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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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婷,妈在这里过一天,就在本子上划上一条杠杠,过五天,就写下一个“正”字。如今,妈已经写了三十个“正”字又画上两杠,也就是说,妈入监已经一百五十二天,加上待在看守所的一个月,已经一百八十二天没见你了,妈的宝贝!要是蹲号子要蹲满十五年,才能见到你,妈准不认得你了!
书是再也看不下去了。我站起来,凭窗而立,向大墙外的田野张望。忽然,我看见一个年轻农妇陪着个大娘从小路上走来。
大娘上了年纪了,也许还有什么毛病,走起路来病病歪歪的,过沟过坎的时候,总是由农妇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会儿,要爬一段小土坡,农妇索性把大娘驮在背上,就那么吃力地一步一步向上挪。多孝顺的女人啊,那位大娘是她的母亲,还是她的婆婆?
她那艰难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在我的心头,把我的心都踩碎了!
这帧山村风情画,让我看得热泪盈眶。我忽然想起我的老父和老母。听说,我被检察院拘传那一天,我的老爸就气得心肌梗塞送了命,咳,我连你的追悼会也没有自由参加。我妈当天也犯了脑溢血,虽然抢救过来,可是也落个半身不遂。她老人家这会儿是躺在医院里,还是坐在轮椅上?哎,爸爸妈妈,你们尿一把屎一把把我拉扯大,风一程雨一程地养育了我,可是,我这不屑女儿,到头来却成为你们的掘墓人。哎,我、我还算个人吗?像这样心神不定,心不在焉,胡思乱想,在我不是头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让我的脑子静下来三分钟,我就不能不想起我的老父、老母,更不能不想起我心肝宝贝女儿。
忽然,一阵吵嚷声打断了我梦幻一般的思念。
我听到吕金妹的大嗓门从走廊上传来:“喂,喂,是谁的臭裤头晾在我上头!”
原来吕金妹不知什么时候上厕所,在走廊上看到自己的衣服被别人的衣服淋湿了,就大声咋呼起来。
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我今天早晨洗过衣服,而且正是晾在走廊的铁丝上,就走出去看了看,解释说:“噢,对不起,那是我的衣服。怎么啦?”
吕金妹一听就火了,一蹦三尺高,扯下我的一条真丝短裤,扔在地角上,又连连啐口水:“呸,呸!真倒运!”
我冲着吕金妹大声怒叱:“你凭什么扯下我的短裤?”
吕金妹的声音比我还要高八度:“你凭什么把臭裤衩晾在我的衣服上面?”
我知道,上回我和关飞鸾害她关了一天禁闭,这回她是有意来寻衅报仇了。我才不吃你这一套呢,也气咻咻地争辩:“铁丝空着,大家都可以晾的,你想独霸不成!”
吕金妹撇一撇嘴说:“哼,谁知道你的臭×洗干净没有?你的臭×水滴滴哒哒滴在我的衣服上,想叫我倒霉八辈子?”
吕金妹恶语伤人,气得我差点昏厥过去。休说当市长了,就是做平民百姓的时候,我也没有被人家用如此龌龊的语言咒骂过。我禁不住浑身发抖,本能地大声回骂:“你、你,你才是臭×哩,谁不知道你当过臭婊子’,
我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吕金妹一个耳刮子。那是颇有分量的一击,啪地一声脆响,甩得我眼冒金星。我也失去理智,要扑上去跟吕金妹拼命。谢芳等几个同改就一拥而上,把我们拉开,大叫:“别闹啦,别闹啦,让干部知道又得吃苦头!”
吕金妹还是凶焰万丈:“我才不怕哩!来吧,梁佩芬!你是当市长的命,我是当婊子的命,来!我们拼一拼!拼个你死我活!”
吕金妹跳着骂着,像疯狗一样一次一次要扑过来,同改们拦也拦不住。这时关飞鸾挺身而出,往我和吕金妹之间一站,指着吕金妹说:“吕金妹,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来,就冲我来!”
吕金妹说:“你臭×痒痒是不是?狗逮耗子!”
