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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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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魔法,把女犯们都钉在地上,不能动弹,不能开口。号房里很静,我清晰地听见女犯们的呼吸和心跳。
  洪月娥毕竟是个老狱警,一张“包公”脸叫女犯们一看就打哆嗦。她善于运用犀利而威严的目光,制造一种令人颤栗的静场。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感到这肃静中仿佛有强大的冲击波,一阵一阵向心中有鬼的女犯们刺去。一会儿,吕金妹脸孔陡地变白,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她终于经不起洪月娥目光的针灸,怯怯地抬眼瞟了瞟洪月娥,轻声说道:
  “报告大队长,是梁佩芬先动手打人!”
  关飞鸾也跟着说:“报告大队长,真的是梁佩芬先动手。”
  “你们这两个臭婊子!还敢恶人先告状!”洪月娥从齿缝里挤出一连串粗话。我发现我们的大队长骂起囚犯来词汇特丰富,就像在电脑里按了一个重码字,一连串同音词一下子蹦出来。
  我感到一股寒风从耳畔掠过。接着,看见洪月娥手中的电警棍刷地一下飞到吕金妹、关飞鸾身上,炸出一串串幽蓝而美丽的电火花,同时嗅到一股鸡毛烧焦的气味在号房里飘散开来。吕金妹和关飞鸾惊叫一声,立时矮了半截,扑通跪在地板上。
  洪月娥冷笑道:“哈哈!怎么样?还敢不敢闹事?”
  吕金妹、关飞鸾双手抱头,不断告饶:“报告大队长!不敢了!不敢了!”
  “起立!”洪月娥吼了一声。
  吕金妹、关飞鸾站了起来,双手依然护着脑瓜,双膝依然簌簌战栗。
  洪月娥又下令道:“向前三步走!”
  吕金妹、关飞鸾老老实实向前跨了三步。
  洪月娥从兜里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哐当一声扔在桌子上:
  “你们自己动手吧!”
  吕金妹和关飞鸾哭丧着脸,又连声求饶。洪月娥不依,抖了抖手中的电警棍。吕金妹和关飞鸾就乖乖地动手,各自套上一只手铐,咔嚓一声下了锁。
  洪月娥骂道:“现在舒服了吧,贱货!”她举起电警棍在空中抡了一圈。“你们都给我听着,谁敢再乱说乱动,就看这两个贱货!”
  洪月娥一个漂亮的转身,迈着雄赳赳的步伐走出号房。
  我跟了出去,在洪月娥耳边提醒道:“大队长,还有梁佩芬呢!”
  “嗯?怎么样?我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挨打的,”洪月娥边走边说,“她,就免于处分吧。”
  我说:“她也许被打伤了,要不要送她去医务所”
  洪月娥“哦”了一声,又回到9号号房。她扳着梁佩芬的身子,前看看,后瞅瞅,说:“嗯,梁佩芬,你嘴巴流血了,痛吗?”
  梁佩芬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报告大队长,我全身都痛,我要求住院检查,保外就医。”
  “啊哈!”洪月娥夸张地叫了一声,“梁佩芬,你倒想得美!
  保外就医?不就是脸上破点皮,牙齿出点血么,自己到水房洗洗,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是!”梁佩芬站直了身子,像蚊子一样哼哼,“报告大队长,我这就去洗洗!”
  洪月娥向女犯们挥了挥手中的电警棍:“你们都去睡吧,还站着干吗?明天还得干活!”
  女犯们手脚麻利地上了床。电灯也关了。9号号房霎时听不到一点声音。
  我万分惊讶,一场斗殴纠纷,片刻就被洪月娥干脆利落地平息了。更让我纳闷的,是从来不肯按《罪犯改造行为规范》说话的前副市长梁佩芬,第一次学会说“报告”这个罪犯的常用语了。
  一物降一物,盐水卤豆腐。我想,在洪月娥的电警棍下,再烈的牝马也会被驯化成一头小羊羔吧。

  任思嘉——
  回到大队部办公室,我问洪月娥要把吕金妹和关飞鸾铐到什么时候。洪月娥说:“那还用说,晾她们一个通宵!”
