得她心房澎湃起来。咚咚,那胖大的洋鼓;咚咚,那齐整的行列;咚咚,那抑扬的歌声,那细长白嫩的手指,那温存的语声。咚咚,愈敲愈近,仿佛还听到了一声荣耀——那似是菊子的尖锐嗓音。她烦躁极了。一条硬虫在她心里焦灼地爬来爬去。她把手里纠缠不清的线头一口咬断了。抬起头来,遇到的是老妇人监守的眼光,那像动物园的铁栏,使她感到不安。咚咚,她为那愈来愈近的鼓声所激动。她的心房跳得更加活跃。她笑了出来。嫉妒的针,趁势刺破了她的食指。她忙咬住流出鲜血的手指。咚咚,鼓声像示威似地愈发逼近了。也就更响了,响得院里的狗也吠了起来。
妞妞实在忍不住了。她由炕席底下一把抽出她那美丽小册子,愣愣地说:我得去看一下,妈! 她转身要走。
敢!妞妞,你哥哥留下了话。咱们祖上没缺德,你干么非信那二毛子!老妇人泪眼汪汪地苦求着,并即刻牵住了妞妞大袄的后襟。
这时,鼓声和歌声像是把她们这小房子包围起来了。嚓嚓嚓的声音说明了有多少人摩着肩头,跟在后面。妞妞耳边仿佛还听到了菊子的召唤:一个月六块现洋。还有那教士神秘而富于催眠性的声音:你是属于上帝的。妞妞兴奋得可以说有点疯狂了。她甩开肩头上那只牢牢抓住的多筋的手。她使劲挣脱出老妇人的怀抱,一直跑出门外。
妞妞,你个疯丫头,野丫头,狠心的——
但是妞妞已跑出了大门。大队已走出一段路了。远远看去,旗鼓肩头,声势愈发浩浩荡荡。她喘喘地追了上去。
任凭老妇人骂着:你个不要脸的臭丫头,义和拳再起义我头一个入伙,宰了你这个野丫头!野丫头直到天黑也没回来。
老妇人忙完了必做的事后,便披了一条破旧的围巾,坐在大门槛上。怒号着的北风刮得她有些哆嗦。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张望着,像是对着黑色天空埋怨:你欺负我这苦命婆子,一个女儿都不肯好好留给我啊!
当那个巨大黑影哼着革命军的进行曲走近了时,他为老妇人蹲踞着的黑影吓了一跳。
妈,怪冷的,您在这儿干么?他伸手去扶那枯老的身子。
怪冷的!冻死我她丫头子就痛快啦。老妇人像是不肯立起来。
是不是妞妞又气您了?当心别让老病又犯起来啊!
妞妞,她丫头翅膀硬了,丢下我当二毛子去了。到这时候还不点蒿子灯图。每年七月十五日,点蒿子灯,放多枚纸条,里面有很多香头。用火点燃,亮似星星。也有用荷叶一个,中心插蜡烛,被称为荷叶灯。照面儿。
怎么?妞妞又去了?校役才明白了当前问题的严重。
我老啦,缠不住她了。你作哥哥的可不该随她去找死啊!
妈,起来。他用力硬把老妇人扶起。您先进屋里去,我找她去。
她去哪所救世军?
还不是花牌楼底下新盖成的那座灰楼!路东的。
校役说了一声:您等着吧,就用急促的脚步向南走去了。
望望那为夜色所吞食的黑影,老妇人边向房里踱,边嚅嗫着:得,他也走啦。还是丢下我苦命婆子一个人!
这校役直着眼,悻悻闯入那华丽的教堂。这时,晚祷会才散完,堂里的椅子横七竖八的。一个堂役正由墙上摘一幅讲道用的挂图,上面画着一个为蟒蛇缠起的人。像学校一样,这里壁上也悬着许多挂图标语,但景龙没有工夫去看它们。他只立在堂门口,扬声问那卷着挂
图的堂役:喂,伙计,我妹妹在哪儿呢? 也许是这称呼太随便了一些,那堂役连正眼也不瞧他:出去。别嚷,隔壁有人在悔改哪!