关飞鸾说:“我不能看着你横行霸道!”
吕金妹说:“来吧,我两拳头就能把你擂成一摊泥!”
吕金妹并非像某个超级大国那样,只拿着原子弹氢弹搞核讹诈。她比关飞鸾几乎高出一个头,又是农村出来的姑娘,下大田挑粪挑谷子,一百多斤一撂上肩就一路飞跑,对付三五个关飞鸾也不在话下。但是关飞鸾毫不畏惧,往前跨进一步,胸脯一挺说:“来吧,我才不怕你!我是二十年,你是十二年,再加几年也不要紧,就是拉出去毙了,你也得陪着,来吧,来啊!有种的,你敢动我一个手指头!”
吕金妹脸色发灰,步步退缩。谢芳等人一齐上前,拦的拦,拉的拉,才把吕金妹和关飞鸾拽开。
监狱真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惭愧,惭愧,我自己也恰恰成了其中一团臭狗屎),罪犯们磕磕碰碰那是常有的事。女犯们大都心理畸形,心胸狭窄。干部表扬你,她会引起莫名的嫉妒,干部处罚你,她会公开表示幸灾乐祸。我不小心碰掉你的牙刷,你不小心弄湿我的衣服,这一个说了脏话,另一个怀疑谁打她的小报告,如此等等,都有可能引起争端。贪污犯怕盗窃犯,盗窃犯怕抢劫犯,抢劫犯怕杀人犯,轻刑犯怕重刑犯,重刑犯怕死缓犯。据我观察,这几乎是一个普遍规律。正常人和正常人在一起的时候,是能讲道理的;恶人和恶人在一起的时候,你只有比她更恶,你才能生存。
天呀,我要和这些魔鬼在一间号房里同住十多年,我能不变成一个魔鬼吗?
同住在一个号房的罪犯有一个非常别致的称呼,叫做同改。
哈!“同改”—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堪和尴尬的字眼!
说到同学,能引起多少温馨浪漫的回忆;说到战友,包含着多少珍贵的情谊;说到同事,也能引出一大堆琐琐碎碎的故事。
惟有“同改”,出狱十年二十年之后,当我想起我的“同改”,我也许比吞下一只红头苍蝇还要恶心一万倍!
现在,号房里重新安静下来。谢芳回到床上盘腿而坐背《英汉大词典》,关飞鸾回到桌前记周记,吕金妹和几个同改又凑在一块儿打扑克。我回到我的床头看书。但是,我打开《罪与罚》,仍然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我又合上书本,起身倚窗站着。我看见外头的天空一片瓦蓝,清水潭碧波盈盈,烟雾腾腾,水草凼里有几只丹顶鹤走来走去,田野上有一群一伙燕子像黑色的闪电一样穿梭。我痴痴地看着这一切,默默地舔着心头的伤痕。哦,我心里正痛得淌下一滴滴鲜血!
天上飞的小鸟,水里游的小鱼,我千百倍地羡慕你们!
忽然,我看见铁窗外一棵老松树横斜伸出一根枝桠,几乎就要搭在我们号房的窗台上。我眯着眼睛一个恍惚,觉得我只要攀着这棵老松树的枝杆,再哧溜哧溜下到地面,我就能赢得一个自由的空间。但是,再细细看一看纵一条竖一条的铁窗,它是那么威严、冷峻、结实,我就知道我即使插上双翅,也休想飞出这坚如铁桶的牢房。
惟一能够救我一命的只有章彬彬。她是我漂浮于苦海中的独木舟,是我身陷古井中徐徐降落的一根井绳,我一定要千方百计抓住她。是的,这比什么都要紧!
我正想着心事,听见值班员在门口叫我:梁佩芬,章大队长叫你!