  我说:“她们可是光着身子呢,夜里天气很冷!”
  “冻不死她们。我的书呆子!”
  “可是,她们如果要上卫生间呢?”
  “一块儿上呀,这就叫一根草绳拴两个蚂蚱,逃不了你,也跑不了他。哈哈!我叫她们还敢再闹事!”
  我看见洪月娥为自己想出这种惩罚罪犯的绝招而十分自得,齿间忽然掠过一阵吃冰淇淋的寒意。这绝招大队长看来是很常用的,可是,现代监狱的文明管理,能一直沿袭这老一套吗?但我是一名新警官,不敢直接这样提问题,就转了个弯子问道:“大队长,到底是谁先动的手,还没弄清楚呢?”
  洪月娥说:“急啥?先晾她们一宿再说。对付这些贱骨头,就得先杀杀她们的威风。她打她的,我打我的。一个大队两百多号女犯,我们才二十几名管教,一出事就跟着她们打转转,不被她们累死才怪!”
  大队长这个看法也许不无道理。那几个家伙,公然敢在号房里斗殴,真是无视监规,目无法纪!
  “岂止是斗殴!”洪月娥说,“你看吕金妹和关飞鸾那个狼狈为奸的样子,也许能挖出个地下小团伙呢!”
  我大吃一惊。我知道狱中如果出现什么小团伙,那是多么严重的事件。可是,我这个中队长怎么毫无察觉呢?“我看吕金妹、关飞鸾背后准有啥见不得人的事。”洪月娥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我早发现这两个贱货总是鬼鬼祟祟、勾勾搭搭的,只是一时还没抓住她们的把柄。现在好了,她们的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我们正好来个顺藤摸瓜,你得给我好好查一查!”
  洪月娥说完用信赖的目光瞅着我。
  “我?”我大吃一惊。我不知道大队长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
  “对,明天你就提审她们。这一段生产任务太紧,快把我累死了,我压根儿顾不过来”洪月娥伸了个懒腰,把这事撂给我就想走。
  “可是我,大队长”我连忙拦住洪月娥,想说说自己的困难。我是个刚到任不久的中队长,对全中队五十多名女犯并不知根摸底,哪能担此重任?
  可是洪月娥没让我说下去:“小任,我知道你有畏难情绪。
  可是,你想吃狱警这碗饭,你就要敢于碰硬。吕金妹、关飞鸾是全大队最难剃的瘌痢头,现在又加上个阴阳怪气的梁市长梁佩芬,你要是能把她们治服,嘿,你就能在全大队树立起自己的威信。”
  “可是我”我这样说的时候,吓得快哭起来。
  洪月娥说:“我的研究生,你不是读过那么多书,又懂得那么多文明管理的大道理吗,几个调皮捣蛋的女犯还对付不了?”
  我不能判断大队长用的是激将法,还是话中带刺,但是,我不敢反驳她。监警系统实行军事化管理,官大一级压死人。
  “小任,我还得给你交个底,这事我不插手,我忙。”洪月娥的语气更加严肃了,“也不让别的大队干部插手。我就是要让你单枪匹马去处理好这件事”
  我再次张嘴想说什么,洪月娥脸上却有了笑容,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小任,你准行!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组织对你的考验。实话对你说吧,能不能当好这个中队长,上自监狱首长,下至干警战士,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瞅着你呢!”