辛苦,校役明白和气的好处了,我是来找我妹妹的。
这儿是教堂。这儿没你妹妹。你出去,人家在悔改哪。
你怎么知道没有我妹妹?我非找到她不可。校役索性迈进腿来,橐橐地踏着光滑的油漆地板。
这当然惹恼了那堂役: 喂,你哪儿来的?没跟你说这儿没你妹妹吗?
校役不睬他。挺了胸脯就走近讲台旁的小绿门。堂役由愤怒而惊慌了。这陌生人的莽举显然是对他饭碗直接的威胁。
堂里悔改的仪式是最隆重的。这是入军最初的宣誓,答应把自己献给上帝。宣誓的人,堂里常叫作工作的果子。这些果子有的是说教后,受了感动的听众。但最多的是由于军中人员的劝导。菊子便是负有此种使命的一个。设若她不能用果子的数目来证明她工作的能力,她的地位也将如那未结果的花一样凋谢了。所以,每天徐军官讲完了道,她便逡巡于妇女听众之间,用伶俐的口舌劝人悔改。她有耐性。当一个中年妇人犹豫不定时,她会用微笑鼓励她,并说着许多好处,管保她当家男人也必同意。遇到固执的老妇人提防地摇着头,当面说着还是灶王爷灵时,她也只微笑地走向旁边的一位,毫不露生气的神色。
这时,小绿门里就正有着果子在悔改。静穆是必要的。堂役一个箭步由台上蹿下来, 着腰堵立在小绿门前。
走开,你这流氓。我们这儿是文明地方。
文明地方!我妹妹就被你们这文明地方勾引得都不上家啦。
看到堂役横在绿门的情景,景龙更断定他妹妹必是被囚在里面了。
他想一脚踢开这可恶的绿门。
两个职业相似的粗人的争执搏斗,里面早已听到了。执行悔改礼的人必是不愿中辍大典,始终没出来干涉。这时,由于校役的拳脚膂力使用得毫无节制,绿门豁然开了。一个着姜黄色呢制服、手里捧着一本金煌煌厚书的洋人走了出来。他挺起了胸膛,重整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带着极不悦的颜色问堂役:喂,什么事,老徐?
堂役吓得倒退了两步,瞪了景龙一眼,回说:雅各军官:他——一个街上的流氓…… 景龙听了,不容分说,一把就抓住堂役的领口:你他妈的才是流氓呢。
校役劈手要打。
军官插到两个中间。
哥哥,你别动手。陡然,一个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拦住了那粗大的手掌。景龙撒开堂役的领口。六只惊异的眼睛一齐射向绿门里。
是妞妞!校役看到自己的妹妹正虔诚地跪在一座半尺多高的小讲台前。旁边是一个近三十岁擦着厚厚脂粉的妇人。台犄角还跪着一个十二三岁呆里呆气的男孩。个个眼睛直愣愣的,身体都做着同样姿势:双手搭在讲台边沿。
正要向这陌生人严责的雅各军官,蓦地明白了这野人和当前果子的关系,一只毛茸茸的手就轻拍到校役的肩上,用熟练但带些洋腔的官话和蔼地说 :兄弟,既然这位是您的妹妹,我们就也是朋友了。
校役正狠狠地瞪着他妹妹呢,察觉出肩头上的手掌,就掉过脸来目光炯炯地说:你?谁和你鬼子做朋友!你——你勾引中国人,叫她们丢下妈,丢下工作,不老老实实生活,跑这儿来疯闹!他直直地指着那高高的鼻梁。
然后,一步闯进去,他拖了妞妞颤栗着的弱小肩膀说:走,你个丢脸的丫头,妈还坐在门槛上傻等着你哪!