我思想的翅膀戛然折断,从床上一蹦而起。干部的传呼就是命令,何况这是章彬彬叫我。
梁佩芬——
从9号号房到大队办公室,要穿过长长的走廊,约十八米。
这么一点路,我走了三分钟,或者五分钟。我磨磨蹭蹭的,因为我把这次盼望已久的谈话看得过于重要,能否绝处逢生就看这一着,我要把想说的话想得周到一些。
自从进了女监,我看得出章彬彬不是个不念旧情的人。她亲自给我剪了头发,她给我挑选了一个好铺位,她从不分配我干重活累活,她曾经通融让我家里送来许多吃的但是,这样一些照应并不能改变我的命运。像小鸟渴望飞出鸟笼,我渴望走出大墙,可我总没有机会开口。今天是星期天,章彬彬在大队部值班,办公室该不会有别的干部,我再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这么想着,我到了大队办公室门口。我喊了一声:“报告!”
我听见这声音并不像是从我的喉咙发出,非常陌生,非常别扭。我做梦也没想到,我有一天会说着这样的辞令来见我兵团的战友,少年的姐妹。
办公室里果然只有章彬彬。她很快站起来,把搁在墙角的小马扎拖近桌前,叫我坐下。我注意到,不管大队部还是中队部,到处都有两种椅凳:高些的藤椅,是干部坐的;矮些的小马扎,是囚犯坐的。任何时候,在监狱中人分两类:管教别人的和被别人管教的,绝对不能含混。章彬彬算是最疼我了,也只能让我坐小马扎。
“佩芬,我很早就想跟你谈一次心。”
章彬彬笑了一下,笑得虽然很凄然,但我还是看出了好兆头。
她继续说:“你知道,平常日子,办公室人多,我也不可能跟你多谈些啥。”
我忍不住有点抱怨:“星期天总轮不到你值班?”
“不是轮不到我值班,是人家照顾我。你还记得吧,我女儿章黛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她爸在省城,一到星期天,我就得给她辅导功课呀,做点吃的呀,同志们就不让我来值班。”
一股暖流从心里流过,我用感激的目光迎接她和善的目光:
“你今天特意来看我?”
章彬彬说:“也说不上特意。任思嘉,噢,就是你们的中队长,今天帮我辅导小黛,我就来值班。”
“你孩子有出息,已经上小学了!不像我的孩子,还在幼儿园”一说到孩子,我心里就酸酸的,泪水噙满了眼眶。这是我心头的伤口,哪怕轻轻触摸,也会撕心裂肺一样疼痛。即使在同改之间,一谈起孩子我就想哭,但那种场合流泪是一种徒劳的浪费,我总是竭力忍住,适可而止。今天却不,我要让泪水流个没遮没拦,流个天昏地暗。因为,我要酝酿一种说话的气氛,我要制造一种把难以启齿的话题一家伙迸发出来的借口。
章彬彬显然为我的泪水打动了,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婷婷还在上幼儿园?”
“是的。”
“在家谁看她呢?”
“老杨要上班,我把她扔给小保姆。听说没夜没日地哭”
我的声音低低的,眼泪哗哗地流。
彬彬掏出一包纸巾扔给我。但我没有擦,别说一包纸巾,就是一箱纸巾,也擦不干我的眼泪。
“哦,我想起来了!”章彬彬的口气变得轻松起来,我看这是装的。“你这家伙事业心太重,干起工作来命都不顾,是很迟才要了孩子。如果我没有记错,婷婷今年才五岁吧?”
我说:“是五岁半,如果不是我出事,我该安排她上小学了。”
“想婷婷吗?”
“嗯,想,做梦都想。”我轻声抽泣着。
“唉!”章彬彬叹了口气,“婷婷也一定很想你。叫老杨抱她来看看你吧!”
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不!我没有让婷婷知道我的情况。”
“是啊,婷婷还小”
“我让她爸跟她说我出差了,出国了,可是,一个月好骗,两个月也好骗,半年多下来,怎么能蒙得了她上个月省电视台的‘法制教育’专栏上,播放了我的案例,婷婷看到我在法庭上”
其实,这个情节完全是我临时编的。为了争取章彬彬的同情,我不得不撒这个谎。我再也说不下去,也无需再说下去,哗哗而下的泪水足够说明一切。
章彬彬的眼睛也湿润了,抽出一张纸巾在眼角印了印,说:
“你放心,我会给你安排一下,哦,这样吧,下周周五,我一定让你见到婷婷。”
我本能地感到面临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大声叫了起来:
“不!不!”