  洪月娥根本不想听听我有什么想法,一说完径自起身走了。
  我望着她像男人一样高大挺拔的身板,一摇一晃地向走廊的尽头走去,眨眼消失在黑洞洞的楼梯口。
  这一晚我没有睡好觉。我知道,我现在不是在大学读书,遇到难题能够随时向老师发问;也不是像我的许多同学那样,到了学术部门做研究,不管什么问题都能跟同行们自由探讨。我现在是女监的一名一级警员,身上橄榄绿的警服,头上闪闪发光的国徽,肩上两杠三星的肩章,这一切都提醒我:大队长下达的命令,我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夜很黑很静。窗外树林里传来田鼠被长虫逮住的惨叫声,很是恐怖。吕金妹、关飞鸾的无赖相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们在背地里干了些啥名堂?真是个小团伙吗?如果真有个小团伙而没能及时发现和铲除,吵架干仗只算小事一桩,弄不好还会发生行凶、越狱、暴动等等恶性事件。我愈想头皮愈发麻。我这块料子,适合当监狱警察吗?我冒冒失失穿上这身橄榄绿,是不是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不!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作出这个重大决策,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几个月前,正是北京炎热的仲夏,我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已经顺利通过。导师非常满意,说要推荐我继续攻读博士。
  这真是千金难买的机遇啊,同窗们都用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打量我。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在一份政法报上读到一条消息:A省西部山区有一所清水潭女子监狱,从设备到管理都挺现代化。就在那一瞬间,我胸中波翻浪涌,作出有生以来最重大的决策:我不想再读博士了,我要到清水潭女监去当一名监狱警察。
  我的父亲是个老律师,在五七年错划成右派,蹲过十多年监狱。直到平反之后的多少年,也就是我已经长大懂事的日子,还常常看见父亲好端端的突然在噩梦中惊醒,双目失神,满脸惊惶,喊着:“天呀,天呀,我又梦到蹲大牢的情景了!”他虽然很少向家人提及蹲大牢的情景有多么可怕,但是,他脸上久久驱之不去的恐怖,却非常有力地激发着我去探索中国监狱的好奇心。
  于是,我后来就上了警官大学狱政系,再读研究生,我的研究方向是罪犯改造心理学。在我的潜意识里,到底是想亲身见识一下监狱的生活呢,还是要去拯救失足姐妹的灵魂,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我立志写一部自成体系又有理论深度的《女性罪犯改造心理学》,是早就定下的宏愿。
  我的想法在家里引起一片混乱。
  我的母亲是北京一所大学的老教授,又是基督徒,人到中年才有我这个独生女,像疼爱自己的心肝肉,一边哭泣一边对我说:嘉嘉,你犯什么傻?放着博士生不读,去当看管女犯的警察。再说,千里迢迢的,妈也不放心呀!
  父亲却非常理解和支持我。他说:要想把女性罪犯的心理规律摸透,去女监当几年管教员,那是再好不过的。那里有许多知识,你就是读了博士再读博士后,也别想学到。
  我们家一向很讲民主,争吵几天,终于以二比一的多数通过了我的选择。
  我坐了两个多小时飞机,乘了一天一夜火车,又搭了大半天汽车,这才到了A省西源市。嘿,我看见这座山城四周都是郁郁苍苍的山,风景比北方美得多,就是天空明显比北京的小。小得像一块天蓝色的大饼。
  当天,监狱长就接见了我,发给我一套橄榄绿警服,授予我一级警员警衔,还让我当五大队三中队的中队长。我受宠若惊,说监狱长,别,别,我是来学习的,就让我当一名普普通通的警察吧!
  监狱长姓赵,是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警官,肩章上缀着四杠一星,相当于少将级警衔。她一脸严肃地说:“这哪成?你是研究生,让你当个中队长,已经是大材小用了!”