妞妞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她如一幼小奴隶似地仰视着姜黄制
服的铜纽扣。
喂,弟兄,她是我们的人啦。雅各军官赶过去,按住妞妞的肩头,郑重地对校役声明。她悔改完了才能跟你走。请站在门外等一等吧!雅各军官用手指着绿门,示意要他出去。
但这更惹恼了校役。不争气的妹妹他决定带回家去管教。当前他觉得是一个极严重的局势。白面书生天天所喊打倒的帝国主义似乎就立在他面前了。他眼睛里迸起火星。他感到极大的侮辱。他看到了复仇的机会。抓在妞妞肩头的那两只毛茸茸的手,像是掐着民族喉咙的
一切暴力。他一把给拽开,随着,狠狠地在那姜黄制服的前胸推了一掌。
雅各军官踉踉跄跄地跌到讲台下。
呃, 呃, 你 这 个 中国人!他抬起垂了散发的头,摸着下颚,红着脸,狼狈地说,惊奇着在这黑暗大陆上布道六年从来也不曾遇到的经历。他摇了摇头,欠着身子喊:老徐。
去叫巡警来。说有土匪!
老徐刚转身要走,就为校役一脚踢着大腿,软软地倒下。
别,别!妞妞用膝头做圆规心,转了个半圈,睁大了泪汪汪的眼茫然地哀求着:军官。看在我面上,您饶了我哥哥吧。哥哥,你别那样了。你赔赔礼就完啦。
赔礼?他妈的,亏了你这丢脸的丫头说得出。还不赶快起来跟我走!他一把拖起妞妞来,鄙夷地看了左右两眼,跟我走!我倒瞧瞧我这妹妹是谁的!
妞妞颤抖着不知所措。她用依依哀怜的眼神望着那适才以宏亮声音祈祷的军官,看着那些脸吓成土色的一道悔改的同伴。但校役那只强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臂膀,气势汹汹地把她拖出了堂门。
北风仍在怒号着。花牌楼底下的路灯在忽明忽灭地眨着眼睛。
一九三五年一月
邮 票
生活里转着多种多样的轮。抓着一只,就会成为这人一切想望的中心。
我的生活一向就离不开玩耍。前年高尔夫球时兴的时候,我的闲暇就都消磨在大华球场里了。在课室里还研究球洞和路线,梦里仍像握着那根细长粗头的球棍,向着一个极蜿蜒的球门撞。撞着了,会乐得把被子踢个窟窿。可是这把戏一熟,就没味儿了。我有着许多顶体贴的朋友,在我对这玩艺儿的兴趣刚要告尽时,就又拖我到别的上面玩。人家都捧我,说我这不会发愁、贪玩的性情是我一生的幸福。不过他们不知道为了功课,我给人作过多
少大揖了。
今年又给一个同学传染上搜集邮票的癖好。起初,人家分我几张印着热带植物或美国自由神塑像的邮票。我觉得怪好玩的,就随手夹在书本里了。
渐渐地,由这朋友的好意,我拥有的邮票竟够填满一个信封了。闷的时候就把这些被舟车由地球各角载来的纪念物倒了出来,排在桌角摆弄摆弄,欣赏诸民族伟人的丰采,或那辽远国度的山水风光。愈看愈觉得这些废物潜藏着一种价值,就决定买上一个本子,分类贴了起来,并请国文班黄老师为我题上万国邮票集五个颜字。
起初,贴本子的目的只不过是免得遗失。一贴起来,便像个有家室的人,占有欲竟勃发起来了。我不但要多,而且要齐全。如果全世界的邮票都给我弄到手,那份欢慰不比当个皇帝小。
同学见到他的耐心已培植起我的兴趣来,也就不那么慷慨地分润了,而我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就开始向熟人讨。见到人总忘不了问一声:有什么用过了的特别邮票没有?常常忘记,问重了,就会被人嘲作邮票迷。对于一切问起我近来作什么消遣的人,我总毫不踌躇地回答:在搜集邮票。有了可别忘记给我。
从此,被人唾弃的字纸篓就成了我的金矿。我总希望在那堆废纸里摸到一张——比方说,北伐的纪念邮票吧。这想望显然地不会实现,有时反而摸到很脏的东西。为了邮票,我不怨天,也不尤人。
同学中认识我的,爱逗我说:有多少国了?我的回答总掩饰不住自己的贪心:不多,等你给我呢!
有一天在植物学的班上,当教员在黑板上描画海棠子房的形状时,
我一翻讲义,偶然翻出几张新弄到的大清帝国邮票。我正端详那古铜色团龙的姿势呢,坐在我右边的同学把一个蓬乱的头探到我的座位上来。为了怕引起先生注意,我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