章彬彬只顾自己说下去:“佩芬,对不起,这事我早该想到的,都怪我太粗心,把这要紧事忘了!”
我坚决摇头:“不!不!我不想在这里见到婷婷!”
章彬彬眼里含泪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你只能让孩子接受这个现实!”
我实在忍不住了,同时也看火候到了,哇地一声哭起来。我一边抽泣一边说:“彬彬姐,我实在受不了啦,我没日没夜想孩子,我的精神快崩溃了!彬彬姐,彬彬姐,快快救救我!”
自从入狱第一天章彬彬向我宣布了不能再叫她“彬彬姐”,我也不敢这么叫。铁窗生活像铁一样无情,罪犯和管教之间的鸿沟是不容超越的。这会儿只有我们俩,我这样深情地呼喊,是少年情谊的复活,是内心激情的倾泻,毫无做作的成分。
“彬彬姐,请您看在我父亲的情面上,请您为我的婷婷想想,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唉,佩芬,佩芬!”章彬彬连连摇头叹息。“咳,我哪能救得了你!你、你,你要坚强!”
“我老妈半身不遂,至今躺在病床上,她想我快想死了!我们一起在兵团的时候,她是多疼你呀!你至少也得为她老人家想想呀!”
一说起我妈,章彬彬眼圈就红红的。她和我一起在兵团文宣队的时候,节假日常常去我家,我妈总是给我们包饺子,做好菜;章彬彬的衣服破了,也是我妈为她缝缝补补。俗话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就不信你章彬彬是个忘恩负义之徒。
“梁伯和伯母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章彬彬默神一会儿,脸色又严肃起来:“但是,是法律剥夺了他们的女儿,我哪有权力还他们一个女儿!这样吧,你放心,我会常常去看看老伯母,你呢,也要多多给你妈写信。”
“彬彬姐,你也是做了母亲的人。我妈想我,哪里是想看到我的信,她是想见到我这个人!”
“这里是监狱,不是客栈,哪能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呢?”
“我从小就患过肝炎,我现在身体很不好”
“女监有医务所,我带你去看看医生吧!”
章彬彬是个多么绝情的家伙,她根本不给我一点通融的余地,我只能把我盘算了许久的想法和盘托出了:“不,我这是老病复发,监狱里的医生看不好的,我要到外头去看,我申请保外就医。”
“梁佩芬,你不要太天真了!你以为保外就医的手续随便都能办成的。”章彬彬的脸色更加严肃了。“我们女监一向执法如山。这也是你父亲梁伯教导我们的。真的,办这种事监狱有严格规定,我帮不上忙,请你不要为难我!”
我看章彬彬说得如此决绝,急得一下低声哭起来:“彬彬姐,你该不会忘了,在兵团文宣队,我们俩是睡一铺床、枕一个枕头的姐妹呀!”
“别说了,别说了,梁佩芬!”
章彬彬一叫我梁佩芬,而不是叫佩芬,我心里就发凉,我就觉得她一掌把我推到千里之外。章彬彬哪,你可是说变就变!前一刻我看你还是有情有义的,怎么一瞬间又变成职业的女警官了?也许不完全是你的问题,半年多的铁窗生活已经把我的棱角、胆气打磨得一干二净,只要看见你们警帽上的国徽,只要听到你们说话用冰冷的口气,我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我是罪犯,我是罪犯,我是罪犯!我就手脚冰凉,浑身发抖,像一只被人打断了脊梁骨的大狼狗,想站也站不起来。章彬彬见我受了惊吓,口气又变得缓和了:“佩芬,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了,只有好好改造,才有出路!”
章彬彬一叫我“佩芬”,我心里又升起些许暖意和希望。我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她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当然,她不提任何要求,我也会主动给她可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