  我后来才知道,在当今社会,任个什么职务也是有讲究的。
  研究生在大学里可以当讲师,在部队能够当上尉,在警察队伍里当一名一级警员,自然不算过分。
  赵监狱长又说:“我们这里有一个中队是专门关押经济犯的,大专生、本科生、研究生都有,早想找一个大知识分子来管教她们哩,现在可好了,有你这个名牌大学的硕士生来当中队长,一定能管好这个中队。”
  赵监狱长真是太高估了我。我连忙申明我是出了家门就进校门又进机关大门的那种“三门”干部,一点工作经验都没有的,怕是不堪重任。
  赵监狱长叫我别担心,她说她已经给我准备好两位最好的老师。一会儿,她就让我见到我的两位正副大队长洪月娥和章彬彬。洪月娥武高武大,有一股男子汉的阳刚之气;章彬彬则苗条纤细,富有女性的秀美;洪月娥说话粗门大嗓,章彬彬说话细声细气;洪月娥抬手投足都风风火火,章彬彬待人接物忒平和细腻。我的两位顶头上司,从外到里的这种反差,给我第一眼的印象,就像一个拳击手与京剧青衣站在一起,对比是如此鲜明。事后我很快就知道,赵监狱长对第五大队两位大队长的评价,可是一点也不过分。洪月娥和章彬彬都是有二十来年警龄的老警官,在全女监的名声可是响当当的。
  洪月娥和章彬彬把我带去走马上任时,我的三名助手—王莹、董雪和林红已经在中队部办公室恭候。她们都是跨出警校校门不久的毕业生,二十来岁,是我的小妹这一等级的小字辈。
  洪大队长一落座就说:“小任,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伸出来:“你会看相?”
  “会一点!”洪月娥把我的小手抓了过去。
  我觉得我那只可怜的小手,搁在洪月娥的大掌上,就像一只小鲫鱼落在一个大簸箕里。
  “啊,啧啧!”洪月娥连声惊叹,“你看你看你这手,细得像麻秆,嫩得像小葱,你自出娘胎也没干过粗活吧,你怎么吃得了狱警这碗饭!”
  我没有料到大队长的欢迎词竟是如此出言不逊。我就带着气儿说:“我不信,你们干得了,我也干得了!”
  “我的研究生,你先别吹!”洪月娥说,“劳改劳改,女犯们得成天劳动,中队长也得跟着进车间,下大田,不要你动真格的,也得做个样子吧!还有,你看你看,你天生一张娃娃脸,长得像董文华,上电视,上电影,蛮适合的,要让你看管犯人啊,哪个会怕你?”
  “犯人还能吃了我?”我打心里不服气。
  “哈,女监吃饭管饱的,自然不会吃了你。”洪月娥笑笑说,“可你知道,你面对的是些啥样子的人?盗窃犯、诈骗犯、抢劫犯、杀人犯、人贩子、老巫婆你怎么管得住她们哟?”
  我心里真有几分发怵,一时不敢接话,也许脸色也变了。
  章彬彬就安慰我:“小任,别怕,别怕,洪队你这死家伙,尽是唬人!小林、小王、小董从警校出来也才一两年么,不干得好好的。”
  林红说:“我们算个啥?小任,你要学,就向我们两位大队长学。”
  董雪说:“我们洪队是有名的‘铁姑娘’、‘铁拳头’,是全省的模范警察。”
  王莹说:“我们的章副是有名的‘特殊的园丁’,是全市的‘三八’红旗手。”
  我对我的两位顶头上司肃然起敬。但是,我要真正了解她们,还得许多时日。但一旦了解了她们,我觉得她们的事儿足够我写下一本厚厚的书。
  第二天清晨,五大队女犯出罢早操,洪月娥喊了口令,让两百多名女犯站成三列的横队。章彬彬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到队前训话。我头一次见识文质彬彬的章彬彬竟有如此的神威:她抬眼向女犯们一扫,全队鸦雀无声。她讲话的主题是女犯一周改造表现总结。说着一口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声音不高不低,节奏不快不慢,条理非常清晰,几乎可以跟大学教授的口才媲美。更让我惊讶不已的,是章彬彬惊人的记忆力。她几乎把女犯们一周的表现都装在脑子里,一会儿表扬这个女犯哪月哪天做了什么好事,一会儿批评那个女犯何日何时犯了什么错误,谁吃饭时浪费粮食,谁浇园时多浇了两担粪啥都说得清清楚楚,女犯们一个个听得支棱起耳朵。女监的规矩,听干部讲话,女犯们是不许鼓掌的,如果没有这个条款,我想,章彬彬一讲话,肯定是掌声不断,掌声如雷。
  章彬彬训完话,洪月娥介绍我这个新来的中队长,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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